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嶼森
簡介:治好傲嬌小姐的病,最好的方法大概就是找個直來直去的夫君了!不過赫連禛總是一副對什么都淡漠的模樣,沅芷也搞不懂他到底愛不愛她。當他強硬地想把沅芷綁在身邊時,沅芷卻想逃了……
1
赫連禛一直以為自己與沅芷初遇在東鄴行宮,其實不是,是他忘了。
重陽節(jié)這天晌午起了大風,把院墻內(nèi)一簇菊花全吹倒了。陽光從磚瓦縫隙透進來,赫連禛仰起臉,頭一次直觀地感受東鄴的宮墻這樣高,高得壓抑,讓人喘不過氣。
“這菊是北方菊,不適合移栽,既然都倒了,干脆拔了吧?!?/p>
赫連禛連聲音都是冷淡的,他用手指拂過花瓣,剛落話音,便把花連根拔了起來。隨行的宮人嚇得汗毛豎起,哆哆嗦嗦地阻止他:“使不得,公子,這花兒是……”
“誰敢動我的花!”
脆生生的嗓音從不遠處響起,宮人驚恐地伏在一旁,咬牙輕輕拽了拽赫連禛的衣角,他大老遠就看見那個漸漸行近的轎輦了,誰知這小公子也是個狠快的人,說拔就給拔了。轎輦停下,穿一身花藕荷色襦裙的少女輕盈地跳下來,“噔噔噔”地奔到墻角,瞅見被人攥在手里的花朵尸體,笑顏未退的臉瞬間拉成了馬臉。
“她是誰?”赫連禛低頭側目,對宮人輕聲問道。
“國公家的大小姐沅芷,出了名的暴脾氣。”宮人面露苦笑,聲音細如蚊蚋,“公子,你可惹禍了……”
沅芷這廂心思放在花上,皺著眉,嘴里嘟嘟囔囔地去翻花土,滿眼都是心疼。
先前國公府特意從北方移植了一批珍稀香菊,打算重陽節(jié)這日進貢,沅芷進宮時注意到這片圍墻光禿禿的不好看,特意勻了幾株出來種到墻角,哪知她不過去陪公主喝了杯茶的工夫,好不容易栽活的花兒就讓人拔了!
她這才想起來罪魁禍首,雙目一瞇,不管他是誰,她一定要他好看。
風似乎小了些,冷冽地卷過赫連禛的衣角。沅芷慢吞吞地起身,臉上慍怒漸濃,卻維持著笑意盈盈的模樣,看上去仍然是個明朗的少女。墻下靜悄悄的,所有人都以為這惹禍的公子今日是栽了,可就在她轉到赫連禛面前的時候,怒意突然凍住了。
她就這么仰頭盯著人家看,閨中淑女的規(guī)矩都拋到了腦后。
赫連禛蹙了眉頭,淡漠地掃了一眼,不愿與對方有過多的視線交纏。他不知道她這么盯著自己看到底要干什么,好半天才聽見她說:“罷了,罷了?!贝笮〗爿p笑一聲,從他手里拿過那朵香菊,摘了梗,轉頭就插進了自己發(fā)髻里,“今兒本小姐心情好,就不跟你計較了?!?/p>
沒有想象中的糾纏與不饒人,赫連禛自己都有些驚訝。
宮人長吁著氣站起身:“剛剛嚇死我了,公子,您可真是幸運!”
幸運嗎?
赫連禛沒說話,運氣這種事,從來就說不好,是福是禍還不一定呢!他想到剛才沅芷的目光,心沉了下去。
2
自從赫連禛來到東鄴,在這掖庭滿打滿算已經(jīng)住了將近半年。
他不愁吃穿,不缺人伺候,平日里不是發(fā)呆就是閑著,或者坐在桌案前寫寫畫畫,日落而息。他也不缺女人,他長了一張討女人喜歡的臉,隨便一瞥都會引來無數(shù)宮女為他折腰。但他覺得無趣,他就像一只囚鳥,如果不能飛出去,就會困死在這兒。
圣旨傳來時,赫連禛正在案前寫字。
他沉默地聽宣旨太監(jiān)念完,頓了頓,墨汁滴下洇了紙。
“即刻?”
