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師簡介
熊芳芳,中學(xué)高級教師。首屆全國中語“十佳教改新星”、首屆“全國文學(xué)教育名師”?!吧Z文”首倡者,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三屆“語文報杯”全國青年教師課堂教學(xué)大賽一等獎得主。已出版專著《生命語文》《高考微作文》等。
重讀《陌上桑》,發(fā)現(xiàn)了兩種對話:同空間的潛對話與異空間的淺對話。
“對話與潛對話”是法國新小說作家和理論家娜塔麗·薩洛特在意識流小說理論、心理分析學(xué)說和復(fù)調(diào)小說理論的基礎(chǔ)上建構(gòu)的新小說理論。
“潛對話”即只發(fā)生在內(nèi)心中的不具有外在具體形式的對話。它既可以是某一個人物想象中可能發(fā)生的對話,也可以是某一個人物回憶中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對話,還可以是人物之間目前在內(nèi)心中發(fā)生的并未發(fā)而為聲,也不一定形之于色的對話,正因為是心理活動中的對話,是人物內(nèi)心世界里的應(yīng)答,因而我們也可以稱之為“人物內(nèi)心獨白中的復(fù)調(diào)模式”,是只發(fā)生在人物心靈深處的不同聲音的對話關(guān)系,就像音樂中的復(fù)調(diào)效果一樣。
“潛對話”作為對話活動的一個子概念,它是兩個以上或更大的群體之間的精神交往活動?!皾搶υ挕钡奶刭|(zhì)在于精神自由的交流和對話雙方構(gòu)成交流的審美價值觀的互證。一旦找到了契合點,雙方的潛對話即告建立,即所謂“此時無聲勝有聲”,亦所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陌上?!非鞍氩糠汁h(huán)境清新澄澈,人物角色豐富,氛圍恬靜柔美,春晨的薄霧中靜靜流淌著一種甜蜜與芬芳: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善蠶桑,采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大自然與人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讓人感覺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遠古的簡單幸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朝氣與從容,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坦然與天真,恍然醒悟悔之晚矣的可愛與純樸……
一幅完美的生活畫圖。
整個過程沒有一句對話,卻無處不是甜美的心靈和聲,如同音樂的復(fù)調(diào),宛轉(zhuǎn)悠長,彌漫天際。
戰(zhàn)國時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中有這樣一段描寫:“是時向春之末,迎夏之陽。鴿鷓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華色含光,體美容冶,不待飾裝?!?/p>
這時接近春末,將有夏天溫暖的陽光,鴿鷓鳥喈喈鳴叫,眾美女在桑林間采桑。這一片郊野的美女美妙艷麗,光彩照人,體態(tài)曼妙,面容姣好,無須華麗的裝飾,已經(jīng)十分動人。陽光的背景、自然界的鳥鳴、觀者的心聲、桑女心有靈犀的嬌羞與愉悅,形成了春天最美的和聲。
此刻的桑林,成了一片風景。桑林就是女子們展示自己美麗的舞臺。清代學(xué)者俞樾認為這是古代的一種風俗:“齊之社如宋之桑林,所以聚男女而游觀者也。”(楊伯峻注《左傳》引)觀社,實為觀美女也。而采桑時節(jié),正是采桑女與人們共享青春與美麗的時節(jié)。
采桑女的出場,驚艷了一個時代,也驚艷了她們自己的歲月和時光。
而羅敷的出場,更是猶如眾星捧月。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善蠶桑,采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
陽光正好,季節(jié)正好,桑葉正好,年華正好。
青絲做的絡(luò)繩,桂枝做的籠鉤,輕盈靈巧,雅致清新。髻如垂云,珠如明月,黃裙紫衣,恍若仙子。
羅敷精心裝扮卻不著痕跡,宛如清水芙蓉。
