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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黃金時代”著稱的19世紀俄羅斯文學,宗教主題是其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容,拯救意識成為創(chuàng)作的動力與表達訴求。19世紀俄羅斯文學描寫了俄國知識分子的彷徨與行動,記錄了國家和人民的苦難生活,面對這些苦難,作家們在作品中探索各種拯救途徑。俄羅斯文化中的拯救意識由東正教文化發(fā)展而來,在追求救世的同時,強調人的精神救贖。精神救贖要求拋棄物質世界的追求,走向信仰,實現人的精神自由,這是19世紀俄羅斯文學的理想。人追求精神自由的過程也是走向至善的過程,而人的精神完善是19世紀俄羅斯作家們所追求的目標。
別爾嘉耶夫說:“俄羅斯人的整個精神能量都被集中于對自己靈魂的拯救,對民族的拯救,對世界的拯救上。其實,這個有關全體拯救的思想是典型的俄羅斯思維。”[1](P51)作為社會文化精英的19世紀俄羅斯作家們就這樣把拯救國家、民族和人民當作自己的使命與責任,因此,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讀到的多是關于拯救的問題,有對俄羅斯國家的拯救、有對俄羅斯人民的拯救、更有對自己的精神救贖。19世紀俄羅斯作家們在作品中探索著拯救人類生活的途徑,基于東正教文化基礎上產生的拯救意識,使俄羅斯作家們最終選擇的拯救方式是精神拯救,即對人靈魂的拯救。
公元988年,俄羅斯接受了東正教,東正教與本土的多神教融合在一起,形成了獨特的俄羅斯宗教文化。此后,東正教在俄羅斯民族生活的各個方面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與意義?!岸砹_斯民族完全處于東正教及其思想之中。此外,在他們心中和身上沒有別的——當然也不需要別的,因為東正教就是一切?!保?](P64)在俄羅斯,宗教信仰的體現不在于形式上是否符合教義規(guī)范,也不在于口中是否宣稱信仰上帝,而在于其行動本身體現出的宗教精神。宗教精神已經成為俄羅斯人的集體無意識,俄羅斯人的行為不可避免地將從這一集體無意識出發(fā)??梢哉f:“俄羅斯人或者與上帝同在,或者反對上帝,但是永遠不能沒有上帝?!保?](P31)
俄羅斯文化是在東正教文化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俄羅斯哲學主要是從神學出發(fā)而來的宗教哲學,俄羅斯思想植根于東正教文化土壤,俄羅斯文學的基本主題也是宗教性的。關于俄羅斯文學的宗教性,“很難說出另一個民族像俄羅斯民族一樣,其十九世紀的全部文學還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在探討宗教問題”[4](P31)。在俄羅斯文學誕生問題上也有人認為:“俄羅斯文學……產生于個人和人民命運的痛苦和苦難,產生于拯救全人類的探索中。而這意味著,俄羅斯文學的基本主題是宗教性的?!保?](P77)以宗教為主題的俄羅斯文學,其文化精神自然也是宗教性的。俄羅斯東正教文化中有“彌賽亞意識”和“普世主義”。“彌賽亞意識”即救世主情愫,是緣自民族宗教的特有情懷,“普世主義”強調俄羅斯是拯救人類的民族。俄國知識分子受東正教文化的熏陶,他們的骨子里滿是這種文化理念和使命感。整個俄國知識分子群體在自身的救世使命感和自我犧牲精神基礎上產生的為改造不公正社會現實、為解救勞苦大眾、為世界人民的未來而甘愿承受苦難甚至獻出生命的行為,都源于一種基督般的情感,源于“我”對“他者”的愛,這是“彌賽亞意識”轉化出的一種“責任”。[6](P12)俄羅斯作家作為俄國知識分子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本著這樣的宗教精神進行創(chuàng)作,在他們的作品中書寫著對世界的拯救。
