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衡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四川成都 610064)
西方對符號的傳統(tǒng)定義是“一物代一物”(aliquid stat pro aliquo),不少符號學家至今堅持這個定義。哪怕我們把這里的“物”看成是“事物”(entity),不一定是物體(thing),被代之物依然是事先存在的,等著被符號之物(符號載體)所取代。顯然,這個定義已經(jīng)嚴重過時,符號學的進展已經(jīng)遠遠把這個定義拋在后面。這個定義的最大問題是把意義和符號的發(fā)生順序弄顛倒了,符號之所以被需要,恰恰是因為它的解釋意義(所謂“另一物”)不在場。
筆者提出:符號的定義是“被認為攜帶著意義的感知”,而不是“一物代一物”。符號并非先存也非現(xiàn)存,它只是一個具有被揭示出意義潛力的感知。這個感知本身不是符號,只有具有被解釋為某種意義的可能性,它才是符號?!疤娲笔请p方都已在,“被認為”則意義尚未在,而是等待出場。意義是符號被創(chuàng)立、被感知、被接收的前提:整個符號的表意過程,是不在場的解釋意義之“待在”(becoming)壓力召喚出來的。解釋意義不在場才會需要符號,筆者稱之為符號學第一悖論。這就是為什么皮爾斯提出:“只有被解釋成符號,才是符號。”[1]308這句話簡單,明了,精辟。可以加上一句:尚未被解釋成符號的,只是物的觀相呈現(xiàn)的(或媒介再現(xiàn)的)感知。經(jīng)驗中的物的呈現(xiàn)或其媒介再現(xiàn),變成上面說的感知,就會有引向意義解釋的趨勢,此時它們成為符號。
但是這個定義也決定了符號意義并不確定,感知被解釋成什么意義,就是什么意義的符號。一幅蘋果圖案被解釋成可口的水果,它就是植物符號;被解釋成人的原罪,它就是宗教符號;被解釋成牛頓一般的靈感,它就是科學符號;而沒有被解釋出意義來的符號,如同半夜無人街上的紅綠燈,在意義傳送方面無效,就只是潛在符號。但是一旦被接收者感知到了,沒有被解釋出意義的符號就會給接收者的意識施加壓力,要求在其意識中得到一個解釋,以完成自身表意的使命。
因此,何時解釋意義不在場?在符號被接收者感知到,并要求解釋時。由此造成的張力,可以稱為“認知差”,這是符號表意的前提。例如我看到一個僻字,我不知道意義,我不得不去查字典或者問別人,但有可能長期查不出來。而如果我認識這個字,它的意義實現(xiàn)就快得多。難字需要辨認,常用字一看即知,幾乎不用思索,但是字不會自動轉化成意義,它與意義之間總是有一步距離。在我提出一個解釋之前,這個字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意義有待實現(xiàn)的符號。
可以看到,所有的告示、通知、啟事、標記等等,都是因為解釋意義尚未在場而出現(xiàn)的:下課有鈴聲,因為尚未下課;尋人有啟事,因為人還沒有找到;“紅色通緝”發(fā)出,因為犯罪嫌疑人尚未捉拿歸案;會議要發(fā)通知,因為會議尚未召開;飛機失事要找黑匣子,因為失事原因尚未分析出來;汽車警告鈴聲一直在響,因為安全帶還沒有系好;公路前方有塌方,提前一公里就有警告,如果司機已經(jīng)看到塌方,則無需警告;歷史遺跡處有紀念文字,如果游客知道此處的歷史,就無須文字介紹;服裝店衣服有S、M、L、XL等尺寸標記,家里衣櫥中的衣服則有等于無,因為已經(jīng)試穿過合身,無須再知道大小。我到外地出差,一到機場大廳,就有各種人舉起名字牌等著,因為接的人從未見過我,尚不能從我的外貌解釋出我的身份。電影《歸來》的結局特別令人震動:陸焉識陪著馮婉喻,每年大冬天某個固定的日子,到火車站去舉“陸焉識”牌接人,因為在精神已經(jīng)不太正常的馮婉喻心中,他本人不是陸焉識,“陸焉識”這個名牌的解釋尚未在場。