“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大概是沒說錯的。學(xué)生時代曾經(jīng)與同學(xué)爭辯這句話,以為應(yīng)該是“女為己悅者容”才對,現(xiàn)在看來,還是古人的話更好。我學(xué)生時代的理解未免狹隘,且未免功利:僅僅為了自己喜歡的人而做一個美麗的女子,這份美麗便成了私欲的工具,大凡工具,永遠無法成為風景:只有那種超越了狹隘的個人欲望、無私地奉獻出去了的愛與美,才能夠成為真正的風景。
采桑女們的美麗、羅敷的美麗,都是為著那些單純地欣賞、愛戀著她們的美麗的人們而成了無私的風景。美本身有一種成為美的使命,她們和春天里的一朵花、一片葉一樣,奉獻了自己嬌艷的生命,與自然界中的一切生靈相呼應(yīng),共同演奏出美的和聲,讓世界更加動人。
于是,在這樣絕美而和諧的春日畫圖中,“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殹保@樣的坦蕩是屬于成熟男性的從容,放下肩上的擔子,安靜專注地欣賞,“捋髭須”如同欣賞一幅名畫時的擊節(jié)與頷首?!吧倌暌娏_敷,脫帽著帩頭”,這樣的激動是屬于青年男子的興奮,脫下帽子,重新整理頭巾,是略帶羞怯又迫切期望得到對方關(guān)注時的手忙腳亂?!案咄淅?,鋤者忘其鋤”,勞作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計,暫時離開物質(zhì)的生活世界,進入一個審美的精神世界?!皝須w相怨怒,但坐觀羅敷”,回家后的人們才恍然醒悟彼此埋怨,卻又悔之晚矣:就因為欣賞羅敷,竟然耽誤了農(nóng)活!
行者、少年、耕者、鋤者,每一個人在面對羅敷的美時,心靈里面都有一種內(nèi)在的聲音,有的聲音如檀香悠悠,有的聲音如驚濤拍岸,有的聲音如山谷回響。種種聲音都在同一個“場”發(fā)生,而羅敷,就是這個“場”的中心。她能夠接收到這些聲音,而且在她自己的內(nèi)心,也會激蕩起愉悅的風鈴。這一切聲音,就是春天里最美的和聲。
沒有一句人物對白,但在細膩生動的場景中,在絕美和諧的圖畫中,卻有著豐富的潛對話,有著人物豐富的情感共鳴和鮮活的精神交流。人物內(nèi)心世界里的呼喚與應(yīng)答、審美價值觀的契合與互證,共同營造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美好境界,人與人,人與自然,都實現(xiàn)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完美融合。
一切能夠形成默契、實現(xiàn)對話、完成融合的生命,都是同空間的生命,他們有著共同的審美價值觀。就像羅敷和這些行者、少年、耕者、鋤者,他們是自然的赤子,他們信仰純潔的愛、真實的美,他們熱愛陽光、土地和植物,所以,他們之間的“潛對話”雖然無聲,但能夠形成最美的和聲。
然而異空間的生命之間的對話,常會是不和諧的噪聲,或者,是缺乏深度交流和精神默契的“淺對話”。
譬如詩的后半部分,使君與羅敷的對話。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扒厥嫌泻门?自名為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余?!笔咕x羅敷,“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luò)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shù)千人,皆言夫婿殊?!?/p>
很有意思的是,這首詩前后兩部分的表現(xiàn)手法和情感格調(diào)迥然不同。前半部分情感充沛,意境豐滿,用了“賦”的手法渲染鋪陳,極盡筆墨表現(xiàn)羅敷的美和路人為美而癡迷的畫面,含蓄蘊藉,清新優(yōu)雅,景物描寫、肖像描寫、神情動作描寫,惟妙惟肖,細膩生動。后半部分卻突然興致索然,急轉(zhuǎn)直下,幾乎完全用了對話在進行演繹,支撐全場,而且之前含蓄內(nèi)斂、風情萬種的羅敷瞬間變成了一個伶牙俐齒的辣妹,在大路邊與人爭論,并且擺闊露富,炫夫壓人,大類一世俗婦人也!
這羅敷前后可謂判若兩人,前半部分的羅敷,正像寶玉說的“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而后半部分的羅敷,卻竟有點像寶玉說的“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這又是為何呢?
羅敷真有這么一位夫君嗎?還是她在欺騙和愚弄使君呢?
