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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四種黃

      2018-02-16 11:46:02悟空
      文學(xué)港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小夏

      悟空

      黃娟潑辣。一回一個男人跟著她,她沉著臉趕不走,拐彎進(jìn)了百貨大樓。百貨大樓一樓是賣鞋的,她恰好需要買一雙鞋,就仔細(xì)挑著。她做事總是認(rèn)真,即使是順便。挑好了一雙六百多的,男人搶著幫她買單,她當(dāng)即喝道,我要你買什么鞋?要買就買一棟樓。女為悅己者容,污蒼蠅來追,就要潑辣,犯不著講什么淑女。一個人要守得住,靜得下來。遇到真正值得愛的人,才可以溫柔。該留的東西就要好好留著。

      黃娟能干。那時候小商品市場新開張,生意不好做。別人熬不下去了,逐漸退出。只有她不急,依然故我,有生意就做,沒生意誦經(jīng)背古文,樂天知命的鎮(zhèn)定。每天只要她踩著高跟鞋橐橐走進(jìn)小商品市場,颯颯亮的額頭就讓整條走廊都生輝了。到了年底,小市場驟然轉(zhuǎn)了運,風(fēng)生水起,直上青云,熬下來的都發(fā)了財。貨物山一樣堆在走廊上,堵著門,來不及運出去,新進(jìn)的貨則是另一座山,連夜拆了重新打包轉(zhuǎn)運出去。這么山連著山,熬更守夜了一個月,錢如水一樣流進(jìn)賬里。黃娟也在那年開始吃素,說吃就吃了,沒有任何障礙,可也很隨順吃葷的。她看看別人的菜湯說道,加了咸肉哦,湯好得來……很鮮的哦——聽著她的贊嘆,簡直已經(jīng)吃到嘴里了,不像是吃素的。她本來就很會燒菜。

      凡事到了黃娟眼里手里,都變得精致,她做事用心。別人燒的面她覺得沒法吃,不多話,只說,下次我燒給你吃。下次,她把冬筍切得骨骼勻稱、細(xì)如發(fā)絲,雪菜也細(xì)如絲,是柔綿纏繞的。刀工不好炒不勻,也就損害了“味”,一切都是功夫。水燒開,面倒下去,一雙肉得起窩的手夾著筷子快速翻著抖著滾水里的面,額頭鼻頭滲出汗來,并不覺得熱,心只在把面煮好上。翻到面熟了,撈出來倒進(jìn)漏斗里,冷水激一下。再燒熱炒鍋,倒進(jìn)油,油滋地一下嗆出煙,接著也熱了,冒出煙。細(xì)細(xì)的姜絲倒進(jìn)去,兩頭焦糊了,中間泛著金黃,香味一出,趕緊倒進(jìn)茭白雪菜翻炒,又有新的香味出來,倒進(jìn)開水,水滾了,放進(jìn)冷水激好的面。一碗面端上桌,湯鮮面勁道,色香味俱全。黃娟吃素吃了二十幾年了,不放肉片。任何素食到了她手里,都是鮮味,別人吃得三碗不過岡,嘖嘖贊嘆。

      那時候兒子才一歲多,她堅持要離婚,人還這么年輕,日子卻看得到頭了,想想蠻可怕,和這樣的男人怎么過一輩子?那你還嫁他?別人問。談戀愛么,腦子被自己燃燒的想象燒糊了,不是常說的,愛上的是愛情,不是人。自己的責(zé)任最大,不能怪他。過日子就不一樣了,柴米油鹽才是真刀真槍,見到真相了。男人家,只有帥,有屁用?又不是畫,掛墻上欣賞就好了。雖然要平常心過日子,過日子也的確只是柴米油鹽,可也不能僅僅是柴米油鹽。只有柴米油鹽,寧愿放手。也算是放他一馬,要不然兩個人都活受罪。

      黃娟善于反省,行動力也強(qiáng),簡直是勝利大逃亡,身無分文,沒有收入,沒有房子,什么都沒有,還什么都不要,連兒子的撫養(yǎng)費也不要,抱著兒子腳不點地回了娘家。

      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她父親看著她嘆氣說道。

      對,你說對了,從頭越。我新生了!黃娟是不會認(rèn)輸?shù)摹?/p>

      你哦,真當(dāng)是狠心,伢兒這么小,就敢離婚,她母親嘆息。

      一無所有還帶著一歲多的孩子離婚回家,她知道她的父母擔(dān)心什么。離婚是離得急了點兒,早晚都要離的,拖時間有什么意思呢?不如痛下決斷,早死早超生,早斷早新生。她只要過得好,父母就會放心的。父母都是這樣的,老底子觀念。何況早點離,也好早點找好的。不過,當(dāng)務(wù)之急,她先要把過得好這件事情做好。怎么過得好,首先要有收入。沒錢難行寸步,一出門,就是開銷,就要鈔票。她在新華路上接下一家店,賣服裝的。那時候,杭州才拓展到武林門,熱鬧的還是這一塊。這邊生意好做。生意好做,也要自己勤快。她腦子聰明,嘴上伶俐,手腳麻利,審美上抓得住最新潮流,新進(jìn)的服裝很快就賣出去了。她南下廣州進(jìn)貨,和小夏一起坐火車去的,硬臥。她和小夏合得來。小夏很有意思,聽什么都聽得出意思來,講什么也都講得出意思來,兩個人湊在一起,什么都有意思?;疖嚭苈莾蓚€人話多,有意思,不累。

