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宋代士大夫的法律觀念及其成因*

張本順

(揚州大學 法學院，江蘇 揚州 225127)

一、引言

近代思想家嚴復有言：“古人好讀前四史，亦以其文字耳!若研究人心政俗之變，則趙宋一代最宜究心?！盵1]668誠哉斯言！宋代處于中國封建社會近世化變革與轉型時代?？胺Q開一代風氣的思想大師胡適評價宋代為“現(xiàn)代階段”或“中古的革新世紀?！盵2]303-304國學大師陳寅恪認為：“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年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盵3]277國學大師王國維亦認為：“天水一朝人智活動，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盵4]201宋史專家鄧廣銘先生認為：“兩宋期內(nèi)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所達到的高度，在中國整個封建社會歷史時期內(nèi)，可以說是空前絕后的。”[5]138那么，在這個歷史巨變時代，宋代士大夫群體的法律觀念是否呈現(xiàn)出與其時代相適應的鮮明近世化的時代氣息呢？

二十世紀著名的法國歷史學家馬克·布洛赫說：“歷史學所要掌握的正是人類，做不到這一點，充其量只是博學的把戲而已。優(yōu)秀的史學家猶如神話中的巨人，他善于捕捉人類的蹤跡，人，才是他追尋的目標?！盵6]23就世界各國法律傳統(tǒng)而言，“法律名流”有意識地能動性創(chuàng)造，使世界不同國家和民族的法律傳統(tǒng)風格迥異，獨具魅力與特色。對此，美國格倫頓教授在談到馬克思·韋伯的比較法研究時說：“當著名的社會學家馬克思·韋伯將其注意力轉向世界法系的研究時,他看到每一法系的形成都曾決定性地受一批特定的領頭人物的影響。他把這些人稱為‘法律名流’。伊斯蘭、猶太和印度世俗社會的宗教法系,則是由神學家們形成的。英國的普通法都是法官們的作品,布萊克斯通稱這些法官為法律的‘活的宣傳者’。另外,如同我們了解的歐洲大陸法律通過優(yōu)秀法學家的成果也獲得了獨有的特征?！盵7]55具體宋代司法傳統(tǒng)及其締造者士大夫而言，其法律觀念及司法實踐對中華法系的締造，可謂功莫大焉！究其因在于宋代“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的“優(yōu)待文士”[8]卷221·熙寧四年三月戊子：5370的國策之下，宋代士大夫的政治主體地位空前提高。歷史學家柳詒徵認為：“宋之政治，士大夫之政治也。政治之純出于士大夫之手者，惟宋為然?！盵9]223當代學者余英時認為：“宋代是士階層在中國史上最能自由發(fā)揮其文化和政治功能的時代?！盵10]378“宋代士階層不但是文化主體，而且也是一定程度的政治主體，至少他們在政治上所表現(xiàn)的政治主動性超過了以前的漢、唐和后面的元、明、清?！盵10]1葛兆光在談到宋代文化傳統(tǒng)對現(xiàn)代中國影響時說：“所謂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我們現(xiàn)在記憶中的或是生活所遇到的,其實不是真正的古代傳統(tǒng),而是宋代的傳統(tǒng)。家庭、倫理、道德等歷史和常識,往往都是宋代給我們留下來的。宋代對現(xiàn)代中國的影響非常大?！盵11]212職是之故，在被日本學者加藤湖南譽為“從中古變?yōu)榻馈盵12]13的宋代，作為“法律精英”的士大夫們的法律觀念必然會呈現(xiàn)出與其變動相適應的鮮明近世化風格。過往學說認為中國傳統(tǒng)司法為毫無確定性的“情理”司法，沒有看到宋代社會大變動宏觀背景之下士大夫們“文學法理，咸精其能”[13]卷319《曾鞏傳》：10396的綜合法律素養(yǎng)以及司法確定性的真實面相。時至今日，黨和政府特別強調(diào)要從傳統(tǒng)法律文化中吸納治國理政的合理內(nèi)核與歷史經(jīng)驗，以實現(xiàn)儒學的“闡舊邦以輔新命”，“讓中國傳統(tǒng)文化迸發(fā)出強大的凝聚力”[14]55， 基于此，筆者不揣淺陋，揆諸史籍，試圖挖掘、詮釋宋代士大夫近世化的嶄新法律觀念與司法理性，彰顯宋代司法文明中能夠資鑒當代法治建設的正能量。

