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規(guī)》“泛愛親仁”的倫理意蘊*

楊　帆 ，張素艷

(1.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100872； 2.河北小學 語文教研組，河北 保定 071051)

《弟子規(guī)》是清代李毓秀撰寫、賈存仁修訂的一部旨在踐行儒家倫理道德行為規(guī)范的開蒙讀物，整個文本源自《論語·學而》第六章，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盵1]4-5依次論述了孝、悌、謹、信、愛、仁、文等德目問題。仁為全德之名，包括各種品德，同時，人的最高道德境界是仁、是至善。仁的外延德目中，愛人與仁最為相近，即所謂“仁者，愛人”。孝、悌、謹、信、愛、仁的這種遞進關系，指向對象是由親及疏的關系，“從‘親親’原則出發(fā),以血緣宗法關系的‘孝梯’為核心，從以父母兄弟為同心圓的小圓心向外輻射愛人之心，把血親之愛發(fā)散到一般的人際關系之中,形成一個大圓心,并展開普遍之愛。”[2]119-120對親人的孝悌，拓展到社會生活中的待人接物、自我修養(yǎng)即為謹信，將愛人的范圍與對象從親親拓展到泛愛，突破宗族領域而進入社會視野，這就是“泛愛眾”，它與“仁”最為接近，但不是完全并列關系，是“仁”這一倫理精神的外化，“仁”是倫理實體，“泛愛眾”是道德實踐。討論“親仁”的內涵，辨明“泛愛眾”的道德踐行要求，并以“泛愛親仁”精神觀照當今社會的現(xiàn)實問題，揭示泛愛親仁傳統(tǒng)美德的時代價值。

一

首先我們想討論的問題是：“泛愛眾而親仁”的含義，特別是“仁”，是指具體的“仁者”，還是抽象的倫理實體、至善的道德境界？

許慎《說文解字》注釋“仁”為：親也。從人從二。忎，古文仁從千心。古文仁或從尸。

如鄰切【注】臣鉉等曰：仁者兼愛，故從二。[3]161(卷八上)“泛愛眾，而親仁”的教導對象是“弟子”，有關弟子的含義，一般有兩種意義，第一，年紀幼小的人；第二，學生。通行的注釋版本取第一種意義。[1]5最初由李毓秀撰寫為《訓蒙文》、后經(jīng)賈存仁修訂改稱的《弟子規(guī)》即源于此，即對年紀幼小者啟蒙養(yǎng)正之范本。但這一范本又具有普遍性，世間眾生皆可從中獲得啟蒙與啟發(fā)，正如《弟子規(guī)》第四章開篇所言“凡是人，皆須愛”，人與人之間需要相親相愛，是一種互相性的道德行為。那么愛的具體道德行為應該是什么？是忠恕，即從積極意義而言是忠：“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1]65；從消極方面而言是?。骸捌渌『酰〖核挥鹗┯谌??！?《論語·衛(wèi)靈公》)[1]166而忠恕最終都要具體落實于身體力行當中，因此在《弟子規(guī)》的“泛愛眾”篇章中，積極意義的道德體現(xiàn)為“道人善、善相勸、恩欲報、慈而寬”等愛的具體道德行為規(guī)范。消極方面的道德體現(xiàn)為“勿自私、勿輕訾、勿諂富、勿驕貧”，同時最為重要的是“將加人，先問己，己不欲，即速已”的做人、做事之原則，這既是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解讀，更是從相對角度對愛眾提出具體道德行為要求。