      一個好辯好斗的長官帶了一個喜歡插話的勤務(wù)兵。勤務(wù)兵插話幫理不幫親,總是補刀成功,長官十分憤怒,警告他,下回再插嘴,老子一槍斃了你!黃娟眉頭一皺,怒目圓睜,手猛然比出一支槍,啪——槍聲隨之而出,小夏的嘴角已經(jīng)裂開了,雙目灼灼,滿懷期待,就等著黃娟的下文以爆發(fā)大笑了。

      一天長官又和人爭論什么葉子最大,一個說桑葉最大,一個說梧桐葉最大,兩個人面紅耳赤,爭執(zhí)不下。勤務(wù)兵實在聽不下去了,鼓足勇氣嚷道,槍斃就槍斃,芭蕉葉最大。

      小夏頓時爆發(fā)出狂笑,眼睛瞇成一條縫,縫隙里滲出淚來。

      你說說,你說說,黃娟搖著小夏的肩膀,桑葉和梧桐葉不都是巴掌一樣大嗎?當(dāng)然是芭蕉葉最大咯。她比劃著,打開的十指再順勢把雙臂展開,真是好大一片芭蕉葉,可以覆蓋一頭矯健的鹿了。唉唉……我告訴你,《紅樓夢》里,林黛玉說了蕉葉覆鹿的……

      小夏笑得岔氣,什么都說不出來。

      兩個精致漂亮的中年女人唧唧呱呱著杭州話,別人聽不懂,被她們爆炸性的東搖西歪、無法自制的笑態(tài)感染了,也跟著笑。

      到了廣州,正好遇到冷空氣南下。沒想到冷空氣到了廣州威力不減,兩人衣服沒有帶夠,冷得縮手縮腳直打寒顫。廣州人說,你們北方不是很冷嗎?怎么反倒怕冷了?是啊,沒想到廣州這么冷,小夏說著,黃娟就笑了。北方不是很冷的嗎?北方人怎么怕冷?廣州人還是說。是啊,沒想到我們北方人到廣州來挨冷了,小夏又說。黃娟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廣州人被她們兩人笑得訕訕的,說道,你們來了廣州,廣州才冷的,是你們把冷空氣帶來的。兩個人不知道跟廣州人怎么解釋,這話也幽默,又是一陣爆笑。福建人還知道他們上面有塊地方叫做江南,廣州人么,總認(rèn)為廣東以上的都是北方。

      打好了貨,叫了一輛掛著車斗沒有車篷的三輪摩托車去火車站。路是石子路,車開得風(fēng)馳電掣,她們被顛簸得像是熱鍋里的豆子,陡然升起坐在農(nóng)用拖拉機(jī)上的感覺,后悔不迭,不該省這出租車的錢。車斗里沒有扶手,只能歪著身體緊緊拉著車廂邊的橫杠。這司機(jī)真是急性子,小夏和黃娟說道,兩個人不要搞得命都沒有了。逆著風(fēng)大叫大喊著把聲音送進(jìn)師傅耳朵里,師傅,我們不趕時間哦,師傅,我們不趕時間……你慢點。正說著,堵車了,小夏看著這個狀況,說道,他不會岔到人行道上去吧。話音才落,司機(jī)果然靈活地把車頭一拐,上了人行道。兩個人又怕又笑,摟作一團(tuán),喘不過氣來。上了人行道,車速慢了點,小夏又對司機(jī)說著,師傅哦,我們不趕時間的,你慢慢開,慢慢開。師傅淡定地回答,沒事的,我有數(shù)的。他有數(shù)沒數(shù),不要把我們命搭進(jìn)去了,好好抓牢扶手,小夏和黃娟說著杭州話,又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司機(jī)聽不懂,人行道上人稍微稀疏些,他又風(fēng)馳電掣起來。小夏說,哎呦,這車開得比奔馳都快。黃娟又笑得眼淚飆出來,可是騰不出手來擦眼淚,眼淚就爬滿了臉。過了這條人行道,他又機(jī)靈地抓住一次綠燈的機(jī)會,一歪龍頭過了人行橫道逆行了。黃娟和小夏兩個臉色大變,怎么會這樣,亂得來……又相視大笑。司機(jī)聽不懂她們說什么,只聽到兩個人不斷放肆地大笑,瘋瘋癲癲的。

      兩個人在開朗活潑上是相同的,做生意的頭腦不同。小夏進(jìn)一條不過60塊的絲巾,燙得平平展展裝進(jìn)一個120塊的包裝盒里,像模像樣高端大氣上檔次了,賣680元。就是有人吃這套啊,送人好看。山寨貨A貨水貨到她手里,總是比別人賣的高出一倍,還搶手。有時候來不及進(jìn)貨,樓下在批發(fā)40元一件的真絲或純棉睡衣,她拿了來,一番熨燙,再吊一塊時新的、看起來不得了的吊牌,掛在射燈下,氣質(zhì)就出來了,賣200元。有人問,樓下也有一模一樣的同款,你這里介貴的?她慢條斯理又矜傲地說道,不一樣的,牌子和面料都不一樣,你喜歡,你去樓下買吧。來人被鎮(zhèn)住了,還真相信不一樣,再糾纏一番價格,小夏割得肉疼的樣子,勉強(qiáng)讓個一二十塊,賣出去了。

      發(fā)財?shù)娜丝偸菚l(fā)財?shù)模袑幉ㄈ说木?,賣得出去是自己的本事。小夏有了穩(wěn)定的客戶群,開始代理真正的名牌。再過幾年,房子有了,再過幾年,換了大的。車子也是。