二、“爭誦律令”：宋代士大夫的崇法尚法精神

南宋學者陳亮認為唐宋之際的社會變革是“天下大勢之所趨，非人力之所能移也?！盵15]卷1《書疏·上孝宗皇帝第三書》：14封建商品經(jīng)濟繁榮所帶來財產(chǎn)流轉關系的復雜化、私有財產(chǎn)觀念的漸趨人心以及近世官僚政治的程式化運作模式，極大地促進了宋代法制的空前發(fā)展。北宋程顥認為宋之前是以“以道治天下”，而宋代則是“以法把持天下”。[16]《河南程氏遺書》卷1《端伯傳師說》：4北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八月丁酉,司馬光在論及當時法令繁多時云：“勘會近歲法令尤為繁多，……近據(jù)中書、門下后省修成尚書六曹條貫，共計三千六百九十四冊，寺監(jiān)在外；又據(jù)編修諸司敕式所，申修到敕令格式一千余卷冊。”[8]卷385·元祐元年八月丁酉：9380南宋葉適亦云：“今內(nèi)外上下，一事之小，一罪之微，皆先有法以待之；極一世之人志慮之所周浹，忽得一智，自以為甚奇，而法固已備之矣，是法之密也。雖然，人之才不獲盡，人之志不獲伸，昏然俛首，一聽于法度?！盵17]卷10《水心別集·外稾·實謀》：767—768南宋陳亮說：“漢，任人者也；唐，人法并行者也；本朝任法者也?！盵15]卷11《人法》：124陳亮進而認為法乃為公器，“法治”是天下之大勢：“人心之多私，而以法為公，此天下之大勢所以日趨于法而不可御也?！盵15]卷11《人法》：124梁啟超曾驚嘆宋代編撰法典之壯觀：“宋代法典之多,實千古所未聞,每易一帝，必編一次，蓋終宋之時，殆靡歲不從事于編纂法典之業(yè)。然莫不裒然成一巨帙，少者亦數(shù)十卷，多者乃數(shù)百卷，可謂極千古之壯觀矣?！盵18]27據(jù)宋史專家郭東旭統(tǒng)計，兩宋法典卷帙浩繁，共編纂各類法典242部，僅宋神宗時期的《元豐敕令格式》就多達2006卷。[19]17-18

