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集,林振坤
1.廣州中醫(yī)藥大學第三附屬醫(yī)院,廣東 廣州 510360;2.廣州市中醫(yī)醫(yī)院,廣東 廣州 510130
呂安卿,祖籍廣東鶴山,出生中醫(yī)世家,曾為廣東近代中醫(yī)學術(shù)社團——廣州醫(yī)學衛(wèi)生社社員,為民國時期廣州婦兒科名醫(yī)[1]。嶺南醫(yī)史學者吳粵昌曾將楊鶴齡、郭梅峰、呂楚白、呂安卿并稱近代“嶺南四大家”,認為此四家用藥“形成了嶺南醫(yī)派的奠基人”,持論和治績“開創(chuàng)了嶺南醫(yī)家的新風氣”[2]。呂安卿未有醫(yī)著存世,醫(yī)療學術(shù)經(jīng)驗主要收錄于《廣州近代老中醫(yī)醫(yī)案醫(yī)話選編》[3]。呂氏辨治溫病,主松通清之法,立論與用藥均別出心裁,獨步嶺南。
1.1 松通清法 呂安卿辨治溫病,主松通清之法。松通清之法,呂氏也稱為“松解”之法、“松透解郁”之法,是呂氏溫病用藥的大原則,專為溫病傳里(“外感傳里”)一證而設。呂氏認為,溫病傳里,是外感溫邪因失治或誤治,致溫邪入營,內(nèi)陷心包,郁伏于里,不得透達,此時“發(fā)表則汗不易出,過涼則肢冷嘔惡,直攻傷脾而致溏泄,辛散則傷津液而致唇齒燥裂,均于病不利”,唯有以松通清法,“開其郁閉,透其伏熱,使由表入里之邪,透引從表而解”,方可逆轉(zhuǎn)病勢。松通清法的用藥原則,實際上反映了呂安卿對溫病傳里一證的病機認識:“其病每似實似虛,有脈沉而四肢微冷,外表不甚感熱,而心里覺煩躁灼熱,若加上夾痰夾濕,則不作渴,但覺胸膈翳悶似疼,此為熱困心包之象。醫(yī)者如不加明察,一見脈沉而又困倦,且外表又不甚熱,誤用補劑,愈治而病愈劇,愈補而邪更困,至病日益加深?;蛘`認為困熱在內(nèi),用猛烈藥如犀角、石膏、生地黃、大黃意圖解救心熱,但屢進而熱不退,熱更郁閉,是由寒性藥壓伏,不獨不能清其熱,反令熱益不能退?!睂Υ饲闋?,呂安卿打了個形象比喻,指出此恰如“沸水在保暖壺中而密栓其口,想壺中水轉(zhuǎn)冷,實不可能,一定要拔其栓塞,使熱有出路,熱才可以徐徐渙散下降,于此可知松透解郁之妙用”??梢?,“松”即是松解郁結(jié)之病邪;“通”即開達郁閉之氣機,使邪有出路;“清”則是清除致病之溫邪,燮理陰陽,使歸于平秘。郁伏之溫邪經(jīng)松、通、清之治,則“郁解邪透,氣機通而熱外透”,可出現(xiàn)發(fā)熱先升高后漸降的現(xiàn)象,但其神志必較前清楚,此乃伏熱外透的正常反應。
松通清法,雖本為外感傳里而立,實際上則貫穿了呂安卿辨治各類溫病的過程中,不僅對于外感發(fā)熱而無溫邪內(nèi)伏痼結(jié)者,用藥取松通清之義,如治小兒麻疹以宣透為要旨,亦是與松通清法一以貫之。呂氏認為麻疹初起當“治以宣透”,“麻毒得熱而出,得咳而疏通。熱盛咳嗆,毒易透徹,審為順癥,不足為慮”。此雖是呂氏對麻疹病程中熱盛咳嗆的病機判斷,也是其論治麻疹以宣透為要旨思想的體現(xiàn)。