      雖然不如小夏來得快,黃娟也很順,買下了環(huán)北路上小商品城的店面。不過父母對她的可憐卻有增無減,年齡越來越大了啊,再嫁更難了。每回大包小包的東西拎回家,累得氣喘吁吁的,父母反而說,女人再能干,沒個人搭手幫幫,還是無依無靠。她不喜歡父母的可憐。一個人怎么就過不好了?找一個無趣無用的人來,悶死,我還要燒給他吃。她想起她的前夫。帥是帥,站在身邊有面子,一點用都沒有,什么都做不好。再找,總歸要找個比前夫好的,要不然盡是煩惱。覺得孤單寂寞了,去找人玩啊。

      她會找阿萍玩,阿萍做“香”生意,凡事都不急。她突然會靜得任何人都找不到她。一回阿萍的老師在微信上問黃娟,你知道阿萍在哪里嗎?黃娟回答,知道。哪里?老師追問。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黃娟回答。老師又說,我這個老師做得好失敗,學(xué)生都找不到。

      阿萍是全職太太,天天呆在家里,有什么不好找的?她可能不想被人隨便找到,看了信息覺得無聊或者心情不好,不想理睬,丟開手機(jī)不管了。也可能的確沒時間。她婆婆能干,家里大事小事一竿子插到底,不知道到底是需要打雜的,還是需要圍觀群眾,對阿萍呼來喚去,就沒有時間看手機(jī)。一個信息發(fā)過去,三五天才回是常態(tài)。和婆婆朝夕相處,人會崩潰的,她約了黃娟去西塘玩,要住一晚。第二天清晨四點,阿萍起來了,輕手輕腳的,卻也摸摸索索的。黃娟一開始就被她驚醒了,聽她窸窸窣窣響個不停,也知道她輕手輕腳是怕吵到她,按捺著等她走了好重新睡過去。挨了半天,她還在摸摸索索。黃娟忍不住一翻身打亮燈,問她,你找什么?找筆。找筆干什么?寫詩。手機(jī)上不是也可以寫的?我要用筆,不用筆寫不出來。黃娟迷糊著雙眼從自己的包里掏出筆遞給她,說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好大一個詩人。她不理,接了筆歡天喜地出門了。八點,她回來了,蹦蹦跳跳的,哐當(dāng)推開門,用她一貫一驚一乍的聲音嚷道,我找到一個好地方吃飯了。黃娟驚嚇得在床上一抖,把被子緊緊捂著,還想睡。阿萍不管她,把窗簾拉開,把窗戶打開,蹙著鼻子往外嗅著,這么好的天氣這么好的早上,被你錯過了。老娘每天累個半死,想好好歇歇都被你吵死,黃娟說道。

      兩個人來到河邊拐角的地方,地方大,景觀好,黃娟蠻喜歡的。天剛亮沒有人的時候更好,阿萍說?,F(xiàn)在有人也一樣好,有人沒人,我心里都一樣,黃娟說。黃娟講話總是見性成佛的樣子,阿萍就不吭氣了,嘟著嘴,大眼微微被眉毛壓著,有種委屈。你的詩呢?黃娟又問。沒寫好。就知道你肯定沒寫好,你寫不出來的,你還是好好想一想你的香方。還有,黃娟拍著桌子說道,趕緊把我的香珠子弄弄好。香方容易的,香珠子也容易的,兩天就可以弄好,阿萍還是嘟著嘴,顧左右而言他,感嘆著,真是一個好地方啊,我找的。西塘就這么點大,蕩了四個小時么,角角落落不都尋了一遍了,黃娟說。阿萍聳聳鼻子,習(xí)慣性的,她在別扭了,不過會馬上說服自己,把它消化得一干二凈。這個人有無生法忍的,黃娟知道。對她有沒有抱怨都一樣,只是自己說出來舒服一點。

      阿萍做的東西很好用,不僅僅是香,手工皂和潤唇膏也都是純天然的。細(xì)心多疑的人用試紙試過了,十分放心,又給她訂貨。信息發(fā)過去,久久不回,別人以為石沉大海了,她突然冒出一個泡來,回答,知道了。又隔上很久,別人忍不住又問又催,她依然簡短回答,記得的,又沉入海底。再過上很久,甚至幾個月,別人已經(jīng)不抱希望或者忘記了,她才把東西快遞給別人。不過拿到她的東西總是歡喜的,轉(zhuǎn)賬過去,她卻又當(dāng)即點擊把錢收了,麻利的。她對黃娟還好的,電話打過去未接,不多時會打回來。黃娟沒有耐心和她在微信上慢慢悠悠隔上幾天說一句話,黃娟是要做生意的。她已經(jīng)把小商品城的店面租出去,另外租了一棟城郊接合部的農(nóng)舍做香做茶了。

      你動作麻利點么,給自己賺點錢零用多好?黃娟說著阿萍。聽起來“全職太太”好像多闊氣,其實阿萍沒錢的,說白了就是無業(yè)人員、家庭婦女。兩個人出去玩,只要遇到付錢的事情,她就縮。哎呀,還要120塊的門票,什么了不起的地方?阿萍嘟噥道。黃娟懶得理睬她,幫她把門票買了,她又歡天喜地跟在她身后了。她這么看得開,也是遇到了她婆婆這個助緣幫她修行。她婆婆太強(qiáng)勢了,把她帶兒子的權(quán)力也剝奪了,徹底無能無力,只好天真到底了。天真到底還有一點可以呼吸的空間。她老公呢?標(biāo)準(zhǔn)的媽寶男。你家里真是湊對了,黃娟說著阿萍,換個能干點的兒媳婦,你婆婆倒要撞墻了。有你這么一個兒媳剛剛好可以給她大彰威風(fēng)。阿萍嘟嘟嘴,不會生氣。會生氣的話,她老早就被氣死了。她曬在外面的衣服,忘記收了,出去了一個月,她婆婆愣是讓衣服在外面掛了一個月,任它風(fēng)吹雨淋日曬?;丶襾?,把衣服拿下來悄悄扔了。那么好的一件衣服,苧麻暗花的,真是活該自己不記得收回來。你嘛,管不牢家里的事情,也該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啊,黃娟說她。她蹙蹙鼻子,又嗅到什么味道了,說著,外國香水嗆死人,刺鼻,不養(yǎng)人的。一個游客施施然飄過,留下濃烈的香味?;瘜W(xué)合成的吧,阿萍說道,不是植物萃取精煉的。你這鼻子好去投個險了,沒有你這鼻子,你真的什么都不是,黃娟說。沒錢,阿萍笑道,上回一個朋友有龍涎香,價格很合適的,沒錢進(jìn)不了。你趕緊做香賣啊,那么多人認(rèn)你的香。做香急不來的。黃娟可不管她急不急,直接追到她家里守著她做,我這邊已經(jīng)收了人家的錢了,你不幫我不行了,黃娟對她吼著。

