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俠
家鄉(xiāng)的路是最熟悉的。閉上眼,田埂村莊,大路小路,每一個分叉口都清晰可見,我曾自信滿滿:在這里我不會迷路。
順著這條走了四十多年的大路騎車由東向西行走,我心情舒暢,哼唱著喜歡的小曲兒,任憑風掠過耳旁。兩旁又在修路,不知已經(jīng)是多少次重修了。記得最先是土路,大多數(shù)人開“十一號”,鮮有騎自行車的。后來修成可以兩車并行的柏油路,我和老師同學曾經(jīng)踏著新修的路面,步行著去城里第一次看五光十色、美麗燦爛的煙火,如今要修成城市的左右各有四車道的水泥單行道,并帶有綠化帶的寬闊大馬路了,這條路我依然認得。
當我急駛到一條南北向的灌溉渠,看到旁邊的建筑物時,猛地急剎車,驚呆了:我走過了!這條走過無數(shù)次的道路,我竟然會走過了!
一時間,我內(nèi)心非常復雜。對自己的失望?對老化的意識的恐懼?對歸屬感的迷惘……似乎都有,又似乎都不是。愣了好一會兒,我反掉過頭,騎上車,慢慢地往回走,邊走邊仔細看路邊,尋找熟悉的參照物。車子已經(jīng)走得很慢了,只看到路兩旁被修公路的機械車挖出的土溝土壑像面目猙獰的怪獸般橫在我的視線里,看不到路旁賣化肥的小平房,也看不到小平房旁邊那條通向家園的路面。我索性推著車走,小調(diào)再也哼不起來,心中甚是迷茫。
返回的路并不遠,我卻走了好久,在陌生的溝壑邊終于出現(xiàn)了一座原木與樹枝搭起來的簡易小橋 ,上面鋪了一層黃土,腳印與車轍印使表層的黃土變成了一層浮起的塵埃,可想而知,只要稍有踩碾便會塵土飛揚。順著這座小橋向北望去,隱約可以看到熟悉的村莊,我終于松了一口氣,感嘆水泥路又一次吞噬了一截良田,也吞噬了曾經(jīng)的參照物,那座賣化肥的小平房原址已經(jīng)變成溝壑的一部分了。
騎車跨過小橋,終于看到了熟悉的田野,一畦畦玉米苗長得正歡實,一排排果樹仿佛已散發(fā)出果香,遠處的人造荷塘里,荷葉在水中蕩漾。依然記得童年時,我在這片田地里采過苜蓿,撿拾過麥穗,在那個艱苦的年代里,為全家添補口糧。我曾經(jīng)拿著鐮刀割過草,喂養(yǎng)羊兒,使尚在襁褓中的妹妹有奶水喝;我曾經(jīng)提著籃子采集麥根,用來作為全家煮熟飯食的燃料……沒想到我會在這里走錯路。
村莊近了,母親的身影就在巷子里。她坐在家門前,輕輕瞇起眼睛,眺望著我們來的方向,風兒輕輕撩起她絲絲縷縷的白發(fā)。她看到自己的兒女,臉上總會露出開心的笑容,聲音里回蕩著飽滿的自豪。這所灰墻大紅鐵門的二層小樓就是我的家,白色瓷磚鋪就的地面,白色的墻壁,頂著紅色的琉璃瓦。雖然我早已出嫁,但在我心里,這里依然是我的家園。這里曾經(jīng)有我善良勤勞的老父親,哪家的架子車、自行車輪胎破了,總會找他免費修補,他還要用上自家的膠水和補丁,任憑手背上粗大的毛孔里溢出汗水也顧不上擦。每有叫花子經(jīng)過,他總會端給他一碗熱飯熱湯;每當看到孫兒們,他總會高興得手舞足蹈,做出孩子般可愛的樣子跟他們玩耍;每到麥收時節(jié),他總會走到地頭,滿臉幸福地展望滿地金黃,然后慢慢蹲下身來,雙手環(huán)抱一摟麥穗,笑了又笑,任憑那黃燦燦的麥穗貼在他黝黑的臉上,不管是否會扎疼他的皮膚。我曾不解而暗笑他,如今才懂得,那是老農(nóng)對土地的感情,是辛勤的耕耘者對收獲的感情,是付出對回報的感激啊!然而,我那受盡生活的磨難卻還沒來得及享受生活甘甜的老父親已經(jīng)長眠于青山十五余年!