“對,即刻?!碧O(jiān)訕笑著將圣旨遞給他,輕蔑地瞇起眼,“圣上抬愛,公子大婚在即,趕緊收拾收拾東西,即刻趕往國公府吧?!?/p>
皇帝降旨,他與國公之女沅芷會在五日后完婚。
赫連禛安靜地放下筆,眼神漸冷。連這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太監(jiān)都明白,憑他現(xiàn)在這種低賤的身份怎配迎娶國公之女,說什么指婚,不過是扔了尊嚴,強制入贅??伤揪蜎]得選擇,這是他目前唯一能走的路,他要心懷敬意,然后謝主隆恩。
所有人都說是沅芷看上了他,可實際上他們新婚那天,沅芷晾了他一整晚。
他們拜完堂,等赫連禛回到喜房卻不見新娘,自己便收拾收拾睡了。等他再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時,還沒到二更天。沅芷正對著鏡子卸妝,半晌后轉過身,發(fā)現(xiàn)他醒了才托著腮面無表情地單刀直入:“實話說了吧,婚事是圣上定的,我沒有抗旨的余地。”
沅芷兀自吞吞口水,反正她肯定不會讓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皮賴臉、斷水絕食地磨著她父親才得到這樁賜婚的。
赫連禛的聲音還帶著未消的睡意:“我知道?!?/p>
沅芷似是對他這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不滿意,又道:“你雖為皇親國戚,但我也是國公家的千金,娶我你也算不得吃虧,別弄得好像委屈了你一樣?!?/p>
“小姐說笑了,我不過是個質子,何談委屈?!?/p>
或許在北楚他稱得上是皇親國戚,可在這兒,他只是個卑微的質子,是北楚用來向東鄴伏低做小的工具。赫連禛是北楚最小的皇子,母親是個普通的浣衣宮女,他就是個醉酒后的產(chǎn)物。他也是北楚最不受寵的皇子,近十年來,北楚在與東鄴的戰(zhàn)爭里連吃敗仗,根基早已不穩(wěn),為顧全大局,北楚皇帝便把他送到東鄴做了質子。
他不清楚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回去,也根本沒人在意他會不會回去。
只不過沅芷的出現(xiàn),成了他虛無縹緲的未來里唯一的意外。
“那你……”沅芷突然不曉得自己該說什么了,“那你愿意娶我嗎?”
“我沒什么不愿意的。”
“你不記得我了嗎?”見赫連禛連個抵觸情緒都沒有,生冷乖覺得跟個死人一樣,沅芷反倒覺得自討沒趣了,她泄氣似的一屁股坐在床上,“我們以前見過!”
“記得,重陽節(jié)那天晌午,我拔了你的花。”
“不是!”沅芷急得翻了個白眼,無奈地捂住了臉,“看樣子你是真不記得了……一年前在北楚的帝華山官道上,你救了一個差點兒被山賊綁走的姑娘?!?/p>
赫連禛可以忘,但她不能。
那時她爹出使北楚,也帶她一同前行??傻搅吮背珓绽p身,答應陪她的游玩沒有做到,答應帶她見的世面也沒見到,父女一來二去吵了幾回,沅芷一氣之下自己換了身北楚的衣服偷跑出去散心。
散著散著就到了晚上,她摸到帝華山,卻不想在官道上迷了路。
禍不單行,夜色漸濃時她又遇到山賊,要不怎么說北楚民風彪悍呢?那些山賊不但敢打劫官道,見她年輕貌美,又是外地口音,當下就準備綁了做壓寨夫人。她永遠忘不了在她最恐懼無助時,于黑夜延綿之際出現(xiàn)了那個潤澤天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他騎馬踏月而來,月光再亮未敵他的眸光。
可才不過一年多,他就成了這副任人擺布的模樣。
3
沅芷說的那段過往赫連禛有印象,可他完全不記得那姑娘的長相了。
“所以你記得我,重陽節(jié)那天也認出我了?”赫連禛若有所思,笑了笑,“我救你可能只是舉手之勞,小姐用不著以身相許吧?”