      黃娟大俗大雅,也分得清生意和信仰。供養(yǎng)寺院,毫不手軟。做生意和各色人打交道,不會含混不清發(fā)慈悲,虧了本。更不管別人說桑葉大還是梧桐葉大,你說什么是什么,錢賺到手才是真理。雅處,懂得欣賞阿萍的慢,欣賞花開四季有各自的清雅素淡或濃麗豐腴。山間溪頭的野花野草采來,擺在案頭還是保持著它們的野趣盎然,任時光自然而然地流淌。

      阿萍是80后,比黃娟小了十幾歲。黃娟交朋友不講長幼,合得來就是朋友。阿萍服她的,被她守著,只好搗藥做香,一邊做一邊蹙著鼻子嗅著說,娟姐,今天下雨,濕氣重,味道不一樣的哦。不一樣就不一樣,一般人哪有你這個鼻子?別人喜歡么就好。萬一這回不喜歡了呢?不喜歡就不喜歡,你先給我做出來再說。

      雖說是80后,阿萍卻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不會考慮離婚,倒是黃娟顯得比她叛逆有個性。黃娟和她說起時代來,我們那個時候啊——熱鬧死了,女人么,覺得自己漂亮,不得了,看誰都不順眼,打扮了往舞廳里面鉆,讓每一個男人都看見,惹得來一堆污蒼蠅,又去笑話別人。年輕人就是喜歡穿喜歡吃喜歡玩的,都是正常的應(yīng)該的……說著,看看阿萍,覺得顛倒了。她的時代哪有現(xiàn)在熱鬧?那時候連電話座機(jī)都不普及。是阿萍自己靜,靜得聽得見針掉在地上的聲音,是鈍的針眼還是銳的針頭先觸地,都清晰可聞。香燃著了煙飄起來了也都聽得見。黃娟又笑,拙于歸納總結(jié)了,自我解嘲說,現(xiàn)在多元化了,什么都有了。我們那時候,一條牛仔褲流行起來,人手一件,滿大街都是石磨藍(lán)牛仔褲。阿萍穿著斜襟滾寬邊的棉布罩衫,右頸窩上橫著一個樸素的一字盤扣,接下來,右肩窩上也橫著一個。下面是同樣的藍(lán)布大褲管褲子,清末鄉(xiāng)下人的穿著。頭發(fā)刮得清清素素的,扎在后腦勺。

      小夏和阿萍兩個碰到有意思的。小夏開著一輛小巧的法國車,穿著一件剛剛過膝的薄羊絨長裙、細(xì)高跟貼碎鉆的黑色短靴,露出細(xì)瘦的踝關(guān)節(jié),穩(wěn)重沉靜性感又霸氣側(cè)漏,不聲不響也覺得她有錢,有很多錢——還不夠,還能賺更多的錢。她打開后備箱,往外拎東西,手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膬纱筇?,走起路來還是搖曳生姿。阿萍外面罩一件蓋過屁股的薄棉背心,腳下一雙千層布鞋,一見到黃娟就歡天喜地、蹦蹦跳跳的,叫道,黃娟姐。目光一觸小夏,頓時靜下來,像一個悄無聲息的急剎車,人藏進(jìn)她的寬袍大袖里,縮回內(nèi)心了。脖子嚴(yán)絲合縫、細(xì)細(xì)長長地立在無領(lǐng)藍(lán)布衣服上,安貧樂道的樣子,任由小夏光芒四射。接著開始蹙鼻,有點發(fā)呆。這人是用鼻子辨別外界、思考問題的。

      阿萍在小夏面前,顯得不真實,人年輕十幾歲,反而有厚重感,卻又飄逸不食煙火的樣子——對,就是“清貧”。也或許被她婆婆打壓得全無個性,需要自我保護(hù),帶著點耍賴逃避的姿態(tài),我什么都不會什么都做不好躲進(jìn)自欺欺人的天真里,推卸掉一切責(zé)任?,F(xiàn)在的人總想著買學(xué)區(qū)房,要給孩子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環(huán)境,阿萍和她老公都不會賺錢買不起房子,挨著公公婆婆住鄉(xiāng)下,等孩子入學(xué)年齡到了,才突然想起來四處打聽,最后還是嘟嘴蹙眉“哦”一聲,不管了,隨婆婆去安排了。住鄉(xiāng)下沒什么不好,空氣清新,吃有機(jī)蔬菜,喝的還是山泉。城里的機(jī)器水難聞死了。鄉(xiāng)下住慣了,城里就陌生了,全是抵觸情緒。