面對密如凝脂、山積般律令，上從皇帝下到士大夫，皆意識到首先必須嫻熟法令才能更好的治國理政。徐道鄰認為：“宋朝的皇帝，懂法律和尊重法律的，比中國任何其他的朝代都多。北宋的太祖、太宗、真宗、仁宗、神宗，南宋的高宗、孝宗、理宗，這八位皇帝，在法律制度和司法制度上，都曾經(jīng)有不少的貢獻。”[20]80-90宋太祖建隆三年(962)八月，詔令“注授法官及職官，各宜問書法十條以代試判。”[8]卷3·建隆三年八月乙未：71宋太宗認為“法律之書，甚資治理”[21]卷16《兵行》：241，并認為“庶政之中，獄訟為切”。[22]刑法5之16：6677故而，太宗勸諭法官要習律讀書，并采取“試法”的措施以保障所選拔法官的法律素養(yǎng)。宋太宗雍熙三年(986)九月十八日詔曰：“夫刑法者理國之準繩，御世之銜勒?！瓚?、京官及幕職、州縣官等，今后并須習讀法，庶資從政之方，以副恤刑之意。其知州、通判及幕職、州縣官等秩滿至京，當令于法書內(nèi)試問，如全不知者，量加殿罰?！盵22]選舉13之11：4473北宋真宗十分重視法官的選拔，大中祥符三年(1010)三月，真宗告誡臣下：“刑獄之官，尤須遴擇。朕常念四方獄訟，若官非其人，寧無枉濫！”[8]卷73·大中祥符三年三月己亥：1659-1660北宋神宗時在科舉考試中設立“新科明法”，改革以詩賦、經(jīng)疏取士的舊式科舉制度，史稱熙寧四年(1071)二月，“罷明經(jīng)諸科。其后有詔許曾于熙寧五年以前應明經(jīng)及諸科舉人依法官例試法，為新科明法科?！盵22]選舉14之1：4483“新科明法科”以“律令、《刑統(tǒng)》大義及斷案。”[8]卷368·元祐元年閏二月庚寅：8860至此，“新科明法科”的地位已經(jīng)超越進士科，“新科明法中者，吏部己注司法，敘名在及第進士之上?！盵13]卷155《選舉一》：3620“新科明法科”重在培養(yǎng)實用型、應用型法律人才。由于“新科明法科”政治地位的提升，士人趨之若鶩，“務從朝廷之意而改應新科者，十有七八?！盵22]選舉14之3：4483雖然“新科明法科”在王安石變法失敗后走向低潮，最終在北宋徽宗朝被取消，但至南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新科明法科”又得以恢復，史稱：“神宗熙、豐間，將舊科明法念誦無用之科，改為新科明法。今來此學浸廢，法官闕人。乞復立明法之科。諸進士曾得解貢人就試，多取人數(shù)，增立恩賞，誘進后人，以備采擇。”“從之。”[22]選舉14之4：4483

宋代統(tǒng)治者認為法官的法律素養(yǎng)事關涉訟者的人身權利，即“法官之任，人命所懸”[8]卷47·真宗咸平三年六月丙寅：1020，所以, 除科舉考試中實行“新科明法”外，宋代還對此前已經(jīng)及第具備做官資格的士人在出任法官之前，施行“出官試”制度，以確保士大夫的法律專業(yè)水準。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詔曰：“自今進士、諸科同出身及授試監(jiān)薄人，并令試律令大義或斷案，與注官。如累試不中或不能就試，候二年注官。曾應明法舉人， 遇科場，愿試斷案、大義者聽，如中格，排于本科本等人之上?！盵8]卷47·熙寧六年三月丁卯：5923但此詔令并沒排除進士及第上三人可以不經(jīng)“出官試”而直接注授出官的特權。至神宗熙寧八年(1075)七月又詔：“進士及第自第一人以下注官，并先試律令、大義、斷案?！盵8]卷47·熙寧八年七月辛巳：6530《宋史·刑法志一》記載了吏部銓選官吏必經(jīng)法律考試的盛況：“士初試官，皆習律令。其君一以寬仁為治，故立法之制嚴，而用法之情恕。獄有小疑，覆奏輒得減宥。觀夫重熙累洽之際，天下之民咸樂其生，重于犯法，而致治之盛幾乎三代之懿。”[13]卷199《選舉一》：4961-4962

上述選拔、出任法官必須經(jīng)各種法律考試制度地認真推行，極大地改變士子們的法律觀念并激勵其學習法律知識的熱情。北宋士大夫王禹偁描述了其對法律逐漸重視的親身感受：“予自幼服儒教,味經(jīng)術,嘗不喜法家者流,少恩而深刻。洎擢第入官,決斷民訟,又會詔下,為吏者皆明法令,用是為殿最,乃留意焉?！盵23]卷15北宋秦觀亦論及了當時士子們以“詩書”為本、以“法律”為末，進而轉變?yōu)橹匾暦傻男睦碜儎託v程：“昔者以詩書為本，法律為末；而近世以法律為實，詩書為名。”[24]卷14《進策法律》實際上，有關宋代士大夫懷有深厚法律素養(yǎng)的記載俯拾皆是，如，北宋理學家楊時“燭理精深，曉習律令，有疑獄眾所不決者，皆立斷。與郡將議事，守正不傾?！盵25]139再如，北宋理學大師程頤、程顥對法律亦有精到見解：“五經(jīng)之有《春秋》，猶法律之有斷例也。律令惟言其法，至于斷例，則始見其法之用也?！盵26]卷3《格物窮理》：181又如，北宋曾鞏“其材雖不大施,而所治常出人上。為司法,論決重輕,能盡法意,繇是明習律令,世以法家自名而有弗及業(yè)。為通判，雖政不專出，而州賴以治?！盵27]292

