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桂屏是個裁縫,二縣三十八鄉(xiāng)出了名,遠(yuǎn)近的人都尋來找他做衣服。
他似乎就是為世人作衣裳而生的,長衫會做,對襟襖子會做,西裝會做,連旗袍也會做,連和尚、尼姑、道士的僧衣道袍也做得好。
可以說,只要世上有的衣服,款式,顧客想穿的,沒有他做不出來的。
不服不行。
而且,他似乎并未拜過師,學(xué)過藝,這手漂亮活仿佛就是與生俱來,無師自通的。
桂屏如長得高高挑挑,白白凈凈,言語不多,他應(yīng)該是個文弱書生才對,走出去,沒人相信他竟是一個靠手藝吃飯的裁縫。
他在猷州老街上租了一爿狹窄但卻采光不錯的店面,給人做各種衣裳,順帶著也賣布。生意好得有點出奇,——斜對面的章裁縫是個老頭兒,做了大半輩子衣服,卻門可羅雀。說他做的褲子不是“兜襠” , 就是里面能揣兩只老母雞。——這邊取衣服,得按先來后到的次序耐心等待,任何人不能夾塞兒,哪怕你出雙倍的價錢。
但凡事都有例外。若是哪家老了人,或是著急嫁閨女,和桂屏如講清楚了,他核實確有此事,那是可以通融的。
有一次,縣保安團(tuán)擴(kuò)編,團(tuán)長馬廣福巴巴地跑過來,找桂屏如協(xié)商,做二十套軍服,五天之內(nèi)取貨,價錢隨便。不想桂屏如立馬回絕了,說,我又不是七仙女,一夜能織出十匹錦絹!馬廣福氣歪了臉,但拿一個手藝人能有什么辦法呢?
桂如屏是個勤快人,一下子閑不住,何況生意那么忙,他豈有一點余暇的時間?
不, 他忙里擠時間, 做別的:起早摸晚種菜園子,洗衣,燒飯,他還會納千層底布鞋,打毛線背心。這真是一個比女人還細(xì)心、勤劬的男人。
不少女顧客見了他一面幾面,都止不住從心底里喜歡著他。就有個別膽大的少婦,趁在店里量體裁衣的機(jī)會,把顫悠悠的胸脯直往桂師傳身上貼,他總是微紅著臉,似乎無意中躲開。
桂屏如并非單身,他是有老婆的,只是人們極少看見她。
據(jù)說,他老婆還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上過洋學(xué)堂,生得也極漂亮,——見過世面的人說,趕得上滬上的電影明星阮玲玉。
一次,大戶人家召桂屏如上門去做全家過年的新衣裳,放假在家的千金小姐見了小桂師傅,就害起了相思病,以至茶飯不思,病臥在床。
父母得知女兒的心事,十分生氣,他們堅決反對女兒“明珠暗投”,馮縣長正托人給自己兒子來提親呢,真是豈有此理!
結(jié)果,有一天,小姐從繡花樓上跳了下去……
桂屏如聽說這事,二話不說,吹吹打打、一頂花轎娶走了小姐,并不嫌她已是一個下身癱瘓的人了。
天氣特別晴好的時候,桂屏如會把老婆抱到后院里,讓她舒適地坐在他自制的輪椅里曬暖兒。見過她的人說,可惜了一個美人兒。不過,她看上去很平靜,身上穿著很別致的漂亮?xí)r裝。
還有人見過,桂屏如在院子里給老婆演戲看,手眼身法步,有模有樣;唱的也算字正腔圓,京劇味頗足。——他怎么又學(xué)會唱戲的呢?
演的是楊貴妃和唐明皇的事兒:“可憐你霓裳舞獨擅風(fēng)雅,可憐你今日里玉損桃花。謝秋波止不住百媚無價,倒叫孤空辜負(fù)恩寵有加。身不能庇一女負(fù)卻名葩,夜臺下誰憐你少婦無家。”……凄凄切切,二人都流下淚來。
幾十年過去,美人兒遲暮,老了,死了。
老伴兒不在了,桂屏如不久也死了。
往事,如風(fēng),似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