      阿萍肯定嗅到了小夏身上香奈兒香水、護(hù)膚品和彩妝混合的脂粉味感覺不舒服。不過她瞇眼一笑,鼓出來肉乎乎還飽含著膠原蛋白的臥蠶。有阿萍相比較,小夏真是不小了。小夏是黃娟和她二十年來閨蜜間的稱呼,在阿萍這個才30冒頭的人面前,也不可能去改口。阿萍跟著她叫小夏,末了,添一個姐,小夏姐。阿萍不化妝,連眉毛都不修一下,順是順的,可是寬,壓著一雙大眼了,有些憂郁。小夏眉毛修得秀氣整潔,又畫得粗細(xì)適中橫在斜挑的細(xì)眼上,眉目間是明朗的。眼周的細(xì)紋已經(jīng)擋不住,網(wǎng)格般布在下眼瞼,但是目光有神。阿萍渙散,反讓人不覺得年輕就是優(yōu)勢。

      阿萍玩的是中國香,香藥不分家,香治病,也養(yǎng)生養(yǎng)心養(yǎng)性情的。阿萍也只能養(yǎng)生養(yǎng)心養(yǎng)性情了。黃娟從她這里學(xué)到了很多養(yǎng)生知識,晚上睡不好,阿萍教她按摩雙臂的心經(jīng)肺經(jīng),把氣順下去,人就會瞌睡的。

      黃娟看著阿萍和小夏,感覺自己是中西結(jié)合。她也不習(xí)慣小夏的西方香水和咖啡,不過也不排斥。小夏生意做久了,接觸的都是時髦人,衣食住行也都時髦,無法理解一個穿得像是穿越回了清朝鄉(xiāng)下的人,而且還是80后。她對阿萍也就禮貌地點點頭,隨即將她看作茶席邊的一個陳設(shè)。不過現(xiàn)在什么都稀松平常了,見多識廣,也就自然而然。這兩人像是分屬兩個世紀(jì)的人突然相遇,還是顛倒錯置的。年輕的這個是古老樸素的,年長的那個是時髦新穎的。反正她們都是她的朋友,她只取和她們合拍的地方。和什么樣的人玩什么怎么說話,她分得清楚,要不然,真是“兩只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雞同鴨講,越講越遠(yuǎn),十萬八千里。

      她和小夏有一段艱苦創(chuàng)業(yè)、苦中作樂的日子,習(xí)慣性的,在一起就重復(fù)過去的笑話,每回都那么新鮮,兩個人笑得搖頭擺尾前仰后合,和當(dāng)年一樣。笑眼中含的淚,也有苦中作樂的苦味泛酸浮上來的。

      那回你在廣州,公交車上,差點小便失禁,黃娟突然想起來,指著小夏笑道。

      都是你害的,小夏也笑。

      那天黃娟突然想起一個笑話,和小夏說道,一個盜賊入室搶劫,把一對戀人捆了搶了該殺人滅口了。盜賊腦子一抽,突然問女的,你叫什么名字?女的抖著聲音回答,我叫美玲。盜賊聽了說,那我不殺你了,你和我媽媽一個名字。又問男的,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男顫巍巍地回答,我也叫美玲。哈哈哈……一只手抓在車頂橫杠上的小夏笑得直不起腰來。幸虧她高,要不然要滾到地上去。小夏的笑反過來感染了黃娟,也笑得要打滾。黃娟兩頰紅潤豐滿,額如覆肝亮光灼灼,兩個人反復(fù)相互作用著,越笑越失控。一車廂的人不曉得她們笑什么,看她們的笑也笑。兩人都是出類拔萃的美人,雖然笑得失態(tài),但是笑得真實,不僅不惹人厭惡,還覺得很可愛。小夏笑成這個樣子,氣往上走聚在了胸口,內(nèi)急差點憋不住,只好左腿扭著右腿用力壓著?;洸嗽撌乔宓拿矗趺茨敲聪?,咸得嘞,害我多喝了好幾杯水,差點夾不牢……小夏說著,黃娟又笑了。這沒有忌諱的話讓她們更親近了。你不是從小在寧波外婆家長大的嗎?怎么怕咸?寧波不是吃鲞吃得毛咸?黃娟逗她。小夏用手卡住腰幫著用力,還是遮掩,別人聽不懂她們說什么,看就不一定了。你只知道寧波吃的咸,還不知道寧波吃的臭?小夏笑著,要護(hù)著外婆家了,我還知道杭州人吃鳊魚刺多得來要吞一大口瓢兒白裹下去。那是你好不好,黃娟跟著爆發(fā)出一串大笑。她們的笑不斷被放大,無限放大。你不要再逗我笑了,真的憋不牢了,小夏說。年紀(jì)大了,腎不好了,黃娟又說。一回,她們吃飯點了清蒸鳊魚,小夏被魚刺卡在喉嚨正中,咳不出來吞不下去,臉憋得通紅,還干嘔起來。被卡在要害部位了,黃娟說著,麻利地把鄰座一盤剛上來的香菇青菜劈頭端過來要她囫圇吞下去。鄰座傻了,愣怔著,看到小夏伸縮著脖子干嘔的痛苦勁,笑得噴飯。媽×,小夏罵道,老子再也不吃河鮮了,臉都丟光了。

      阿萍嘟著嘴,慣常的笑意盈滿雙眼,是旁觀的。旁觀中又有迷茫,好像穿越錯了時空。有時候也跟著笑兩聲,不是因為她們的笑話,而是她們的笑態(tài)。兩個人一觸即笑,氣把話音都吹散了,根本聽不清楚。