1.2 論治小兒外感熱病 呂安卿為兒科大家,其論治小兒外感熱病,認為若是“外感傷風流鼻水、打噴嚏、咳嗽、惡寒發(fā)熱,是風邪由口鼻而入,侵犯上焦,首先入肺,當以桑菊飲等清宣之法而獲效”;若是“出現(xiàn)惡寒、頭痛、周身骨痛、筋絡掣抽不舒者,乃肝經(jīng)為風邪所犯,當重平肝。因肝屬風屬木而主筋,風火之病多生于肝經(jīng)。五行中只有木能生火,故諸經(jīng)之火以肝經(jīng)變動最大”,且“小兒稚陽之體,肝常有余,故每于感冒后,容易出現(xiàn)高熱、驚風抽搐、目上竄視等癥狀”。因此,對于小兒外感風熱之癥,呂氏認為“必著眼左手脈搏,如浮急搏指者,治宜責重清心、平肝,以預防因風熱熾盛而生驚風抽搐”??梢妳问蠈π和飧袩岵〔C變化的整體把握,而其對左手脈診作用的認識可謂其獨到的經(jīng)驗。在實際臨床工作中,呂安卿還強調(diào)痰、滯在小兒外感病病機中的重要性,以“小兒肝常有余,脾常不足,飲食不節(jié)易傷脾,為消化不良,胃常停滯,膩滯生痰”,故“風熱痰滯四字最能注意觀察其變化發(fā)展”,認為風、熱、痰、滯是小兒外感病治療中的“四字真言”。
吳粵昌將呂安卿列為近代嶺南四大家之一,其緣由即是認為呂安卿等四家用藥最能體現(xiàn)近代嶺南醫(yī)家在藥物功效上的獨特認識與獨具一格的用藥習慣。嶺南醫(yī)家的用藥特點,已多有概述[4~5],本文所關(guān)注的是呂氏在溫病臨證中的具體用藥手法。
呂安卿論治溫病,主松通清法,落實在用藥上,呂氏有如下的表述:“溫病用藥原則,以松、通、清三字為主。常用如郁金、石菖蒲、蓮梗、蟬蛻、川楝子、木通等六種為多。郁金解郁,石菖蒲開竅,蓮梗通肺,蟬蛻松肝,木通、川楝子通膀胱小腸,引熱以出路。同時必須兼用各經(jīng)清熱藥以蕩滌伏熱,如連翹清肺熱,赤芍平肝熱,黃連清心熱,或并用紫草以清六經(jīng)郁熱”。呂安卿在此闡述了松通清法的具體用藥范式,從中可見呂氏對每味藥在松通清法中的意旨,具有鮮明、獨特的個人風格。臨證中呂氏幾乎以此形成一固定處方,遇溫病傳里,即以此撥動氣機,透邪外出,扭轉(zhuǎn)病勢。如治黃某兒“溫邪在營,熱如入心包”案,初診處方:連翹三錢、蓮梗三錢、蟬花三錢、紫草五錢、赤芍五錢、黃連錢半、川楝錢半、郁金八分、石菖蒲七分、木通二錢。溫邪外透之后,再據(jù)證加減,兼咳嗽者,加清肺理咳之品,如布渣葉、綿茵陳、浙貝母等。布渣葉、綿茵陳能清熱消滯,咳嗽痰多夾滯者,呂氏常用?;蚺涔妊?、厚樸花、苦杏仁、桑白皮、瓜蔞皮、天竺黃、大豆卷、薏苡仁等。若咳嗽氣逆者,加柿蒂以斂肺降逆。體虛者,用參須扶氣生津,使其“易于康復”。
對于外感發(fā)熱而無溫邪內(nèi)伏痼結(jié)者,呂氏常用蟬蛻、金銀花、連翹、赤芍、紫草、蓮子心、木通、燈芯草等以退熱,亦取松通清之義??梢娖渌赏ㄇ宸ㄒ嗖秽笥跍夭骼镆蛔C,而是呂安卿論治溫病一以貫之的思想。小便黃赤者,加綿茵陳、豬苓;發(fā)熱作嘔者,加厚樸花、左金丸、竹茹、谷芽;發(fā)熱兼痰咳者,除用浙貝母、苦杏仁、瓜蔞仁等化痰理咳之品外,另有用臘梅花一味,即可解毒清熱,又能理氣止咳,可見其用藥之靈巧精當。
暑證發(fā)熱,青蒿為呂安卿最為常用之品,或配香薷、菊花、蓮蓬、絲瓜絡、蔓荊子以透表清暑;兼嘔者,左金丸加竹茹、法半夏、茯苓、蘆根、厚樸花之品;高熱煩渴者,紫雪丹、石膏、滑石、天花粉、蓮心、赤芍之類。由于呂安卿所治多以小兒為主,故于熱證用藥多入心肝兩經(jīng),所謂“治宜責重清心平肝”,如暑癥高熱之用紫金丹,風溫發(fā)熱喘急,以牛黃、鉤藤、象牙絲、地龍配平喘化痰的旋復花、葶藶子、竹黃、磁石等,即是其例。