“先前我就說過,這是御賜婚姻,要說理你直接找圣上好了?!?/p>
沅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搪塞,只得著重強調自己不敢違抗皇命。赫連禛的眼神里看不出一絲波瀾,沅芷有些失落,因為他太平和,以至于無法讓人揣摩想法,更看不出他對自己存著什么樣的心思。好在他沒有拒絕她,既然成了夫妻,那就等她用時間來磨平阻礙。
赫連禛是個好丈夫,婚后他與沅芷談不上親密,卻也相敬如賓。
沅芷就沒見他發(fā)過脾氣,她反而難受了。有時候假意無理取鬧,赫連禛也由著她的性子,跟個軟棉花似的,害得沅芷只能轉頭自己生悶氣。身邊的侍女都勸她:“這年頭像姑爺這么好脾氣的不多了,小姐你還有什么不滿意呀?”
她倒不是不滿意,她就是可惜。
長久安逸的困獸被生活磨平了他的意氣。直到某日,他帶著沅芷外出散步歸來,在國公府前廳門口偶然聽見交談聲,赫連禛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進去。
“玉珩坡的地形圖?!焙者B禛走到那塊方正的地圖前,抬起頭,“越過玉珩坡就是北楚的國都平京,但玉珩坡北部卻鮮少人去,那里直通帝華山,結構復雜,地勢偏僻,常常有山賊或北楚的散兵出沒和埋伏,不適合大部隊齊頭行進?!?/p>
正在排兵布陣的將軍停下手,疑惑地望向國公:“這位是…… ”
“這是老夫的賢婿?!眹珱]過多解釋,瞇眼轉向赫連禛,“素聞賢婿從前在北楚便有著文武雙全、冠絕天下的好名聲,如今看來倒真是名不虛傳了?!?/p>
“國公大人過譽,我不過就是隨口說說?!?/p>
沅芷本來是跟著赫連禛進來的,她根本聽不懂那些所謂的兵法布陣,只是越聽越覺得心驚肉跳??墒莿倓偤者B禛在說出那些話時眼睛里卻亮起了罕見的光,讓沅芷本想打斷他的想法瞬間就吞回了肚子里,她緊盯著赫連禛,近乎貪婪。
從赫連禛進府,她爹就沒怎么正眼瞧過他,這還是第一次,在聽完這些之后,從他那皺紋橫生的眼窩里劃過幾絲難得的賞識。
“你剛剛不是認真的吧?”等沅芷拉著赫連禛回到她自己的院子,才敢哈著氣道,“你可是北楚人,為什么要幫著……幫著……”
赫連禛見她左右為難的糾結模樣,有些好笑:“我沒有幫,情況本來就是那樣。”他抬手幫沅芷捋好額前微亂的發(fā)絲,依舊冷然道,“更何況北楚皇室待我如何,我心如明鏡,現(xiàn)如今我又入了國公府,只是依我目前的身份講了幾句于情于理的話,你別亂想?!?/p>
提起這事兒沅芷就難受,她退了一步,繃著臉:“你什么身份???”
赫連禛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個小物件來,遞過去:“這個香囊送給你,我自己畫了圖樣,找繡娘做的,你喜不喜歡?”
這還是赫連禛第一次對她如此明確地表達愛意,沅芷迅速接過香囊,拼命抿著嘴角,防止自己當場笑出來:“還,還湊合吧。”她故作驕傲地一抬頭,輕撫上面精致的紋路,捏了捏口袋,“里面裝了什么?”