      午飯時間到了,小夏抄起鍋鏟燒了四個菜。阿萍一如往常,君子遠(yuǎn)庖廚,連撿菜洗菜也不會幫一下的。冬吃蘿卜夏吃姜,郎中醫(yī)生賣老娘(老婆),小夏說道,燒著一鍋紅燒蘿卜。燒好了,擺上桌,黃娟挪開桌子上一瓶細(xì)瘦的插花,方便圍坐的三人夾菜。廚房有些暗,小夏要開燈,黑乎乎的吃著不舒服。黃娟打亮了燈,想起了外婆,說道,以前我阿婆很節(jié)省,晚飯了也就著黃昏的光吃飯。能吃到鼻頭里去???她學(xué)著阿婆的口氣說道。

      阿婆是小時候的童話,也是鬼故事。外婆抱著黃娟坐在膝蓋上,剛一開口,黃娟就覺得鬼氣從身后陰森森地冒出來往心里滲,雞皮疙瘩密密麻麻地彼伏此起。她不想聽,哀求道,阿婆,不要聽不要聽,講七仙女的故事嘛。不講不講,就講吊死鬼的故事。吊死鬼的故事有市場,身邊圍了一大群街坊鄰居的孩子,當(dāng)然要先滿足他們的受虐心態(tài)。天已經(jīng)黑了,院子里那盞昏昏黃黃的燈下繞著一群群蛾子蚊蠅,黑黢黢的燈罩后就伏著吊死鬼,它一轉(zhuǎn)身就會掛下來的。黃娟兩個食指不管怎么用力插進(jìn)耳朵里,還是聽得見阿婆嘴里的神神怪怪,不管怎么緊閉著眼,也知道它們藏在哪一處角落。她怕得要死,食指在耳朵里使勁搖著,不停地?fù)u,頭也搖,讓嗡嗡聲占滿大腦隔絕開外面的鬼世界。好了好了,阿婆講完了,阿婆顛簸著黃娟說道,把她的手拿了下來,黃娟已經(jīng)累得額頭上出了細(xì)細(xì)密密的汗。

      阿婆有很多道理,比如“不看十八的嫁妝,要看八十八的送喪”。一個人到底好不好,年輕時候看不出來的。年輕時候有力氣,拼一拼熬一熬,總有飯吃的。老了就不一樣了,做不動的,是餓死街頭呢,還是兒孫滿堂送喜喪呢?才見到真正的福氣。這真是慎終追遠(yuǎn)。黃娟挑挑眉頭,人都已經(jīng)死了,還管那么多身后事?不就是一副等著腐爛的臭皮囊?有沒有人來湊熱鬧,關(guān)自己什么事?何況什么年代了,想兒孫滿堂政策也不允許。兒孫滿堂要累死人哩,就為了死的那一刻鑼鼓喧天?老底子觀念口耳相傳,天天講年年講,不知不覺把人給洗腦了。黃娟隨順著阿婆點著頭,心里卻是一大堆不信邪的逆反思想。養(yǎng)一個兒子,已經(jīng)分身乏術(shù)了。離了婚,真是謝天謝地,把老公這個大兒子給離掉了。女人離了婚就打了四折,要泣血大甩賣?狗屁嘛。

      阿婆不知道黃絹在想什么,但老底子觀念講順嘴了,開了閘,還在滔滔不絕。在我老家噢,結(jié)了婚沒有生孩子的女人,村里人會一直叫“新娘子”。即使已經(jīng)50歲了,沒有生孩子永遠(yuǎn)被叫做新娘子。這叫法簡直逼得人著急發(fā)瘋,黃娟終于開口反對阿婆了,那鄉(xiāng)下女人就只能養(yǎng)孩子了?女人就是該養(yǎng)孩子的,不管城里還是鄉(xiāng)下。女子無才便是德,你就是主意太多了,阿婆終于抖出了她的真實想法。什么時代什么時代什么時代,黃娟心里無比暴躁,老公有能耐嘛,我也不想拿主意——轉(zhuǎn)念又想,還不是自己找的,不響了。不管說什么,都是自己在承擔(dān)后果,有什么好爭的,活出樣子來就好了。

      這天小夏來,是要她做一個繡花桌旗。那臺老式縫紉機(jī)一直在用,用機(jī)油擦擦洗洗,讓它煥發(fā)出力量,腳下踩著踏板,上面就砰砰走針了。鎖好邊,描好如意卷云紋的樣子,就開始繡了。這是最簡單的,用最粗的針和線把空白填滿就行了。精致也需要體力的。她小時候喜歡針頭線腦的東西,懵里懵懂的,沒有人教,也買齊了各種繡花針和繃子。一回繡一朵牡丹,端莊秀麗、國色天香的,要用四十四種黃色,繡花針也要好多根。一雙眼睛緊盯著繃子,只想做好這件事,一心一意的。換一次線就輕輕敷上一層更艷更濃的色彩,就像雨水來過陽光曬過又從地下吸足了養(yǎng)分,漸變至圓滿。等繡好了抬起頭來,整個世界糊涂涂的一片黃色。黑漆書桌是黃色的,桌上的白瓷杯是黃色的,窗外墨綠的香樟樹是黃色的。把目光移到天上,云是黃色的,天也是黃色的。腦子恍惚著,人搖晃著,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身體,再低頭看牡丹,已經(jīng)不是剛才層次分明漸變遞進(jìn)的,是心中混沌一片一切是一的世界,心里好快樂。