綜上，由于宋代對法律在治國理政中功效的重視，并且采取一系列完善的法律考試措施及制度來確?！熬壏ǘ巍崩砟畹膶崿F(xiàn)，故宋代士大夫精通法律者比比皆是。宋人蘇轍曾談到神宗朝士大夫崇尚法律之盛世景觀：“先朝患官吏不習律令，欲誘之讀法，乃減任子出官年數(shù)，去守選之格，概令試法，通者隨得注官。自是天下爭誦律令，于事不為無補?！盵13]卷158《選舉四》：3708宋神宗時，監(jiān)察御史彭汝亦說：“異時士人未嘗知法律也,及陛下以法令進之而無不言法令?！盵28]卷106《風俗》：1540

三、“持平如衡，事事至公”：宋代士大夫的司法公正理念及踐行

(一)從科舉制度的視角，追尋宋代士大夫司法公正理念之形成

宋代的科舉制度培養(yǎng)了士大夫司法公正、平等精神。宋代科舉制度比較開放，孤寒之士皆可參加科舉考試。如北宋參政韓億和參政李若谷騰達前家境皆十分窘困，史載：“韓參政億、李參政若谷未第時，皆貧，同途赴試京師，共有一席一氈，乃割分之。每出謁，更為仆。李先登第，授許州長社縣主簿。赴官，自控妻驢，韓為負一箱。將至長社三十里，李謂韓曰：‘恐縣吏來。’箱中止有錢六百，以其半遺韓，相持大哭別去。次舉韓亦登第。后皆至參知政事，世為婚姻不絕。韓參政之孫宗師侍郎云。”[29]卷8：78開寶八年(974)二月，宋太祖在殿試時對舉人言：“向者登科名級，多為勢家所取，致塞孤寒之路，甚無謂也。今朕躬親臨試，以可否進退，盡改疇昔之弊矣。”[8]卷16·開寶八年二月戊辰：336南宋史學家鄭樵也說：“自五季以來，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盵30]卷25《氏族略第一·氏族序》：439南宋士大夫趙彥衛(wèi)亦說：“本朝尚科舉，顯人魁士，皆出寒畯。”[31]卷7：116因此，與魏晉隋唐之士大夫多出身于士家大族相較，宋代出身于中小地主、布衣平民的士大夫之比例明顯增多，據(jù)學者陳義彥的統(tǒng)計，《宋史》有傳的1953名士大夫中，其中布衣入仕者的比例高達55.12%。[32]66宋代科舉考試中所開創(chuàng)的別試、鎖院、鎖廳、殿試、謄錄、彌封等制度，有效保證了孤寒之士與官僚勢家子弟平等競爭。宋人常流露出對科舉制度所締造的公正、平等的認可與自豪。如，仙居令陳襄勸諭百姓說：“今天子三年一選士，雖山野貧賤之家，子弟茍有文學，必賜科名。身享富貴，家門光寵，戶無徭役，庥蔭子孫，豈不為盛事哉！”[33]《嘉定赤城志》卷37《風土門·仙居令陳密學襄勸學文》:7572北宋歐陽修盛贊科舉制度：“竊以國家取士之制，比于前世，最號至公。蓋累圣留心，講求曲盡，以謂王者無外，天下一家，故不問東西南北之人，盡聚諸路貢士，混合為一，而惟才是擇；又糊名、謄錄而考之，使主司莫知為何方之人、誰氏之子，不得有所憎愛厚薄于其間。故議者謂國家科場之制，雖未復古法，而便于今世，其無情如造化，至公如權衡，祖宗以來不可易之制也?！盵34]卷113《論諸路取人札子》:1716可見，歐陽修認為：宋代的科舉制度能夠“惟才是擇”，可堪稱“至公如權衡”。