赫連禛握住她的手,把東西倒出來:“一些紅豆種子。”他撥了撥沅芷的掌心,“紅豆生相思,眷侶之間最常道的也是相思,因為只有相思才能入骨。”
赫連禛握住她的手指有點兒涼,沅芷漸漸紅了耳朵,卻沒有松開。
4
從那次前廳的一番言談后,國公對赫連禛的態(tài)度似乎有些轉變。
不再愛答不理,不再冷眼相對,有時候甚至會把他叫到書房談話、聊天,雖然沅芷從來不關心他們在談什么??赡翘焖诼愤^國公書房時卻聽見有摔東西的聲音,伴隨著男人的呵斥——她嚇了一跳,顧不得禮數(shù)直接沖了進去,看見的便是她爹對著赫連禛橫眉怒目的場面,空氣都冷窒了,讓她猛地頓住腳步。
鮮血突兀地從赫連禛額角淌下,他的表情卻依舊淡得不辨悲喜,只在沅芷進門時,輕輕瞥了一眼,腳下是那方剛剛被國公砸下的硯臺。
“不要以為老夫對你幾番青眼,就忘了自己是個什么身份!”國公開口了,話里的譏諷像數(shù)道銀針,密密麻麻地扎在聽者的心上。
“是?!焙者B禛拱手,斂眉道,“國公大人教訓得是,是我僭越了?!?/p>
大概是看在沅芷的面上,國公沒有再為難他,揮手把他攆了出去。沅芷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卻知道心疼,不由分說地拉著赫連禛回去上藥,內(nèi)里難受著,嘴上卻責備著:“我爹脾氣臭得遠近聞名,不是跟你說了嗎,你少惹他!”
“沒事的?!焙者B禛笑了笑,拉下沅芷的手,“這次是我不對,你爹喚我去書房,可我到的時候屋內(nèi)并無其他人,就隨意拿起桌上的兵書翻了翻——他大概是不喜歡別人亂動他的東西吧,或許里面藏著什么重要文書,我就更動不得了。”
“那他也不該用硯臺砸傷你啊……”
沅芷小聲嘀咕,被赫連禛很細微地捕捉到了:“怎么,你關心我?”
沅芷抽回手,此地無銀地咳嗽兩聲,大眼睛眨了又眨,剛打算隨便講兩句搪塞過去,可赫連禛顯然沒打算就這么放過她。他抬眼望出窗欞,朗聲道:“你關心我,沅沅?!彼恼Z氣很篤定,露齒一笑,“你偷偷跑到墻角種的紅豆,已經(jīng)生根了,來年春天就能發(fā)芽?!?/p>
沅芷有些泄氣。
雖然她盡量不表現(xiàn),她那些隱秘的小心思,可能早已暴露在赫連禛眼前。
她挫敗地揉揉臉,嘆了口氣:“我是不甘心……你娶我,是因為皇命,畢竟你連自己救過我都記不得了。我能感受到你對我好,可是這遠遠不夠……”她忽然覺得有些難過,委屈巴巴地把眼睛皺成兩條縫,“我希望你能愛我,真心實意地喜歡我。”
“終于肯說實話了?”
“……少來,什么實話不實話的,我又沒騙過你?!?/p>
赫連禛大概覺得她這樣子可愛,心頭微動,俯身親親她的額頭:“你可真是個傻姑娘,我們既已結親,你就是我今生認定的妻子,我對你當然是真心實意的?!?/p>
“那,我可以喚你敬羿嗎?”沅芷試探著問道。
敬羿是赫連禛的字,從前只有最親近之人才會這樣叫他。
自他來到東鄴,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有人這樣叫過他,赫連禛有一瞬間的恍惚,卻依舊在沅芷期待的目光里點點頭,說:“好?!?/p>
5
赫連禛是絕頂聰明的人,從上次之后,就再也沒有觸過國公的逆鱗。
國公府里的日子過得清淡無比,沅芷倒不覺得有什么不好,反而是赫連禛的閑適漸漸惹人非議了。沅芷不止一次聽見有人在背后議論國公府養(yǎng)了個吃軟飯的姑爺,惹得沅芷大為惱火。外邊的人她管不著,見到府里有嚼舌根的仆從,必要拉出來修理一番。
“再這么下去別人說的可就是你了,”赫連禛好笑地提醒,“說國公家的大小姐是個悍妻,無腦護夫,蠻不講理?!?/p>
“我愿意!”沅芷不為所動,“夫君是我的,我愛怎么護就怎么護?!?/p>
她從來不在乎赫連禛的身份如何,地位怎樣,可她還是隱隱能感覺到,就算赫連禛刻意對一切與北楚有關之事避而不提,他心底卻依然在意著。據(jù)說赫連禛的生母身體一直不好,最近他突然接到母親病危的消息,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沅芷知道,他想回去。
“你回去一趟吧?!便滠茍远ǖ卣f,“我?guī)湍阏f服我爹上表,我朝向來以孝字為先,他肯定會同意讓你回去的?!?/p>
“你覺得我可以回去嗎?”