從考證學(xué)的角度來看,這位羅敷是有夫君的。
當然,沒她所描繪的那么夸張。
漢代劉歆的《西京雜記》卷六以及同為漢代文獻的《列女傳》卷五中,記載了“秋胡戲妻”的故事:
魯人秋胡,娶妻三月而游宦三年,休,還家。其婦采桑于郊.胡至郊而不識其妻也,見而悅之,乃遺黃金一鎰。妻曰:“妾有夫,游宦不返,幽閨獨處,三年于茲,未有被辱如今日也?!辈刹活?,胡慚而退。至家,問家人妻何在,曰:“行采桑于郊,未返。”既還,乃向所挑(調(diào)戲)之婦也。夫妻并慚,妻赴沂水而死。
據(jù)鄭樵《通志》記載,以《陌上?!窞轭}的樂府詩本有兩首,一首又名《艷歌羅敷行》,詠羅敷故事,即本篇:另一首又名《秋胡行》,詠的就是秋胡故事。晉·崔豹《古今注》云:“《陌上?!氛?,出秦氏女子。秦氏,邯鄲人,有女名羅敷,為邑人千乘王仁妻。王仁后為趙王家令,羅敷出,采桑于陌上,趙王登臺,見而悅之,因置酒欲奪焉。羅敷巧彈箏,乃作《陌上?!分枰宰悦?,趙王乃止?!焙笕艘浴赌吧仙!窞轭}的詩歌,往往將秋胡故事與羅敷故事相連,如王筠:“秋胡始停馬,羅敷未滿筐?!崩畎祝骸笆咕也活櫍瑳r復(fù)論秋胡。”
但若從邏輯推理學(xué)的角度來看呢,羅敷就不可能有這樣一位夫君。首先,如果有這樣一位顯赫的夫君,何用她來親自采桑呢?更何況,這樣的夫君,如何肯允許她獨自出門,在如此敏感的地帶活動呢?
楚辭專家姜亮夫先生曰:“惟古歡游、樂舞、男女幽會之地,多用‘桑字。”中國古代黃河流域氣候溫暖濕潤,生長著大片的桑林,在農(nóng)耕社會中,男耕女織是自然的社會分工。每年春天桑樹茂盛的時候,成群的姑娘們結(jié)伴出門采桑,“桑中”也就成了男子們大飽眼福和尋覓浪漫艷遇的極好場所。《詩經(jīng)》中有很多篇目就反映了這種情況。
如《隰?!穼懪訜崆械氐却熬印钡缴A种信c她幽會的情景:“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再如《鄘風·桑中》也是寫青年男女在桑林中幽會的情景:“爰采唐矣,沫之鄉(xiāng)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p>
到了漢代,“桑中之事”仍然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一個長盛不衰的題材。劉向編纂的《列女傳》中收集了不少同類故事,如《魯秋潔婦傳》中秋胡戲妻的故事,《陳辯女傳》中陳國辯女采桑遭晉大夫解居甫調(diào)戲的故事,《齊宿瘤女傳》中齊東郭宿瘤女采桑遇齊閔王而被閔王“命后載之”“以為后”的故事等。這些故事都給《陌上?!返膭?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如果羅敷真有這么一位顯赫的夫君,他怎會容許她在這樣敏感的季節(jié)獨自到這樣敏感的地方來?