由上，宋代科舉制度涵養(yǎng)了宋代士人的競爭意識及公正、平等觀念；士人自覺將科舉制度所締造的平等意識，轉化為公正的司法理念，應用在具體的司法實踐之中。

(二)從司法實踐的角度，看宋代士大夫對司法公正理念之踐履

英國弗蘭西斯·培根在《論司法》中說：“一次不公正的(司法)判決比多次不平的舉動為禍尤烈。因為這些不平的舉動不過弄臟了水流，而不公的判斷則把水源弄壞了。”[35]193而十至十三世紀的宋代士大夫已經(jīng)具備了司法公正的理念，并能自覺將其落實貫徹在司法實踐中。北宋淳化三年(992)，太宗告誡說：“國家設官分職,本為治人。如受外任官,悉能盡公決斷,焉有不治之事。”[21]卷16《兵刑》:240北宋士大夫陳良翰在溫州瑞安任知縣時，“瑞安俗號強梗。吏治尚嚴，陳獨撫之以寬，催科不下文符，民競樂輸，聽訟咸得其情?；騿栮惡涡g，答曰：‘良翰無術，惟公此心如虛堂懸鏡耳?！盵36]卷1《吏治》:50-51北宋包拯為開封府尹時：“為人剛嚴，不可干以私，京師為之語曰：‘關節(jié)不到，有閻羅包老’?！盵37]卷23《官正政治績·包仁?！?280

南宋真德秀認為：君臣要以公心對待天下，朝廷若能在治國理政時“以至公之心行至平之政”，而不“使一毫私意介其間”,“則予奪所加誰敢不服？”“惟陛下常存此心，而揔綱于上，大臣常守此道而持衡于下，賞一人必使凡為善者勸，罰一人則使凡為惡者懲，此今日收人心之二事也?！盵38]卷4《召除禮侍上殿奏扎》真德秀在論及監(jiān)司未能有效監(jiān)督州縣官吏而導致司法不公時說：“臣仰見祖宗盛時選用監(jiān)司付以事權者，蓋欲其公于刺舉，使貪懦者無所容而廉能者有以勸。責任之意蓋不輕也。……臣愚欲望圣慈戒諭中外，士大夫相與維持公道，使將指承命者得以展澄清之志，而賢、不肖有所甄別，其于治道豈小補哉！”[38]卷4《除江東漕十一月二日朝辭奏事箚子》可見真德秀認為“士大夫相與維持公道”是司法公正與“治道”的關鍵所在。南宋士大夫蔡久軒在“一視同仁”的判詞中旗幟鮮明鮮明地表達了他的司法公正理念:“豈特姨奶墳不可動，雖古墓亦不可動也。國家法禁，一視同仁，豈有所輕重哉！若劉自誠已安葬在彼，只當照條監(jiān)移，官司按法而行，若要如此委曲勸諭，幾時是了？”[39]329南宋士大夫李文溪強調(diào)司法要“公論允協(xié)”[39]259；南宋“命繼與立繼不同”的判詞中亦強調(diào)司法官吏們要“公心正理”；[39]265南宋士大夫吳雨巖在判詞中說：“聽訟之法，公則平，私則偏。所謂私者，非必惟貨惟來也，止緣忿嫉多而哀矜少，則此心私矣，所以不能作平等觀?！盵39]361宋人謝維新認為“公其是非，正其曲直”[40]《外集》卷26《法令門》才是司法者應所為。而那些在司法實踐中不能做到司法公正的貪官污吏則必然受到社會正直士大夫的無情譴責與鞭撻，如，宋代仙居縣令陳襄認為：國家“張官設吏，本為理民曲直耳。今不問曲直而利于取財，以破人之家，于心寧無媿，于君寧無負，于幽明寧無責？可不戒哉！”[41]卷2《勿萌意科罰》