所有我們借以互相交流組成社會的各種證件、憑據(jù)、文件、錢幣、信用卡、票據(jù)、提貨卡、合同、簽字、手印、誓言、條約、諾言、保證等等,都是為了保證其意義的實現(xiàn)。在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需要糧票、油票等,目的是保證必需品供給可以得到滿足。一旦“敞開供應”,此種票據(jù)供給券就完全無用。不過今日如果能找出來,或許能成為收藏品,這時它們就成了懷舊意義的符號。錢幣是為了被解釋出“購買力”的意義,但如《人民的名義》中的貪官囤積的一房子的錢幣而不被使用,其就只是意義未實現(xiàn)的符號載體而已;而一旦在法庭上被作為定案的根據(jù),那就成了可量罪的符號。
在另一個方向上,人類歷史需要儀式、古跡、演示、博物館、回憶錄、歷史書籍、學術研究等等來再現(xiàn),因為歷史已經(jīng)過去,幾代以后,有具體經(jīng)驗的親歷者已經(jīng)消失。當歷史已經(jīng)從個人記憶中退場,它就不會自動在場。對于新的一代,此時就需要各種陳跡的保護,把歷史重新召喚入場。
不僅如此,人類的各種知識技能,也隨著其發(fā)明人、提倡者、奠基人、思想家的消失而變成過去,這正是人類為什么如此重視教育的原因:只有符號能延續(xù)人類文明。如果不是用符號(言語、姿勢、示范等)來展現(xiàn),人類可能不得不上萬遍地“重新發(fā)明”用火取暖,用輪搬運。我們的整個教育制度,從育兒開始,所有的學校、課程、訓規(guī)、教材,都是為了讓知識得到傳承:學習的起點,就是不懂,不知道,不了解,而必須授之以符號,才能讓這個文明的各種意義得到傳承。我們的整個教育體系,就是建筑在符號促進意義進場的潛力之上。
實際上整個權力體系,包括行政管理體系、社會治理體系、軍事指揮體系,也是建筑在符號的意義可實現(xiàn)性之上。古人用圣旨、用尚方寶劍、用虎符、用金牌、用玉璽,傳達治理國家機器與軍隊所必需的權威意義。今人的權力意義體系更加復雜,但是整個的公務員等級、軍銜等級別符號,保證了指揮意義的實現(xiàn)方式。
最后,我們還能忘記藝術嗎?所有的藝術,都是有意義的符號文本。很多藝術學家說,藝術是“沒有所指的能指”,藝術只是“能指的游戲”,無意義可言。例如巴爾特說,文學藝術是“在比賽中擊敗所指,擊敗規(guī)律,擊敗父親”;科爾迪認為藝術是“有預謀地殺害所指”。但是,不可能存在沒有意義的符號,如果藝術符號完全沒有意義,只剩下一個形式,這樣的“無意義”藝術也不可能存在。藝術只是其意義比較特殊,按錢鍾書的說法,不能“盡信之”又不能“盡不信之”,因為“知物之偽者,不必去物”[1]167。藝術的特點是在指稱上盡量虛晃一槍,而專注于解釋。艾略特有名言:“詩的‘意義’的主要用途……可能是滿足讀者的一種習慣,把他的注意力引開去,使他安靜,這時詩就可以對他發(fā)生作用,就像故事中的竊賊總是背著一片好肉對付看家狗?!保?]125例如演出結束要謝幕,死者也要從舞臺上站起來,向觀眾致意,提醒大家這是一出以假作真的戲,謝幕把演出符號故事來個結束,重新連上真實世界,迫使觀眾尋求一個解釋。
這樣我們就可以得出結論:符號是為了引發(fā)意義才存在的,正因為解釋意義尚未被引發(fā)出來,尚未被解釋,符號的存在才有足夠的理由。反過來,也沒有不能引發(fā)解釋意義的符號,因為那樣的感知就不能被稱作符號。進一步說,如果意義已經(jīng)在場,符號也就不必存在,除非還可以解釋出進一步的意義。例如出燈謎,一旦被猜出謎底,謎語就沒有必要存在,但是謎語出得特別好,有詩意,可以繼續(xù)欣賞,或是再被拿去炫耀自己挑戰(zhàn)他人,那就值得記住。乘飛機需要登機牌,已經(jīng)上了飛機,就不再需要;但是現(xiàn)在報賬又要登機牌作佐證,因此又須保留登機牌做憑據(jù);報賬之后,不需要此登機牌,而財務處必須留下作檔案,以備今后查賬,符號的生命被新的意義可能性延續(xù)下去。
因此,符號存在的第一條件,是其解釋意義,或其解釋意義之一,尚不在場。