這里曾有我們五姊妹的歡聲笑語,在那個荒寒的年代里,那該是父母最大的慰藉。如今,我們都已各奔東西,唯一的姐姐早已經(jīng)定格在她二十一歲最美的年華里,只將她美麗的笑容和親切的話語留在我記憶深處。一頭自來卷的黑發(fā)、黑亮的眼睛、厚厚的嘴唇、一笑就會露出來的潔白的牙齒……我們再難相聚。這里曾經(jīng)有我活潑可愛的侄子侄女和他們的父母。他們曾經(jīng)在我來時會興高采烈,拉起我兒子的手一起去玩耍、嬉戲,抹花可愛的小臉。如今,他們已隨父母移居城市,成家立業(yè)。家園只剩孤獨的老母親,物質(zhì)雖不缺乏,但每天最大的快樂只能是和鄰居的孤老太太們一起玩花牌,然后坐在門口,遠眺兒女回來的方向。
這所房子的前身是七間大瓦房,于1992年拆除。記得那是在土地包產(chǎn)到戶政策實施的第一年,我們家終于口糧有余時,在親友的幫襯下蓋起來的。剛建成時,適逢黃豆豐收,又遇上陰雨天氣,全家就在房子的水泥地面上摔黃豆——拿起一捧結(jié)滿滾圓豆莢的豆枝,高舉過頭頂,然后再使勁摔到水泥地面上,那粒粒金燦燦的豆兒便落了一地,父親滿臉的褶子在笑顏里舒展開來。他知道債務(wù)能還上了,全家人的新衣新鞋也有了著落。我們在那個土院子前院起居,后院養(yǎng)雞養(yǎng)羊養(yǎng)牛,全家人憑著勤勞的雙手徹底擺脫了饑餓,活得有了尊嚴,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在那座土坯墻大瓦房的土院子里,我們住了十二年,開始我們以為這就是最好的房子了,下雨不用躲雨,打雷閃電不用害怕,沒想到如今,我們的家園會變得如此美觀大方。
躲雨逃難,忍饑挨餓的生活怎能忘記呢?
我是生長在村東的一所下地窯里的。從記事起,我就知道我們一家人最怕夏天打雷下雨。每逢打雷,父親總會緊張地站在窯門口觀望,如果看到窯體四面邊上有大股水流下,他就會把我架在脖子上,左手抱起大妹,右手抱起二妹,艱難地在雨中穿過窯洞大門,踩著窯坡上的腳窩往上爬,媽媽則左手拉上哥哥,右手拉上姐姐,跟著往上爬,全然顧不得被雨水打濕全身。當我們逃到老城墻根那戶蓋著瓦房的慈祥的婆婆家門口,才會松一口氣。婆婆總會把我們叫到她家避雨,拿毛巾幫我們擦干雨水,甚至換上他們家人的衣服,有時雨長時間不停,她還會給我們些食物以填充我們咕咕直叫的饑腸,以至于后來她被脖子上掛個牌子,頭上頂個尖帽子游街批斗的時候,我不相信他們家曾是剝削窮人的地主,不愿去看游行,郁悶了好久。
這里也有快樂的時光。
記得閑暇時,母親總會擺出針線包繡花,繡花鞋子,花護衫,繡出來的青蛙小鳥、花花草草無不栩栩如生,穿出去備受夸獎。有時她也會拿出毛筆教我們練毛筆字,一點一提,一勾一劃,教得仔細嚴格。就是在那時,母親在我幼小的心里埋下了藝術(shù)的種子,讓我對美有了最初的感受。
那時,家里養(yǎng)了一頭老母豬,下了九個小豬仔,它們緋紅的皮膚上,長著一層淡淡的黑色絨毛,樣子甚是可愛,我們?nèi)业娜赵率褂镁腿钢@些豬仔了。每天下午,我們都要出去割豬草,什么打碗花、刺棘、狗尾巴草,割上一大竹籠,就夠它們吃一天。有時我們貪玩,天黑了,竹籠還沒割滿,為了避免挨罵,就用枝條在竹籠下面支一支,等到第二天不夠吃時,父母才明白我們的伎倆,難免遭受批評。最早的責任心就是在勞動中逐步養(yǎng)成的。
那時候雖然吃了上頓沒下頓,一件衣服穿四季,老大穿了老二穿,補丁不斷,但一家人在一起,都朝著一個方向努力,心貼得很近??嚯y的生活教會了我們勤勞、忍讓、寬容、善良和感恩。
如今,我們姊妹都住在所謂的城市里,姐姐和父親作伴常住青山,母親獨自在生活了一輩子的家園里守望,看著良田被混凝土一步步吞噬,看著房屋被一間間地拆遷,看著曾經(jīng)耕種過的土地變成一座座高樓大廈,聽年輕人唱“我們的生活多么美好”。母親不愿意離開家園,她固執(zhí),誰家也不去,她和巷子里的幾個孤老太太一起,守望這曾經(jīng)是萬畝良田,出口過辣椒、蘋果,即將被拆遷改造的村莊,守望著他們那一代人曾經(jīng)的生活軌跡。
但愿我下次返回家園,不會再走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