宋代士大夫還認為對于訴訟雙方，無論是“形勢戶”還是普通細民百姓，都要依據(jù)事實與法律而平等對待，“從公區(qū)處”。[39]166正如南宋士大夫黃榦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民，雖有貴賤貧富之不同，其為國家之赤子，則一而已。張官置吏，務以安存百姓，而形勢之家專欲騷擾細民，所謂寄居者，既叼冒朝廷官職，寄寓州縣尤當仰體國家矜百姓之意，今乃倚國家之官職，害國家之百姓，此豈士大夫所當為哉！”[39]588南宋士大夫劉后存亦說：“公事到官，有理與法，形勢何預焉？”[39]347

由上可見，宋代士大夫群體基本上形成了“官司為國家行法，從公定斷”[39]376的公正司法理念。

四、“金科玉條，凜不可越”：宋代士大夫的依法審斷精神及踐行

與宋代大變動歷史背景相適應，兩宋士大夫在審理刑、民等各類案件時，能夠秉公依法審斷，司法確定性大大提升。南宋士大夫葉適說：“國家以法為本，以例為要。其官雖貴也，其人雖賢也，然而非法無決也，非例無行也?！盵17]《水心別集》卷15《外稾·上殿札子(淳熙十四年)》:834-835南宋士大夫陳亮亦說：“天下之大勢一趨于法，而欲一切反之于任人，此雖天地鬼神不能易，而人固亦不能易矣?！盵15]卷11《人法》:124宋代司法者能夠“不以私情亂公法?！盵39]202如，北宋“為人剛嚴，不可干以私，京師為之語曰：‘關節(jié)不到，有閻羅包老’?！彼诎不諒]州任職期間，其親舊“多乘勢擾官府，有從舅犯法，希仁撻之，自是親舊皆屏息?！盵37]卷23《官正政治績·包仁希》:280北宋士大夫孔中丞道輔任職仙源縣時，“諸孔犯法，無所容貸?！盵37]卷23《官正政治績·孔中丞》:280宋代士大夫的自覺守法意識與平等精神，與宋代皇帝的以身垂范有重要關聯(lián)。如，史載北宋“真宗不以親亂法”案情為：駙馬都尉石保吉因“仆夫盜財”，乞求真宗“特加重罪”治之。真宗曰：“有司自有常法，豈肯以卿故亂天下之法也?！瘪€馬都尉又請求“于私第決罰，亦不許?！盵42]卷6《真宗不以親亂法》:123

宋代士大夫深刻認識到法律在定紛止爭中的重要功能，南宋士大夫胡石壁說：“大凡官廳財物勾加之訟，考察虛實，則憑文書，剖判曲直，則依法條……。舍此而臆決焉，則難乎片言折獄矣?！盵39]336實際上，對于戶婚田土債負案件，宋代士大夫基本上都是依法決斷。南宋士大夫范西堂說：“且如田訟，自有專條，引條定斷，一言可決?！盵39]122在涉及土地典賣回贖的訟案中，宋代士大夫認為 “典贖之法，昭如日星，豈有年限過滿，揩改契字，執(zhí)占為業(yè)，而不退贖之理。”[39]314再如，在南宋孫、閭爭田業(yè)訟案中，閭丘輔之多次訴訟于官府之間。司法官吏受理此案后，“親詣地頭供責，并參考兩家干照公據(jù)等”，結果查得：慶元元年(1195)，二十三歲的閭丘璇主契出賣田地于孫紹祖家，其“親書出賣石家渡等處水田五十畝及桑園、陸地、常平等田,實有縣印、監(jiān)官印及招稅憑由并朱鈔可考。”從閭丘璇簽訂契約到其死亡，中間有三十二年，在此期間，閭、孫兩家并無田土爭訟之事。然而，在閭丘璇死后二十四年，閭丘璇之子閭丘輔之誣稱：其父并沒有親書契約，以求爭奪田產(chǎn)。法官指出：“大凡田婚之訟，惟以干照為主?！痹谌〉脤O紹祖赍到上述慶元元年赤契之后，又從佃戶處取得旁證：“且據(jù)佃戶等人供，皆稱佃孫氏之田，納孫氏之課。”最后，司法者在判詞中說：“論理，婚田自有年限，金科玉條，凜不可越。今其事幾百年，又皆陳跡，亦且奪于非所論訴之時，是無國法矣！”[39]177-180