“當然!”沅芷有些看不透赫連禛此刻眼睛里的復雜情緒,卻還是點點頭,“我希望我是了解你的……我聽見你心里的聲音,說想回去?!?/p>
赫連禛抬手輕撫沅芷的頭發(fā),閉上眼:“好,那我答應你,我們不會分開太久的?!?/p>
他沒說他什么時候回來,只說他們不會分開太久。
后來沅芷再回憶起當時,才覺出那話后面不同的滋味兒來——是無法言喻和著血淚的苦澀,卻被她當成了糖,傻乎乎地咬進嘴里,舔舐著表皮僅有的一層甘甜。
圣上允諾赫連禛的期限是半個月,可半個月過后,他沒有回來。
除了沅芷,大概也沒人在意一個質子的死活,北楚卻在這時出事了。
傳到東鄴的只說是皇室內(nèi)部紛爭,北楚在位的老皇帝突然薨了,再之后就被人從內(nèi)部封鎖了消息,具體情況無人得知。沅芷憂心赫連禛的安危,每天寢食難安,正有北上的打算時,偏巧南溟突然宣告邊關告急——大批北楚軍隊來勢洶洶,殺了東鄴軍一個措手不及。
東鄴所有大員被緊急召喚密談,自然也包括國公大人。
從前疲軟倦怠的北楚軍好像換了副模樣,風向一夕更變。
戰(zhàn)事的開端一起,就不可能輕易停下,沅芷只是一介女流,但是隨著東鄴皇城內(nèi)逃亡的流民越來越多,她也很快明白面對東鄴的是危急存亡之勢。只是她萬般不能接受的是從她爹嘴里親口道出的事實——
“知道邊關的城墻外,北楚的炮火前,高頭大馬上坐著的人是誰嗎?”國公大人挑著嘴角冷笑,“正是你那好夫婿!放虎歸山啊,放虎歸山!”
是赫連禛,是敬羿。
他們都說,北楚現(xiàn)在的皇帝是那個從前最不受寵的小皇子,甚至被老皇帝丟到東鄴做過質子,受盡屈辱??杉词乖俨皇軐?,人家有雄才,有大略,韜光養(yǎng)晦幾載,后來借天時地利,才坐上皇位,又帶領軍隊幾番大捷,就是為了救北楚于水火的。
沅芷很難想象他在看似閑適的日子里,到底暗中布置了多少謀劃,藏了多少心思。
也許他從未變得任人擺布,只是學會了隱瞞。
他只等一個契機,能回去的契機。而她對他深信不疑,毫無察覺便成了對方的棋子。
6
這場仗一打就是一年,最后以北楚軍攻破東鄴都城告終。
東鄴皇族逃亡的逃亡,被俘的被俘,國公府當然也不能坐以待斃??删驮阢滠迫掖螯c好準備南下避難時,北楚大軍卻已提前一步包圍了國公府。后來沅芷再沒回憶過那場青天白日下的噩夢。她連反應都沒來得及,就眼睜睜地看著全家被滅門。
耳邊是號哭與慘叫,身上是血腥與疼痛,噩夢初醒時,只剩她一個人。
“怎么了?”
隔著淚水,屋內(nèi)搖曳的燭火變得更加模糊,摔在地上時沅芷有一瞬怔忪,疼痛還沒來得及蔓延,卻被人攔腰抱了起來。
“睡覺也睡不安分。”沅芷頭頂?shù)穆曇艏冗b遠又清晰,來人將她小心地放回床上,指尖涼涼地擦過她臉上的淚水,“還像小孩子一樣,摔疼了嗎?”
沅芷認真地看著赫連禛。他有一雙絲毫參不透心思的漂亮眼睛,這是她曾經(jīng)日夜期盼、思念過的人,她付出過多少愛,現(xiàn)在淌出來的就有多少恨。
她不想答話,別過頭,赤著腳往床里縮了縮。
赫連禛見狀吁了口氣:“半個月有余,你還是一句話都不肯跟我說?!?/p>
沅芷輕輕嗤了聲:“赫連禛,你現(xiàn)在可是北楚萬人之上的帝君,而我不過是個戰(zhàn)敗國的俘虜,哪有資格說什么?!?/p>
“你總是這么心口不一,沅沅?!焙者B禛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我明白你怨我、恨我,但我從未把你當成什么俘虜,你永遠都是我的妻子?!?/p>
妻子?