從上面說的無數(shù)例子,可以推論出一個令人驚奇的原則:意義世界實際上是一個有待于實現(xiàn)的世界。人的思維的重要功能就是準備符號,人面對實踐世界,在頭腦中用符號設計出意義解釋的方案(例如合同上簽字并加日期),而意義本身則永遠處于“待在”之中。只有符號才是連接時間的紐帶:過去的經(jīng)驗,此刻的存在以及尚未實現(xiàn)的未來意義這就是為什么人的意識,必然是時間中的意義存在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描寫了人與動物在意義活動上的重大區(qū)別:“我們要考察的是專屬于人的勞動……最蹩腳的建筑師從一開始起就比最靈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蠟建筑蜂房以前,已經(jīng)在自己的頭腦中把它建成了。勞動過程結束時得到的結果,在這個過程開始時就已經(jīng)在勞動者的想象中存在著,即已經(jīng)觀念地存在著?!保?]178馬克思清楚地指出:思維的符號式想象,對世界預先進行意義實現(xiàn)方式的籌劃,是人類不同于動物的一個根本特點
在人類的認知活動中,對象客體只是看上去先在,例如月亮升起在天,人們觀察并且認知月亮,才能對之進行神話學或天文學的各種解釋,但是這只是一種挪用,因為月亮的神話學意義,或天文學意義,并不是與月亮同在的,而是靠解釋者憑借這個月亮符號解釋出來的。是符號創(chuàng)造解釋意義,解釋的要求倒逼出符號,但意義不可能先于符號而存在。
符號之出現(xiàn),是以解釋意義尚未出現(xiàn)為前提的[4]45,符號不僅創(chuàng)造解釋意義,而且塑造對象。例如“龍”“蛇”二個符號似乎本質(zhì)相反,“蛇”似乎以現(xiàn)有之物為對象,存在于符號之先;“龍”則是現(xiàn)實世界所無,需要靠符號來塑造?!皩ο笙刃小迸c“符號先行”這兩種意義活動,是在思維世界與實踐世界兩邊出現(xiàn)的,方向相反,跨界活動。但是這只是說的符號感知的來源,而它們的意義出現(xiàn)順序是一樣的,都要等待符號出現(xiàn)變成接收者的感知之后,才能有解釋來實現(xiàn)。
同是心靈符號組成的的藝術與夢-錯覺,不可能用來作實踐活動的預判,幻想與藝術的符號意義,本來就不能進入實在意義世界,因此這些符號是“無目的”的活動,除非是軍師的解釋把主君的夢“再符號化”為異象,才可能被解釋為上天引導出來的軍政謀略。在人類的意識范圍中,對象在先與對象在后,這二者的分野不會消失,但是二者的解釋意義后出,卻是相通的。這種對象——符號——意義的互相滲透,是意義世界的各個部分既能夠分立,又能夠結合的關鍵。
既然解釋意義不在場,是符號表意過程的前提,意義就必須有符號才能傳達,不用符號實際上無法傳達任何意義。皮爾斯提出:“我們所有的思想與知識都是通過符號而獲得的?!保?]332既然符號必須以解釋意義的不在場為基本前提,那么相對于符號而言,意義活動必然朝未來敞開,意義本質(zhì)上屬于未來。推一步論之,意義始終是以不在場的形式在場。符號如果本身“有意義”,那也只是一種意義預期,例如鬧鐘響了是預判睡者會起床,但是實際上此人是否就此起床卻是不可預知,只有等待未來顯現(xiàn)結果。在符號表意的此刻,我們尚沒有得到他的解釋與回應。
我們見到一幅攝影作品,是一座雪山,但是這雪山并沒有在場,它只是一個有出場潛力的意義。實際上雪山作為意義,甚至作為概念化的意義,可能永遠無須出場。對于人類的意識而言,意義的缺席是一種姑且勿論,虛席以待,是一種期待。如火山口天池,邊際齊全即無運動,有缺口才出現(xiàn)認知的壓差,懸成瀑布,流出江河。符號等待解釋,意義要解釋后才能出現(xiàn),這種滯后就成了符號意義的基本時間尺度。
既然之所以需要符號,是因為符號出現(xiàn)的此刻,意義并不在場,由此可以得出聽起來似乎奇怪的結論:符號出現(xiàn)本身,就證明了意義之闕如?!墩撜Z》中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闭且驗樽孀诘撵`魂不在場,祖宗靈魂的替代物神位,才能被置于祭壇上替代祖宗靈魂,符號在,就使意義將會出現(xiàn),這種意義期待是祭禮的理由。而解釋者參與祭奠儀式,才能在他的心中引出相應的意義解釋,否則解釋無法入場。因此,一旦我們感知符號在場,可以非常準確地說,它的意義尚未在場。如果我們要求意義在場,就必須親自參與這個符號過程。如果我們把符號就當作意義,把神位直接當作祖宗靈魂,孔子就不必提出親自與祭的要求。他如此要求的唯一原因,就是這個符號的真正的意義必須由接收者解釋出來。