“親仁”，直譯為親近有仁德的人，但是有關親仁之“仁”的涵義，需進一步商榷辨析。仁，除具有仁人、仁者的意義外，其蘊含的道德內含還具有“仁者愛人的道德情感，親愛同情的人性根源，忠恕之道的行仁方式，克己復禮的實踐規(guī)范，博施濟眾的奉獻精神”。[4]230-238親仁這一最終道德目標，更具有“至善”倫理精神的指向性，在《論語》中，能被孔子稱為真正“仁人”、“仁者”的具體人物極為稀少?！兜茏右?guī)》援引儒家這一認知而提出：“流俗眾，仁者稀”。世俗之人眾多，而能真正稱為仁德賢者稀少?！墩撜Z》章句中，“仁”字共用105次，司馬牛、孟武伯、樊遲、子貢、顏淵等都曾向孔子請教過關于“仁”的內涵是什么的問題,孔子的回答秉承其因材施教的原則，同時由于時間、場域、情景的不同，說法并非完全統(tǒng)一。他對顏淵說“克己復禮為仁”，對司馬牛講“仁者先難而后獲”；對子張的回答卻是“能行五者(恭、寬、信、敏、惠)于天下為仁”，對樊遲則概言“愛人”?！墩撜Z》中關于“仁”的解讀，大部分為一種應然狀態(tài)，達到“仁”的水平、“仁”的高度、“仁”的境界的顯性道德要求。作為老師在解答學生疑問之時，孔子也從不輕易將“仁”許以某人，即便是對其得意弟子顏回的評價也是“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雍也》)[1]57老師十分嚴謹?shù)慕缍?，顏回之心可以在長時間內不離開仁德，其余的學生則只能在短時間內偶爾做到仁而已，說明在孔子心目中，弟子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不違仁”，已經(jīng)是他很為滿意的效果了?？鬃右簧嘉唇o仁下過確切的定義，有關“仁”的諸多見解無不是在因人而異、因時而答中的睿智回應，因此，“仁”更貼近抽象的倫理實體、至善的道德境界這一層面的理解，即便是“仁者”，也是指代具有仁德、能夠在某些方面可以稱為仁的人。當然也不可否認，《弟子規(guī)》作為一種面向學生、年輕人的守則，將“親仁”理解為親近生活中能夠踐行仁德的人，可能更加易于理解與實踐，但也不可否認，“仁”確是儒家道德的全德之稱和最高境界，因此，“親仁”也可以抽象的理解為向這種倫理實體、最高境界不斷努力，這樣才會為道德實踐定下一個更高的目標。那么，這種全善、全德之“仁”如何接近？即需要道德踐行，即“泛愛眾”的具體道德要求與實際道德行動。

二

通過怎樣的具體德目與道德行為實踐來實現(xiàn)泛愛眾、進而達到親仁的目標？《弟子規(guī)》第四章以228個字、八小節(jié)論述“泛愛眾”的具體道德行為規(guī)范，實際是自我道德修養(yǎng)的外化，后兩節(jié)演繹“親仁”的道德目的——趨善避惡。編著者具體化泛愛眾的道德實踐要求，最終是希望實現(xiàn)“德進”“過少”的親仁效果?！胺簮郾姟钡闹苯釉忈尲床鄞蟊?，但儒家的愛眾又是具有層次性的，親親——仁民——愛物，是力主用仁的方法對待一切人，建立起普遍之愛的關系。

“凡是人，皆需愛”。人的道德與行為原初性的情感根源是愛，有無愛心，是一個人心性善惡好壞的最根本的標志之一。讓世界充滿愛，一直是人類各個時期的理想，更為思想家們所期盼。如子夏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論語·顏淵》)[1]125天地之間同類之愛即如此，“有血氣之屬必有知，有知之屬莫不知愛其類。”[5]778

評價一個人應重視什么？評價標準是外表還是內在？《弟子規(guī)》給出內在德行和外在容貌的關系：“名自高”、“望自大”是“行高”、“才大”等有德之人的自然所得，正如荀子所言：“形不勝心，心不勝術。術正而心順之，則形相雖惡而心術善，無害為君子也。形相雖善而心術惡，無害為小人也?！盵6]53所謂相由心生、德由心生，愛人與得人愛是一個雙向的道德互動機制。自小養(yǎng)成謙遜的品質，不以言詞驚人，有才自得人欽佩。

仁愛之心必須體現(xiàn)在人際交往中，那么在與人交往中，應當以怎樣的心態(tài)和態(tài)度面對他人？《弟子規(guī)》中，“勿”、“莫”等否定字出現(xiàn)的最為頻繁，作為一部規(guī)定弟子道德行為規(guī)范的著作，應當做什么是一個道德維度，強調道德踐行，而不應當做什么是更為深刻的從另一個道德維度來告知弟子哪些行為不道德，更應警醒誡勉。是常人，難免會有行為上的瑕疵與錯誤，但在具體日常生活、待人接物、道德修養(yǎng)中，瑕疵與錯誤并非犯錯的理由，而是應當時刻警戒自己、努力避免、而且可以避免的不道德行為，如“揭人短、說人私、自私、輕訾、諂富、驕貧、厭故、喜新、事攪、話擾”，如何處理好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在于這些普通的道德行為規(guī)范中顯現(xiàn)出來，再具體到一對一的道德實踐中，如何表現(xiàn)愛，即要落實具體的道德規(guī)范。這些規(guī)范對具體的行為具有約束力，同時，從具體執(zhí)行、操作上而言更加具體：“人有短，切莫揭；人有私，切莫說。己有能，勿自私；人有能，勿輕訾。勿諂富、勿驕貧，勿厭故、勿喜新。人不閑，勿事攪；人不安，勿話擾?！盵7]226-227這是從“短”、“私”的角度討論與他人相處之則，接下來則深度考量善和惡的道德維度。