暑濕熱泄瀉是小兒夏秋季常見之癥,呂安卿常用土炒黃連,與厚樸花、大腹皮、蠶沙、扁豆、薏苡仁、車前子等行氣利濕之品合用,感暑者加青蒿。同為近代嶺南醫(yī)家的楊鶴齡曾云:“川連不但能肥腸退熱止渴,又不妨礙泄瀉,且能愈濕熱泄瀉,宜乎瀉止而身涼也”[6],此可為呂氏用黃連之注腳。呂氏治濕熱泄瀉之另一特點,是于清熱利濕方中常佐以斂澀固腸之品,如灶心土、訶子、樟蔻子、益智仁、石榴皮、罌粟殼等,組方祛邪而不斂邪,奏效頗捷。而對于濕熱痢疾發(fā)熱,或麻毒移于大腸而見腹痛下痢,呂安卿以白頭翁湯化裁加槐角子、天香爐、錦地羅。其中槐角子味苦,性寒,功多大腸經(jīng),治五痔腸風下血,赤白熱痢[7]。天香爐味苦、微澀,性平,入肺、脾、大腸經(jīng),化瘀止痛,收斂止血,治咳嗽、紅白痢疾、痰多咳嗽、內(nèi)外出血、熱瀉、牙痛、疳積[8]。錦地羅味苦性平,治痢疾及腸風下血、小兒疳積[9]。呂安卿以之合于經(jīng)方中,可見其善于汲取嶺南民間草藥用藥經(jīng)驗的特點。
小兒麻疹發(fā)熱,初起疹出不齊時,呂安卿立法主以宣透,兼以解毒,常用金銀花、連翹、赤芍、紫草、牛蒡子、天花粉等。疹透熱盛,則加重清熱解毒之品如蒲公英、紫花地丁、梔子;伴喘急痰鳴者,合入麻杏石甘湯加葶藶子。若是疹出不暢、透發(fā)困難、熱毒壅盛者,加白麻頭、垂絲柳以解毒透疹。疹毒透發(fā),紅紫暗燥,是血熱壅盛,習用藏紅花以涼血解毒。后期麻疹漸收、發(fā)熱漸退、咳嗽痰多者,常用膨魚腮、柚樹寄生配浙貝母、苦杏仁、瓜蔞皮、布渣葉、綿茵陳等化痰止咳之品。膨魚腮、柚樹寄生俱為嶺南民間藥材,膨魚腮性寒味微咸,功能清熱解毒,民間常用于治麻疹后期熱毒未清、煩躁、熱咳不止[10]。柚樹寄生為桑寄生科槲寄生屬植物瘤果槲寄生的帶葉莖枝,味辛性平,能祛風除濕、活血止痛、化痰止咳、解毒,用于風濕痹痛、腳腫、跌打損傷、疝氣痛、牙痛、疳積、痢疾、咳嗽、麻疹、風弦爛眼[11]。呂安卿常用此兩味以治麻疹后期余毒未盡兼咳者。若熱退未盡,則加臘梅花。
小兒急驚風,系感受時邪,熱極生風。呂安卿認為“熱入心則驚,入肝則搐”,用藥從瀉心平肝著手,藥如黃連、牛黃、竹葉、燈芯草、朱茯苓、鉤藤、蟬蛻、僵蠶、全蝎、珍珠末、龍齒等。喉中有痰者,用地龍、猴棗散、竹黃、谷芽;高熱者,加羚羊角、紫雪丹;伴腹瀉者,加調(diào)胃利濕止瀉之品,如車前子、木通、訶子,以及黃連用土炒以增厚脾止瀉之功。此外,呂氏尚有家傳定驚散,可見其治急驚風之家學淵源,茲附錄于此:“定驚散治小兒急驚風發(fā)熱抽搐,兩目上視。方用珍珠八分,琥珀八分,牛黃八分,竹黃一錢,川貝母二錢,法夏一錢,正秋石八分,煨磁石一錢,朱砂二分,滑石七分,炒白芍一錢,菖蒲七分,鉤藤六分,蟬蛻肚六分,僵蠶八分,淡全蝎八分,地龍干八分,真金箔四十張。為極細末,每次服三分?!?/p>
近代以來,嶺南醫(yī)家在繼承葉吳經(jīng)典溫病學理論的基礎上,結(jié)合嶺南地域特點,發(fā)展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嶺南溫病學說。嶺南溫病學說是嶺南醫(yī)學的重要組成部分[12]。呂安卿作為近代嶺南重要醫(yī)家,其辨治溫病,立論、用藥既有獨特的個人風格,同時又有鮮明的嶺南特色,其學術(shù)經(jīng)驗,豐富了嶺南溫病學說的學術(shù)內(nèi)涵,值得進一步繼承和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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