海德格爾直接把意義看成是籌劃(entwurt)的產(chǎn)物。他一再強調(diào)“意義的問題,亦即籌劃領域的問題”[6]151“意義就是籌劃的何所向”[6]177,原因是使用符號本身就是意義的出發(fā)點:“因為領會于它本身就具有我們稱之為籌劃的那種生存論結構……領會的籌劃性質(zhì)實際組建著在世的存在?!保?]169他甚至認為,人的領會與解釋,并不是針對物本身,而是針對我們預期的“可能性”,原因是:“解釋植根于領會……解釋并非要對被領會的東西有所認知,而是把領會中所籌劃的可能性整理出來?!保?]173伽達穆爾把這種符號籌劃的作用說得更加清楚:“理解的經(jīng)常任務就是做出正確的符合事情的籌劃,這種籌劃作為籌劃,就是預期,而預期應當是‘由事情本身’才得到證明。”[7]272就是對將會在實踐活動中得到意義解釋的預判。
符號發(fā)出者的意圖,體現(xiàn)為一種想象,它可以在兩種不同的意義活動中產(chǎn)生功能,一種是在延續(xù)的日常生活中,是任何人都必須進行的;另一種是在各種文化領域,尤其是在科學與藝術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中。一般說到符號世界中想象的作用,都是指創(chuàng)造性的應用,實際上,符號意圖更重要的作用,是日常生活生存所必需的。這種符號活動在人類文明中,扮演著更重要的角色。人的庸常平凡的生活,依然是在意義世界之中的活動,因此也必須建立在符號意義這一人類最根本能力的基礎上。人的意識作為一個超級復雜的系統(tǒng),有能力從感官接受的模糊信息出發(fā),憑借混亂無序的經(jīng)驗材料、對意義世界的有序的理解,把一系列選擇性決策根據(jù)一個目的組織起來。
但是現(xiàn)代科學與古代科學的一個重大差別,在于對物的“數(shù)學籌劃”,這是現(xiàn)代科學的形而上本質(zhì)。海德格爾認為科學數(shù)學化,讓“純粹理性成為形而上學的引線和法庭,成為對存在者之存在,物之物性的規(guī)定性的法庭”[8]870,是現(xiàn)代人悲劇。的確,現(xiàn)代科學發(fā)現(xiàn)新的行星、新的粒子、彗星的軌道,預判結構的穩(wěn)定,都是先做數(shù)學運算,然后按此符號進行實驗操作。這樣一來,符號就絕對準確地預判意義,甚至超前實現(xiàn)了意義,因為數(shù)學上算通,也就是意義的落實。實驗解釋變成了一種證實,而不是運算意義的實現(xiàn),這實際上取消了解釋的各種機動可能性:期待變成了決斷,意義就成了必然之物。文化的人在解釋中游走于各種不確定的可能之間,于是生存的藝術被取消了,變成了生活的定規(guī)。人的意義世界,被科學萬能的范疇模塑所替代,一切無法數(shù)字化、實驗化的表意方式,都被認為不符合意義“真值”的標準,從實證主義到泛科學主義,對科學的能力過度夸張,反而使人類的精神世界趨于貧乏。
“對于思想,人們經(jīng)常忘記它是一種藝術,即精確性和不精確性、模糊性和嚴密性相結合的一種游戲?!保?]104人的最平凡的生活常規(guī),例如準備一日三餐,就是一場把混亂無序的感知、模糊的經(jīng)驗,組織成一個解決問題的意義。作出如此復雜意義操作活動的人,包括每日操勞的母親、操持家務的廚娘。人腦的想像力不斷地在符號和意義之間過渡和游戲,而這正是人類進化所得到的智慧力量。
所以,意識的意義解釋能力是雙重的。首先,作為人類心靈的一種基本能力,它在人體驗到的各種感知中,尋找不在場的意義。而這種能力,取決于解釋者如何將意義發(fā)生與經(jīng)驗聯(lián)系起來[10]91。其次,人的意識總是在已存在的經(jīng)驗之中“成為我自己”,把經(jīng)驗的滯留變成客觀存在,把期待落到將來,在符號與意義的交織中釋放出時間之流[6]326。意識重溫滯留的經(jīng)驗,以經(jīng)驗為前理解并預判未來,這是一種創(chuàng)造新意義的活動,取決于它脫離舊有經(jīng)驗另找新意的程度。在解釋中,守舊與創(chuàng)新并存。
因此,意義的生成之處,就是人存在于其中的時間,只有符號及其解釋,才能把過去的經(jīng)驗的滯留,結合成為人的理解與解釋的基礎,前瞻未來。把不在場變成在場,用這樣一種意義魔術,把過去與未來在當下的符號中統(tǒng)攝起來。