沅芷頹然地歪了歪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吧嗒吧嗒”落在手背上。
是啊,她是赫連禛的妻子,是他送給她橫尸滿門,獨獨護她一人周全的妻子。斬首抄家,沅芷又怎能逃過?可那北楚軍統(tǒng)領一見她腰間的香囊便立刻變了臉——不是香囊本身,是上邊的字繡圖樣,專屬赫連禛的標記。
沅芷已經(jīng)不想深究赫連禛到底是在什么時候料到有這么一天,又如何未雨綢繆地“救”了她,她只知道這個讓她將全部相思與愛戀寄托其上的香囊,也處處透著算計。
難道他殺了她全家,還要她感激涕零嗎?
像是能感知沅芷心中所想,赫連禛又開口道:“沅沅,你別太天真了。自古勝者王,敗者寇,更何況我們站在事實的對立面。殺了東鄴謀臣,是我立場所驅;而我拿回現(xiàn)在擁有的東西,那是北楚皇室欠我的,必須還?!?/p>
可能這才是真正的赫連禛,沅芷從未有一日了解過他。
“你說得對?!便滠铺痤^,“我是東鄴人,你也應該殺了我?!?/p>
“不,我不會殺你,絕對不會?!焙者B禛俯身捏住沅芷淚水漣漣的下巴,吻住她的嘴唇含糊地道,“沅沅,從前你纏著我,日日在我耳根喚我敬羿,敬羿,我曾經(jīng)覺得那是世上最動聽的聲音……可你現(xiàn)在為什么不喚了?”
沅芷舔到嘴角濃郁的血腥,一把推開了他。
赫連禛無視對方眼中的恨意,抬起指腹抹掉唇邊血跡,定定道:“我不會讓你死的。我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只要你。”
7
赫連禛打定主意的事情,就不會給她留下一絲余地。
現(xiàn)在北楚吞并了東鄴,在旁人看來,她是赫連禛質子時期的女人,本就代表著新帝最屈辱、最想忘卻的一段回憶,但總歸一日夫妻百日恩,是他們的皇帝陛下不計前嫌,不但留著她性命接回北楚,還將她安置于自己的寢宮,悉心照拂,萬千榮寵,何等深情。
可在沅芷看來,他軟禁她在身邊,她這一輩子都會困死在這里。
她整日待在那所大殿,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外面的陽光了。這日她正迷迷糊糊地睡著,隱約聽見殿外有動靜,才起床直接拿了一件大氅披上,循著聲音跑出去。赫連禛正背對她站在太陽下,負手而立,周身散發(fā)著柔和的日光。
她恍惚了一瞬,直到赫連禛轉回身。
“怎么不穿鞋?”赫連禛蹙眉走近,命宮人把她的鞋拿來,親自蹲下身給她穿上,“這段時間你一直病著,自己該多注意,別受涼?!?/p>
沅芷聽見小宮人低低地偷笑,她們抿著嘴角望向他倆,眼里有艷羨的光。
她就像被燙到了一樣,尷尬地躲開赫連禛,頂著腮邊微紅的慍怒,轉移話題道:“外面在干什么?”
“哦,對了?!焙者B禛起身,抬起手臂指了指,“你還記得你從前種在院子墻根兒下的紅豆嗎?我命人把它們移栽過來了,重新種在這院墻下,你一出門便會看到?!彼趿丝跉?,放低了聲音,“沅沅,我想讓你能開心?!?/p>
沅芷對上赫連禛的眼睛,接著她跨出殿門,那一小片紅豆曾經(jīng)是她親手培土種下的,已經(jīng)生得很高,長出純熟的莖葉,結了果實。
她只默然看了片刻,便毫不猶豫地將它們連根拔起,心也跟著劃了個大口子。
“還記不記得那次重陽節(jié),你拔了我的香菊?”沅芷眼看著有人想過來攔她,卻被赫連禛攔住了,“你說菊是北方菊,不服水土,活不成。這紅豆同樣,這是長在東鄴的紅豆,就算移栽過來也活不了了。”
沅芷拍拍手心的土,強調:“赫連禛,這片相思子,活不了?!?/p>
她眼看著赫連禛在眾目睽睽之下攥緊手掌,紅了眼睛,突然有些暢快。
赫連禛生氣了,她就是想讓他生氣。這樣他才能在盛怒之下送她去死,好過她如行尸走肉般困在這里。國破家亡,血流漂杵,她已經(jīng)沒了活著的意義。就在他們倆誰都沒有動作的時候,一個俏生生的聲音打斷了這可怕的沉默:“阿禛哥哥!”