以道德行為“道人善”與不道德行為“揚人惡”兩個相對立的行為評價勸勉弟子揚善抑惡，《弟子規(guī)》言：“道人善，即是善，人知之，愈思勉。揚人惡，即是惡，疾之甚，禍且作。”[7]227人與人之間“仁愛”之意的顯發(fā)，是泛愛眾具體道德行為與情感的并行，人與親人、人與社會生活中的同類大體總是出于“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中的全部道德情感或者某一種道德情感之中，當看到自己的同類遭遇不幸，會自然生出“惻隱之心”，而當同類犯下錯誤、有違“仁愛”、迷失本性之時，也會有“羞惡之心、是非之心”的產(chǎn)生，即：“善相勸，德皆建；過不規(guī)，道兩虧?！盵7]227這并非單純的道德說教，而是針對學生們在踐行道德規(guī)則的時候，內化于心、外化于行的道德涵養(yǎng)之外在具體表現(xiàn)，不是刻意的教條行動，而是自然的人之為人的道德踐行。

如何正確處理人際關系，一方面要恩怨分明，報之以直，同時要知恩圖報，不講前嫌，見得思義，行忠恕之道。“恩欲報，怨欲忘，抱怨短，報恩長?！盵7]227《禮記·表記》中提及子曰：“以德報德則民有所勸，以怨報怨則民有所懲?！盵5]716儒家孔子對恩惠、仇怨的態(tài)度是用恩惠來報答恩惠，人們就會努力做好事，即對道德行為的肯定與鼓勵，用仇怨來報復仇怨人們就會有所懲戒，從而實現(xiàn)一種道德結果的公正?！胺踩∨c，貴分曉，與宜多，取宜少。將加人，先問己，己不欲，即速已。”[7]228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德黃金律，因此不論是先秦時期的儒家還是后來的傳承者以及中國傳統(tǒng)人文倫理的修養(yǎng)與踐行，必然會提及并從不同角度具體化、普及化。在儒家倫理綱常的多重維度以及道德行為要求中，并非不承認人之天然合理的欲望，而正是因為看到了人的合理欲望滿足前提下，人的欲望會有擴張、膨脹，而不加道德規(guī)范的擴張欲望必然導致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身的矛盾與緊張、沖突，所以在此以“己不欲”勿強加于他人、“與多、取少”的道德行為中實現(xiàn)個人道德修養(yǎng)與提升。

不論身份貴賤，對人要慈要寬，對己要端要嚴，要以理服人，而不是以勢壓人，嚴于律己，寬以待人?！按酒?，身貴端，雖貴端，慈而寬。勢服人，心不然，理服人，方無言?！盵7]228正如孔子所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論語·子路》)[1]136“身端”與“慈寬”并行才能做到“理服人”的效果。

“仁”是全德：“同是人，類不齊，流俗眾，仁者稀?！盵7]229如第一部分所論證，“仁”既有仁者、仁人的含義，更重要的是指“仁”這一倫理實體，因此“仁者”雖然稀少，普通大眾為日常社會生活的大多數(shù)，但是并不影響弟子以及人們踐行倫理道德，并無限接近仁德。真正的仁者，是“人多畏，言不諱，色不媚?！比缱酉脑唬骸熬佑腥儯畠叭?，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論語·子張》)[1]201人修身的整個過程必然是以“善”的實現(xiàn)為最高的目標，道德實踐被儒家強調并推崇到極致，因為生活本身所具備的應有“至善”，切實踐行前文“泛愛眾”的具體道德要求，就是一種對“親仁”、“親善”的表達與體現(xiàn)。