單單從文學(xué)的角度來看的話,我也認為羅敷根本沒有這樣一位夫君,我更愿意把她那段因背得滾瓜爛熟而一氣呵成的臺詞看作是一個少女出門采桑時的護身符或者防狼術(shù),而不是對她夫君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情宣言。
首先,這段宣言里面,看不見愛情的成分。她滔滔不絕的敘述都是在炫耀自己的丈夫如何平步青云,如何風度翩翩,如何受人尊重,你根本無法看出她對丈夫的愛意,有的只是一種世俗女子對權(quán)勢和家境的炫耀。
這樣的羅敷與前文是無法對接的。
所以我寧肯相信她只是事先背熟了這么一段臺詞,用以逼退那些自己不喜歡的、卻又心存非分之念的人。
在《詩經(jīng)》的《豳風·七月》中,可以看見當時的農(nóng)奴女子的人身自由是得不到保障的,隨時擔憂受到奴隸主子弟的“騷擾”: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在春天的日子里,天上的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黃鸝烏在樹上宛轉(zhuǎn)啼鳴,一個年輕女子一邊采著桑葉,一邊卻憂心忡忡,原來她正在擔憂“公子”來強搶呢。
采桑女愿意在春天完成美的使命,成為無私的風景,但前提是人身安全能夠得到保障。在同空間的生命場中,她是可以放心地成為風景的,但當異空間的生命入侵時,她便可能成為美的祭牲、欲望的獵物。
羅敷的這段臺詞至少有兩個要素可以用來有效地逼退對方:一,夫君的顯赫地位會令一般人知難而退;二,已婚女子對男性而言少卻許多可供夢思的光澤。
所以在這個一見到她便“五馬立踟躕”并且想要與她“共載”的使君面前,她機智地將自己化為一個世俗潑辣的小婦人,用這樣一個異化了的自我形象與這個異空間的生命進行了一場“淺對話”。
這場“淺對話”,是沒有靈魂碰撞和精神交流的,是沒有呼喚和應(yīng)答的,她一開始就將他擋在了門外,并且隨后就給門加上了一道又一道的門閂。
這場淺對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式的:你以你的地位來脅迫我,我便也以我夫君的地位來嚇唬你。
你以你功名利祿的價值觀為上帝,我就用你的上帝來治理你。
就像《圣經(jīng)·箴言》26篇中所說:“不要照愚昧人的愚妄話回答他,恐怕你與他一樣。要照愚昧人的愚妄話回答他,免得他自以為有智慧?!?/p>
這兩句話看起來矛盾,其實蘊藏著最大的智慧。
前一句是說,我們的思維方式不要像愚昧人,免得我們自己也成為愚昧人。后一句是說,我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愚昧人換位感受,看清他自己的愚昧。
就好像孔子與顏路的一段對話,也是屬于一種“淺對話”:
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p>
顏回死了,顏路請孔子賣掉自己的車給顏回買槨,古時候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死后棺木至少用兩重,里面的一重叫“棺”,外面的一重叫槨,就是“內(nèi)棺外槨”。顏路可能想,我兒子是夫子最喜愛的學(xué)生,現(xiàn)在他去世了,夫子一定肯在安葬方面給我一些援助吧,結(jié)果孔子說,無論有才還是無才,都分別是各人的兒子。顏回是你的兒子,孔鯉是我的兒子,孔鯉比顏回早兩年去世,孔鯉去世的時候,我也沒有賣掉自己的車來為他買槨,孔子說,因為自己列于大夫之位,從禮儀上來說是必須有車而不可以步行。
這段話是一個很生活化的場景記錄。大夫要坐車,不能徒步,這其實只是一個表面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如果孔子按照顏路要求的去做了,顏回在九泉之下都不會瞑目。一生儉樸、克己奉禮的顏回是不可能愿意老師把車賣了去給自己厚葬的。什么樣的人可以用外棺,什么樣的人不能用外棺,是有規(guī)定的。不該用的人用了,就是違禮。違禮恰恰是顏回不愿意的。但是這些道理對顏路是說不通的,顏路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理解,當然更理解不了孔子。所以孔子沒有給他解釋這么多,只說不能把國家的車賣了步行,就這么簡單。事實上,孔子認為,顏路這種人只懂世俗那一套,所以只用世俗的一套來回答他。
這就是一種淺對話。異空間的生命無法實現(xiàn)真正意義的對話,因為他們的靈魂朝向不同的方向,而且永遠不會有交集。淺對話即使聲音再響亮,也常常只是噪聲,無法形成和諧的樂音,更無法形成美好的和聲。
《陌上?!分型臻g的“潛對話”釀造了一段清澈恬靜的和聲,而后面異空間的“淺對話”打破了那甜美的默契,故事瞬間從童話般美妙的境界跌入了冰冷隔膜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