明黃色的身影飛撲到赫連禛面前,胳膊相纏吊在他的脖頸上:“阿禛哥哥,我差人找了你許久,他們說你回寢宮了……不是說好去我那兒吃午茶嗎?”
赫連禛冷下臉,扯掉對方的胳膊:“珈言,別這么沒規(guī)沒矩。”
沅芷不動聲色地吸了吸鼻子。她多多少少也從宮人口中聽說過這個名字,珈言,北楚大將軍家的獨生女,大將軍平定戰(zhàn)亂有功,是赫連禛手下的得力主將。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這位唯一的金枝玉葉,就是不久后的皇后人選。
看看她有多可憐,明明是赫連禛的發(fā)妻,到頭來卻連個名分都不配擁有。
被赫連禛斥了一句后,大小姐似乎才注意到沅芷的存在。
她先是頓了頓,后又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嬌俏的美目閃著鄙夷的光。她大抵是瞧不上她,但沅芷也不惱,大小姐飛揚跋扈卻又明媚張揚,她從對方的身上,清晰地看見了從前的自己。
從前她何嘗不是一樣?唯有被寵愛,才有資格飛揚跋扈。
8
沅芷毀掉紅豆的舉動似乎真的激怒了赫連禛,他將她從寢宮丟了出來,丟到一處陰冷陳舊的偏殿。明面上任她自生自滅,卻還是每日頓頓不差地送來新鮮膳食。
戰(zhàn)事平息,北楚根基剛穩(wěn),赫連禛作為新帝必然日夜忙于公事,卻也還會偶爾擠出時間來偏殿看她??刹还芩趺丛囂剑拷?,往往都在她冷硬的拒絕里不了了之。
想讓他們回到從前,實在是強人所難。
赫連禛不出現(xiàn)的時候,她也從不向宮人們打聽他的事。再得到有關他的消息,是在北楚的封后大典時,珈言意料之中地成了皇后。沅芷跑到窗邊吹風,還有月余就入冬了,她體寒,能感受的涼就比別人更多。
她也曾為赫連禛著鳳冠霞帔,拖著火紅的喜服,穿過長長的廊。
那時她滿心歡喜,為的是將來美滿的新生活,為的是得償所愿嫁與她心心念念的翩翩少年郎。少年等在府門前,安靜地接她下轎,牽過她的手。
這好像是沅芷來到北楚后頭一次主動去回憶從前,從她還是個集萬千榮寵于一身的國公千金,到她嫁為人妻,短短二十幾年的人生走馬燈似的掠過眼前。
“既然這么痛苦,為什么不去死呢?”
前夜即將出嫁的大小姐珈言來到這黑漆漆的冷殿,不知出于炫耀還是為了嘲笑,她送了她一件禮物。想及此,她從衣襟掏出那個褐色的小瓶,緊捏在手里。
“其實我挺同情你的,也能理解你的痛苦,”大小姐嬌笑幾聲,卻又面露惋惜,“這般茍活,于你而言也是難過,不如就此為止……趁著阿禛哥哥還沒徹底厭棄你,給他留下一絲追憶你的余地。”
那時沅芷笑了笑:“怎么,你覺得沒有我,赫連禛就能全心全意愛你了嗎?”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就是不敢?!贝笮〗忝腿活?,“連死你都不敢,真是個脆弱的女人!”