《弟子規(guī)》這一章的最后，撰寫者從“能親仁”、“不親仁”兩種截然相反的行為結果分析表述了“親仁”的道德效果“無限好，德日進，過日少”與“不親仁”的結果“無限害，小人進，百事壞?！盵7]229-230一切道德體系的構成必然是應然與實然、理想與現(xiàn)實、崇高與實際的統(tǒng)一，具體“泛愛眾”德目上的實然、現(xiàn)實、實際正是為了通過道德行為與日常生活的道德實踐不斷接近最高境界“親仁”的應然、理想與崇高。人類都有不斷向善的本性驅動，現(xiàn)實性與理想性是道德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的統(tǒng)一，這些目標的實現(xiàn)都離不開“泛愛眾”的具體道德實踐。

三

上文所述《弟子規(guī)》中泛愛、親仁所表述的具體美德價值合理性毋庸置疑，而如何繼承、發(fā)揚運用于現(xiàn)代價值之中，是需要反思的問題。

首先，“泛愛親仁”是一種價值引導。在當今中國社會轉型時期，伴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工業(yè)化、城市化的加速，逐漸由“熟人社會”逐步轉向“生人社會”，出現(xiàn)缺乏關愛的現(xiàn)象，如仇富、看不起部分體力勞動者、留守兒童、老人摔倒不敢扶、2011年的小悅悅事件等，都是違反道德要求，缺乏泛而眾面親仁精神的體現(xiàn)。社會轉型時期“陌生人”的博愛之心匱乏；另一方面，這些現(xiàn)象的背后反射出的是社會輿論缺乏“博愛親仁”價值觀的引導，不良現(xiàn)象被肆意夸大解讀。當無法達到完全的自覺、自律的道德操守時，需要外在的監(jiān)督、規(guī)范以及合理引導，同時需要社會公民不斷的學習、認同與實踐。

其次，“泛愛親仁”必然要求身體力行。反復誦讀，掌握“泛愛親仁”的具體規(guī)范要求是“學”，是一個認同并對自身產(chǎn)生影響的潛移默化之過程。更加重要的是要用于實踐即是“習”，“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行之篤才是知之深，一旦我們具有了某種德性，行為也就能持之以恒。道義若只是一種客觀社會秩序的體現(xiàn)，而未被人們廣泛認同和實踐，那就形同虛設，因此“注重情感體驗教育，加強道德意志力和行為實踐能力的訓練，這樣才能在實踐的意義上使繼承延續(xù)傳統(tǒng)美德的工作落到實處?！盵8]340對《弟子規(guī)》也是這樣，不僅要青少年掌握其規(guī)范要求甚至背誦，而且更加重要的是要他們去實行。筆者曾經(jīng)考察過某省一家小學，該校的國學校本課程，不僅要系統(tǒng)講授學習《弟子規(guī)》，而且，把它編成一套廣播體操，讓學生在課間操期間一邊做操鍛煉了身體又同時背誦了《弟子規(guī)》，實際上是做了一套心靈體操，達到了身心雙修的功效，值得推廣。

最后，“泛愛親仁”激發(fā)人性向善。從道德實踐維度看，現(xiàn)實的社會狀態(tài)是從善比從惡難，從惡比從善容易，常人道德意志力較為薄弱，從善需要意志努力，稍有松懈就會發(fā)生偶然的惡行為，《弟子規(guī)》“泛愛眾，而親仁”所提出的具體道德行為要求、大部分倫常規(guī)范，如“勿諂富，勿驕貧，勿厭故，勿喜新”以及莫揭人短、莫說人私、道人之善等，所予以警醒世人的正是要抑制小惡，從遏制小惡開始，逐步養(yǎng)成大善、仁德，“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于現(xiàn)代社會的人文修養(yǎng)、道德歷練仍具有重要的意義與價值。作為社會交往中的人，愛的德目是古今中外共同具有的道德觀念，現(xiàn)代社會的精神價值構建中，仍然延續(xù)著中國源遠流長的禮治道德教化，以深厚的傳統(tǒng)道德倫理來規(guī)范人們的言行舉止，激發(fā)人性向善，彌補與修正社會法制逐步完善中顯現(xiàn)的缺失與不足。

總之，仁為全德之名，包括各種品德，同時，人的最高道德境界是仁、是至善。由孝悌、謹信、泛愛進而親仁，既是由近及遠的推廣，又是道德實踐的遞進與提升?！叭省笔莻惱韺嶓w，“泛愛眾”是道德實踐。討論“親仁”的內涵，辨明“泛愛眾”的道德踐行要求，并以“泛愛親仁”精神觀照當今社會的現(xiàn)實問題無疑是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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