再如，南宋士大夫范西堂在審理因戶絕而引發(fā)的繼產(chǎn)爭訟時說：“戶絕之家，自有專條，官司處置，一從條令，非為絕訟，死者可慰舐犢之年，生者可遠兼并之嫌，縱有健訟，奚所容喙?！盵39]289對于命繼與立繼的糾紛，宋代判詞中有“命繼有正條在，有司惟知守法”，“法令昭然，有如日星，此州縣之所當奉行者?！盵39]267對于因遺囑而引發(fā)的繼產(chǎn)訟案，宋代士大夫認為只能依照合法的遺囑來定奪。如，南宋士大夫吳恕齋在判詞中說：“令牛大同憑遺囑管業(yè)，庶幾是非明白，予奪分明，鄉(xiāng)村小人，各安其分，不致囂訟，重傷親誼?！盵39]198再如，南宋士大夫胡石壁在審理一件因“質(zhì)庫利息”而引發(fā)的債負案件時說：“今李四二所欠黃公才之錢，正系質(zhì)庫利息。知縣乃以私債定奪，是又不依條法以剖曲直矣。然則何以息訟哉？”[39]336

綜上，兩宋士大夫對于涉及老百姓的戶婚、田宅、債負等民事糾紛，并不認為是民間細故而輕忽怠慢，一旦爭訟到庭，在訴訟調(diào)解無效的情況下，必會以法權衡、依法審斷、“酌情據(jù)法”而做出判決。恰如南宋士大夫黃榦所云：“當職身為縣令，于小民之愚頑者，則當推究情實，斷之以法?！盵39]585