是啊,她脆弱,就連外人都看出她脆弱不堪。
她的所有歡喜都只留在回憶里,大小姐珈言卻能真正地十里紅妝,于輕幔燭火之下,欣然喝下交杯酒,芙蓉帳暖里窩在新郎的懷里巧笑:“我可盼望這天好久了?!辩煅脏僦彀焉w頭掀掉,不滿道,“那不死不活的女人我一早就看不過,勸她早點兒想通,免得日后還在本宮面前礙眼?!?/p>
從大典初始就幾乎沉默的人終于抬起眼:“想通?”
“還不是她自己脆弱。”珈言冷笑著,似乎不想過多談論這個話題,“我只不過好心幫她一把,祝她早日脫離苦?!?/p>
“你說什么?!”
赫連禛猛地站起來,迅速又利落地抽身,差點兒把他的新后掀翻在地。他滾了滾喉結,紅了眼睛,沒再聽一句便“咣當”一聲奪門而出。
燭火熄了。
很久之后赫連禛都清晰地記得那個入冬的夜,月色冰涼,冷殿沒有燃不盡的喜燭。他驚慌失措地奪門而入時,那只褐色小瓶剛好滾到他腳下,他趔趄著抱住沅芷,眼看著大團大團的血污從她嘴角蔓延,他怕得顫抖,卻無論如何都堵不住。
“沅沅,我不允許你死,你不能死?!彼ё⊙?,用喜服胡亂地去擦,“我馬上叫太醫(yī)……來人,宣太醫(yī)!”
就算到此刻,他還是那么堅定獨斷,他想把她一輩子捆在身邊,他不允許她死,那她就絕對不能死。沅芷扯出一個笑容,抬起兩手捧住赫連禛的臉。
血淚齊下,她嗆了一下,別過臉貼向赫連禛,輕輕道:“敬羿,求求你,放過我吧。”
9
赫連禛二十五歲即位,做了二十年北楚皇帝,人人愛他、敬他,從無半句批評。
他從曾經(jīng)那段恥辱的質子生涯里走了出來,落成千古一帝。他也有很多子嗣,或是品貌雙全,或是德才兼?zhèn)?,可他最喜歡的是那個來自民間的養(yǎng)女——小女孩是他有次下至官道時從土匪窩里救回來的,尚在襁褓,卻不哭不鬧,擁有一雙純凈瑩亮的黑眼睛。
他把她養(yǎng)在身邊,看她長大,那一年他三十歲。
他不喜歡繁馥,天下名花千千萬,獨獨偏愛最普通的紅豆。他命人在寢宮種了滿院,果實長成時,他會安靜地對院獨坐,一晃神便到黃昏。
“父皇就是老了,才會越來越厭煩吵鬧?!毙」鲝哪切┨俾诲e間采下果子,一捧遞到赫連禛面前,“您連反應都遲緩了,可不比年輕的時候?!?/p>
“你見過朕年輕的時候嗎?”赫連禛笑言。
“不曉得算不算?!毙」饕黄ü勺剿磉叄嶂^想,“前段時間我從御書房的修繕匠師那兒窺見一幅畫像,是個英姿勃發(fā)的少年,于月色間打馬而過。畫中人落了名諱,是父皇的字,敬羿。”
赫連禛“嗯”了聲,問道:“還看見什么了?”
“一個美麗的姑娘?!毙」鬓D過頭,黑眼睛定定地望著赫連禛,煞有介事地講著自己從那畫像里看出的故事,“英俊的少年救下美麗的姑娘,姑娘心存感激,少年一見鐘情。從此立下誓言,娶她為妻……”
赫連禛不說話,小公主不甘心了:“父皇,我想得對不對?”
赫連禛卻反問:“可如果姑娘不愿嫁呢?”
“怎么會?”小公主擺擺手,“那,那若是姑娘不愿意,少年放手就好了?!?/p>
“如果少年不想放呢?”
“那就是他的問題了,他可太壞了?!?/p>
“你說得對?!焙者B禛慈愛地摸摸小公主的頭發(fā),“何必糾纏,放手就好了?!?/p>
小公主到底還是孩子心性,得了贊同就高興,也不去刨根問底了,閑適地枕在赫連禛腿上哼起小曲兒。這風還跟當年一樣,輕輕一吹,相思就落了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