自從中世紀奧古斯丁解釋以來,時間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維關系已成了老生常談。此刻的現(xiàn)在是“刀刃存在”,它只是一個切換點;時間的綿延只有兩個向度——過去與未來,時間如倒退的潮水,通過此刻現(xiàn)在的閘門,不斷地把未來推成過去??档玛P于先驗時空直覺綜合的討論,已經(jīng)是大部分學者都接受的理解,但是海德格爾評論說:“(康德所謂‘綜合關聯(lián)于時間’,實際上是一種同語反復?!保?1]45
過去看起來是最實在的經(jīng)驗,對過去我們可以生出無數(shù)記憶,寫出數(shù)不盡的歷史研究;反過來,對未來,即從此刻直到永恒的無止境時間延續(xù),我們只能做出期待或預判,實際上所知為零。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刻將發(fā)生什么,當然更不會知道永恒會以何種形式到來。未來就是尚未知,所以,意義的“未來品格”也就決定了意義永遠只能存在于未實現(xiàn)、未在場、未確定的狀態(tài)。這就是時間為我們的意義活動給出的基本框架。
那么,究竟什么是意義呢?意義就是意識在關照客體對象(例如一個蘋果),或是關照符號載體(例如一幅蘋果的畫)時,迫使對象“給予”的連接方式。在這個過程中,意識就像一把手電筒,只能照亮部分對象的部分區(qū)域[12]128。意識的這種意向性從對象構筑意義,一方面把事物變成意識的對象,一方面使主體以意義聯(lián)系的一種方式進入存在。因此意義既不在意識中,也不在客體對象里,而是產(chǎn)生于兩者之間:意義是主客觀的關聯(lián),實際上主觀與客觀靠這個過程互相分辨,互相構成。準確地說,意識——意義——對象,是構成物與兩個被構成物之間形成的三聯(lián)關系。
意識產(chǎn)生的意向性,是意義活動的推動力,但是意向性本身并不是意義的來源,不能說有意向性就會有意義,因為意向性必須落到對象上。意義是意向性“激活”對象后得到的反饋。世界萬物(包括符號)在被意向性推入意義過程之前,是自在之物,安居于晦暗混沌的無意義中。有了意義活動,才會有事物或符號的意義秩序,而對象一旦被“意義秩序化”,它們就失去自在性,變得主觀化、形式化了。
因此,意義與時間都是符號解釋活動的產(chǎn)物,沒有經(jīng)驗就沒有過去,沒有對符號的觀照就沒有現(xiàn)在沒有對符號的解釋,就沒有未來。意義的時間性,也就是時間的意義性。唯理論者認為時間產(chǎn)生于意識中,經(jīng)驗論者認為時間產(chǎn)生于對事物的感知中,而符號現(xiàn)象學家梅洛-龐蒂認為:“必須有一個處于世
界某個位置的目擊者……時間不是流動的物質(zhì),也不是流動本身,而是出于運動中的觀察者看到的景象的展開……因此時間產(chǎn)生于我與世界的關系之中?!保?3]514時間必定產(chǎn)生于主體與事物的關系之中,而不存在于意識或事物之中,沒有主體的卷入,就不會有符號的解釋。
“觀察者看到的景象的展開”就是符號。時間本身,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是意義所構成的,是意義活動的節(jié)點。沒有意義活動,也就是說,沒有符號意義,時間不復存在。不僅意義是在時間中才能構成,實際上意義才是時間存在的原因。一個得過且過渾渾噩噩的人,或是一個精神與大自然化而為一的人,就缺乏“時間意識”。時間概念,本身就是一個意義概念:不是意義引發(fā)時間,而是時間產(chǎn)生意義。意義與時間這兩個思維的基本問題就落在時間框架中互相生成。意識對意義的綜合,必然與時間聯(lián)系在一起,朝向未來。
符號在場時,解釋意義尚不在場。這條筆者稱為“符號學第一悖論”的基本原理,不僅牽涉到意義活動的順序,更是有關意識與事物如何互動產(chǎn)生意義,關系到時間本身是如何在意義活動中生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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