五、“人戶交易田土,投買契書,及爭訟界至無日無之”：宋代士大夫具有近世化法律觀念之成因

宋代處于中國封建社會的變革與轉型時期，以土地私有制為核心的私有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社會功利思想勃興，個體財產(chǎn)權利意識高漲，民間財產(chǎn)爭訟極為頻繁。宋代施行“田制不立”、“不抑兼并”的土地國策，宋代專家漆俠對此認為：“在宋代，所謂‘田制不立’，指的是封建國家土地所有制建立不起來，而所謂‘不抑兼并’，又是在承認土地私有前提下對土地兼并不加干預?！盵43]264南宋學者葉適認為魏唐的封建授田、均田的國有土地制度至宋代已不復存在，封建土地私有的制度在宋代已經(jīng)牢固確立，他說：“自漢至唐,猶有授田之制……至于今,授田之制亡矣。民自以私相貿(mào)易,而官反為之司契券而取其直(值)。而民又有于法不得占田者,謂之戶絕而沒官；其出以與民者，謂之官自賣田，其價與私買等,或反貴之?！盵17]《水心別集》卷2《進卷·民事上》:652上述土地私有國策促進了宋代土地作為商品的快速流轉，以至于宋代民戶擁有私有田產(chǎn)的數(shù)量遠遠超過國家占有土地的數(shù)量。正如漆俠先生所言：宋代“封建國家土地所有制繼續(xù)衰落，而土地私有制則得到更進一步的發(fā)展，并居于絕對的優(yōu)勢地位。”[43]38圍繞土地交易而發(fā)生的田訟十分頻繁，史稱：“人戶交易田土,投買契書,及爭訟界至無日無之”[22]《食貨》3之18 :484同時，宋代的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商業(yè)貿(mào)易(包括海外貿(mào)易)都得到了迅猛發(fā)展。宋人孟元老在回憶北宋首都商業(yè)繁榮景象時說：“每一交易，動即千萬，駭人聞見?！盵44]卷2《東角樓街巷》:14南宋光宗時，謝艮齋曾作詩曰：“仕宦之人，南州北縣。商賈之人，天涯海岸。”[45]甲編卷6《十銘》:108與商品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相適應，宋代社會功利主義思潮勃興：“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盵46]卷36《答陳同甫》實際上，宋人私權觀念勃興，不在恥言財利，爭財競產(chǎn)成為風尚，正所謂：“三綱不振，義利不分，……人趨利而不知義?！盵13]卷428《道學二·李侗傳》:12748“世之人以市道相爭，一錢之爭，至于死而不悔?！盵47]卷2《望江兩翁》:22南宋士大夫真德秀認為：“利欲之風，深入肺腑；理義之習，目為闊迂；己之良貴，棄置如弁髦；而軒裳外物，則決性命以求之弗舍也?！盵38]卷26《南雄州學四先生祠堂記》此外，宋代家族內(nèi)部的財產(chǎn)爭訟也時常發(fā)生。究其因在于宋代鄉(xiāng)土觀念松弛、親情關系日漸淡薄，“別籍異財”成為時尚，“宗族、鄰里之間，忍于相仇，甚至士大夫不能自免。”[48]卷79《榜諭諸州往行不切詞訴》同一宗族之內(nèi)的土地兼并十分常見。宗族之內(nèi)的田宅交易糾紛、產(chǎn)權糾紛層出不窮。家庭、家族內(nèi)的義門共產(chǎn)糾紛、奩產(chǎn)糾紛、墓祭田產(chǎn)糾紛、親鄰權糾紛以及因財產(chǎn)分析、繼承、侵奪而引起的家產(chǎn)糾紛司空見慣、無日無之。[49]49-209正如真南宋名公真德秀所言：“今乃有親在而別籍異財，親老而供養(yǎng)多闕，親疾而救療弗力，親沒而安厝弗時。不思此身從何而有，罔極之報，當如是乎？至于兄弟。而今乃有唇舌細故而致爭，錐刀小利而興訟。長不恤幼，卑或陵尊，同氣之親，何忍為此?！盵50]166

基于此，宋代士大夫們已經(jīng)深刻認識到單靠疏闊的、缺乏程序操作的儒家倫理道德及社會“情理”已難以化解錯綜復雜的各種紛爭。恰如日本學者宮崎市定所言:“到宋代,近代的個人主義開始興起,在形式上表現(xiàn)為中世紀法律的古代之禮,無論如何也不能適應這種新的時代了?！盵51]253于是，宋代士大夫所具有的君子風格、憂患悲憤的意識以及“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樂而樂”[52]卷8《岳陽樓記》:159的愛國、忠君、愛民之氣節(jié)，成為他們從政、司法的精神動力和智力支持。其轉化在法律觀念上則表現(xiàn)為宋代法官群體“爭誦律令”[13]卷158《選舉四》:3708的習法、崇法風尚；“在在持平如衡，事事至公如鑒”[53]134的司法公正精神；“金科玉條，凜不可越”[39]179依法審斷的規(guī)則意識。

六、結語

“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54]2?；啬菜未?，宋代士大夫已經(jīng)成為頗具近世化傾向的司法職業(yè)群體，這恰恰與宋代變遷的歷史特征相吻合，也符合法律隨社會變動而變化的法哲學原理。反觀當代，法治的要義是“規(guī)則之治”和“良法善治”，法治國家、法治社會與法治政府的一體化建設，更加迫切需要法官具備崇法尚法的專業(yè)化、職業(yè)化精神以及在司法過程中自覺踐行公平公正、依法審斷、財產(chǎn)權利保護的司法理念。職是之故，對宋代士大夫群體嶄新的近世化法律觀念以及司法理性因素的研究，達致了“闡舊邦以輔新命”的學術使命，無疑能夠為當代的司法改革提供可資借鑒的本土法律文化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