      眼睛開始花了,看不清了,這么簡單的東西繡著也吃力,黃娟和小夏說著。阿萍歪著頭,好像在思索什么叫做眼睛花了。黃絹就對她說,你還早呢。

      說早也不早,眨眼就過去的事情,都不知道怎么老的。小夏說。

      是啊,小夏都成老夏了,黃娟笑道。又想起父親說的,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小時候,父親培養(yǎng)她,讓她背了一肚子的詩書,還寫了一手好字。她出生在文革末期,父親找不齊那么多古詩詞,有什么給她背什么。真是殘陽如血,人瞬間就老了,紅艷艷分外清晰地掛在山頭,觸目驚心。再一瞬,就跌落山頭跌落進(jìn)另一個未知的世界了。人正當(dāng)壯年有力氣的時候,是日頭高掛,炫目得什么都看不清。離婚后找過幾次對象的,找不好。一回前夫糾纏著要來看她,看就看吧,她說,看在兒子的面上。正巧那天男友炒了幾個香噴噴的小菜不期然送到她的店里,剛剛擺在小矮桌上,前夫到了。這色香味俱全的菜他是做不出來的,以為她天天被照顧得這么好,有些凄然訕然。又見她麻利老道地和客人開價講價,一副財源廣開的樣子,呆不住了,要走。一起吃吧,她客氣地說道,其實心里是覺得沒法一起吃的。店面不大,塞進(jìn)這么矮小的一張桌子已經(jīng)很局促了,再憋憋屈屈坐在矮凳上擠作一團(tuán),有多難看。男友已經(jīng)退在角落里一言不發(fā)了,像是給他們空間,但緊繃的臉在催他趕緊走。前夫擺擺手走了。她臉上發(fā)著光,面子掙足了。那男友后來還是被她分手了。離過婚,才知道“悅己者”難得,也知道哪條路是畏途,不管不顧毫無功利的愛情只屬于沒有經(jīng)歷的人。她狠過一次心,再狠心就是小事了。你想我的錢,我還想你的錢呢??墒撬麤]有錢,只有時間。一個人辛辛苦苦拼殺過來,她把錢看得很緊。她沒有明說,只是明做,不要男友來了。男友有幾天天天守在她店里,她心煩,但也沒有耽誤做生意。本來好好散了,還留一點懷念,這么粘,讓她更加狠心。大家都有過經(jīng)歷,男人守了幾天不守了。

      有兒子,和前夫必然要打交道。一回過年吃飯,兒子和她開玩笑,墓地也在狂漲,早點買么,也算是投資。要不把你和爸爸的一起買了吧。說順了嘴,腦洞大開,接著道,死了把你們合葬在一起,我上墳方便點兒。當(dāng)著前夫的面,她沒敢笑出來?,F(xiàn)在的孩子百無禁忌,死了還要被他復(fù)婚。這話真當(dāng)只有兒子說出來才覺得好笑,要她父母說出來,她要發(fā)脾氣了。隨他怎么說吧,人真死了,還管得了他怎么做?管得了的是身前。她把愛美的心影響給兒子,以后他帶女朋友來,肯定懂得買一束百合、薰衣草或者勛章菊送她。她那個死老爸,太實在了,實在得成了行尸走肉,只會說搞這些干嗎,不如買半只醬鴨劃算。看他那個老年猥瑣喪氣樣,一點精神都沒有?;畹貌缓糜惺裁崔k法?

      活得再好,也擋不住生老病死、成住壞空,人突然病了。阿萍給她送藥來,吃了幾天,力氣慢慢恢復(fù)過來,打得死老虎的勁頭又回來了。想起年輕時候,進(jìn)貨出貨熬上三天囫圇睡一覺就恢復(fù)了,現(xiàn)在不行了。這天夜間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赤身裸體和一個男人躺在一起。男人在她的身后扳著她的肩膀,她在夢里想著,不行,不能轉(zhuǎn)過身去,轉(zhuǎn)過去我的戒體就毀了。她已經(jīng)持了菩薩戒,不能邪淫。這一破戒,才真是打回“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不僅僅要“從頭越”了,落到哪一層地獄都未可知。她在夢里掙扎,男人力氣大,就要扳過她的肩膀了。她一著急,一只手比出一支槍,對著背后男人的腦袋,啪,斃了。她驚醒過來。為了保住色戒,開了殺戒。

      怎么會做這樣的夢?她想來想去想不通。這夢縈繞了她好幾天,是不是吃的東西不對?她終于想起來檢查阿萍給她的藥的配方。字實在太小,湊近了拉遠(yuǎn)了都看不清,老花鏡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四處找,終于在廚房操作臺上找出來。她下午去田間摘了馬蘭頭,回來撿了好一歇,眼鏡就忘在那里了。什么季節(jié)吃什么菜,都要應(yīng)時。春天來了,腦筋搭牢的人都出來了,她笑道,還鉆到夢里來了。戴上眼鏡,終于看清藥的方子里有一味藥是發(fā)的,吃了會動欲念。她給阿萍打電話,問她不知道這味藥會發(fā)春嗎?阿萍聽了她的夢轟然大笑,黃娟姐,我的藥不發(fā)的,是你自己在發(fā)。那個男人就是你自己咯。

      黃娟聽了笑過,吃齋念佛拜懺也不是萬能的,人性難違。她還是怕很多東西,比如怕黑。一個人回那幢租在山里的農(nóng)民排屋,雖說前門鄰居隔不了十幾米,右邊還有一墻之隔的緊鄰,心里依然慌。下午出門,大白天的,也開著門廊上的燈等著晚上回來有點溫暖。

      她去新配了一副眼鏡,往上看是對付老花的,往下看是對付近視的,省心了。眼睛不行了,心里卻越加明白了,日子是真看到頭了。不過都是自己主動甄別、選擇的,沒有抱怨。誰的生活不是自己選擇的呢?阿萍的也是。

      這天誦《雜阿含經(jīng)》,誦到總和佛陀作對的魔王波旬居然是第六天的天王,心頭震蕩著,本以為學(xué)唯識,一腳要跨入兜率凈土去的,沒想到最上層是魔王,難怪做那樣的夢。

      黃娟還經(jīng)常寫字畫畫。年紀(jì)真的到了,手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綜合癥。一晚興之所至,在扇面上寫了一幅《心經(jīng)》,不到300字,眼睛脖子就酸痛得想扔棄了換一副新的。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這一世只是起步熏習(xí)種子,難說下一世少年早慧、得志,也可以暗自得意,“書到今生讀已遲”——已經(jīng)積累了多少世了。

      第二天阿萍又給她送藥送香來,補腎補肝明目的。再怎么補,也就是延緩衰老。黃娟泡了才采的明前茶,阿萍嘗著,蹙蹙鼻子,嗅覺幫著味覺,說道,有點焦,火大了。喝完,兩個人到山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此時處處春色,生機(jī)盎然,風(fēng)情萬種,長袍里兜滿了風(fēng)。好想寫點什么,黃娟說完,又自問……寫什么呢?

      寫什么呢?阿萍望著遠(yuǎn)方發(fā)著愣重復(fù)道,是要寫點什么,我又忘記帶筆了。

      黃娟想起自己的名字隱含著“絕妙好詞”的意思,不禁一笑,透出一股俏皮勁兒,對阿萍說,到了我這個年紀(jì),還是閉嘴不說閉嘴少說天涼好個秋吧,你是可以暢快抒情的。

      阿萍蹙鼻嘟嘴發(fā)愣望著又高又陡又蒼茫的茶田,半天不響。山后面是山,再后面是錢塘江,江邊矗立著氣派的高樓大廈,空氣濕潤朦朧,把一切都飄浮在了天上。茶田對面的山上,香樟發(fā)著新芽,陳年的墨綠中透出新黃,杜鵑紅艷,路邊的松樹也開著它的花……各種各樣的香味,好聞,阿萍輕輕說道,像魚兒吐出了一個氣泡。

      下山路上兩個人摘了艾葉,回去做清明團(tuán)。住在村子里,黃娟跟著村里人學(xué)會了做艾團(tuán)。第一次做,全用糯米,蒸出來稀軟得癱成了大餅狀。后來加了米粉,艾團(tuán)才有筋骨圓鼓鼓地站起來了。又買了模具盒,更加有規(guī)有矩方圓周正了。做好了發(fā)在朋友圈,有人問,不粘底嗎?黃娟回答,粘的,忘記放粽葉了。有人說,我還以為是玉呢。她又得意又好笑,有這么晶瑩嗎?

      一年年就這么過去了,春節(jié)才過完,清明就到了,接著要包粽子做月餅了。剎那剎那,人就老了。人的衰敗,往著死亡的方向,越來越快,快得心悸。兒時盼著過年,“年”總也不來;老了怕死,“年”倏忽就到了。“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彼肫鹆诉@首詞,和阿萍說道。窗外響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明天采茶不方便了,晾茶、殺青都要費些事了。

      晚上,阿萍用香粉搓香珠子。黃娟點了支香,聞著,說道,好甜。興致突然上來,拿金潛紙摹漢磚畫。你不幫我搓香珠子???阿萍嚷道。這么點,你一會兒就搓完了。阿萍搓完了香珠子,黃娟還在畫。她沒有打擾她,一個人坐到露臺上發(fā)呆。前后左右人家傳來炒茶機(jī)轉(zhuǎn)動的聲音,依然覺得靜。風(fēng)吹過,桂花樹影影團(tuán)團(tuán)地?fù)u。阿萍發(fā)呆發(fā)到心滿意足了,黃娟還在畫,已經(jīng)兩個多小時了。人還沒有好徹底,畫起來又放不下手了。任性哦,阿萍說她。任性不了幾回了,黃娟說。阿萍聽著,又愣了半天。好喜歡你這里,阿萍說。喜歡就來咯,黃娟說。

      畫好了,釘在墻上,黃娟看了好久,嘆口氣說,遠(yuǎn)觀還勉強(qiáng),不能細(xì)看。要求那么高干嗎,還想被故宮博物院收藏嗎?阿萍跟上來細(xì)看,我覺得很好,水墨畫在金潛紙上,好有味道。這是桑樹嗎?這么有姿態(tài)這么優(yōu)雅。農(nóng)夫好生動,他肩上的鋤頭也很雅。你手不抖呀,鋤頭這一筆畫得多好。對寫字的人來說,這一筆不是輕而易舉嗎?黃娟笑道。這就是我想過的生活,我過上了我想過的生活,黃娟細(xì)瞇著眼又說。阿萍湊近了看落款,上面寫著七丹農(nóng)舍。七丹,就是指茶田里那七棵丹桂樹嗎?黃娟點點頭。那七棵繁茂如華蓋的丹桂齊齊排在溪澗邊寬闊平展井井有條的茶田里,到了秋天,繁華滿枝、橘紅似火、氣勢非凡,整條溪谷沉溺在桂花香里。真是好,真是好,阿萍又蹦蹦跳跳起來。她肚子里沒有那么多古詩詞,凡事只會贊嘆一個“好”字,不像黃娟總是隨口引經(jīng)據(jù)典來表達(dá)自己的心情。

      好不好最后都要燒掉的,黃娟說。黃娟常年抄經(jīng)摹畫,最后都要燒掉。

      人最后也是要燒掉的。阿萍說。

      人潑辣好強(qiáng)了一輩子,最后和沒心沒肺渾渾噩噩的人有多少差別呢?黃絹又笑道。

      阿萍知道她的意思,笑而不答。

      不過我還是忍不來你那口氣。阿萍不接話,黃絹干脆自己說出來。

      阿萍嘟嘟嘴,還是笑而不答。

      你就這樣一輩子,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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