在俄羅斯東正教文化里,拯救的內涵有明確的所指。東正教文化中的拯救是精神的拯救,是由神完成的事業(yè)。同時,俄羅斯宗教哲學中認為人身上具有神性,人類能夠通過信仰轉變?yōu)椤吧袢恕?,從而與上帝在一起,當人成為“神人”走向上帝,人就獲得精神自由,來到了上帝之國,也就實現了自我救贖。在這里,獲得精神自由是最終目標。在俄羅斯宗教哲學家看來,人不該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人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人除了有一個外部表現,還有一個更為深邃的空間,即人的精神世界,精神才是人的最高本質的表現,因此,精神自由是人的最高本質,人的努力目標是實現精神自由。這種精神自由是與上帝在一起而實現的自由。他們所言的上帝與宗教教義中的上帝不是同一含義,不僅是指耶和華,在宗教哲學家這里,上帝是精神,上帝是存在,上帝實際上就是人自身,上帝不是外在于人的,而是內在于人的。這種自由與物質世界是隔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講述的宗教大法官的故事提出的就是這個問題,充足的物質保障背后是人真正自由的喪失,人處于被奴役中。人總是容易受到物質的誘惑,只要有物質的存在,精神自由就難以實現,真正的精神自由的追求者,往往是拋棄物質生活,這樣的精神追求者在俄羅斯文化史上可謂人數眾多,身份各異。俄羅斯文化中的精神自由追求在拋棄物質條件的同時,還是在宗教層面追求至善的一個行動過程。東正教文化含義下的拯救是一種棄絕物質條件的精神拯救,靈魂拯救。
受“彌賽亞意識”和“普世主義”影響的俄國知識分子不滿足于認識世界,而是試圖改造世界,解救民眾。19世紀俄羅斯作家們屬于俄國知識分子的行列,同樣渴望展開拯救行動,于是,在他們筆下描寫了眾多的俄國知識分子形象以及他們的救世行動。
在俄羅斯宗教文化中,人的獲救需要喚醒人身上的神性,而在人的神性喚起過程中,需要一個媒介,這就是親身體驗苦難或者是通過苦難承受者的精神力量感召?!耙粋€民族的宗教理想形成于其對上帝的十分個人化的觀點,形成于其對基督的藝術的、圣像式的想象……同時也有一位俄羅斯的基督,這位基督在福音中與卑賤者為伍,常和窮人、病人和受苦之人在一起?!保?](P34)也就是說,在俄羅斯東正教文化中,基督與苦難、貧窮在一起,苦難是距離基督最近的,苦難越深重也就距離基督越近,因此,在俄羅斯文化中,苦難是被膜拜的。這種觀念的產生源于,俄羅斯東正教精神強調人的內省性,從耶穌基督受難事件受到啟發(fā),把苦難看作神圣事件,認為沒有經歷過苦難打磨的靈魂是有罪的,苦難和貧窮能使人身上的罪惡得到救贖,從而走向上帝,恢復人身上最初具有的神性。[7](P145-146)“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只有通過苦難才能學會第一次看到隱藏在他身上,并且構成他的內在本質的那個精神實在的偉大世界?!保?](P278)苦難是實現精神自由的前提。在俄羅斯文化中,承受苦難并不完全是痛苦的,在虔誠的信仰者那里,苦難的降臨讓人欣喜,比如果戈理就把苦難看作上帝啟示的征兆。人通過承受苦難,超越苦難,最終走向上帝,得到救贖,獲得精神自由。
雖然俄羅斯文化在精神層面對苦難有獨特的認識,但面對實際存在的苦難時,人們總是試圖尋找擺脫苦難的途徑,19世紀俄羅斯文學就描述了這一過程。作家們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試圖拯救他人的拯救者,同時他們也在尋求自我救贖之路。作家筆下刻畫的是一些痛苦的靈魂,他們或因自己生活的窘迫,或因不滿自己的貴族身份,心靈都處于煎熬之中。其中有些人是因為物質條件的不足而陷入生活的艱難境地,可在作家筆下,他們去努力爭取的又并非完全是物質的內容,更多是精神的豐富。以俄羅斯文學中的“小人物”為例。他們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的小理想,想通過自己的勤奮與節(jié)儉努力實現愿望,如果戈理《外套》中的巴施馬奇金,在實現愿望的過程中他們有等待的快樂,有自由思想的快樂。他們還有很強的獨立人格意識,追求個人尊嚴。陀思妥耶夫斯基《窮人》中的杰符什金,一個人過著清苦的生活,老實本分地做著自己的工作,小心翼翼地生活著。就是他,認為自己在精神和道德上與別人是平等的,他的心和別人是一樣的,他說:“我有良心和思想,我是人?!痹谕铀纪滓蛩够摹兜叵率沂钟洝分?,主人公又對人的精神自由問題展開了思索?!靶∪宋铩毕盗兄械倪@些人社會地位不高,物質生活較為匱乏,但他們并沒有努力去爭取物質財富,他們渴求的是受到公正待遇,得到人格上的尊重。在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物質貧乏雖讓人們生活艱難,卻不會擊倒他們,給他們以致命打擊的是精神層面的問題。“對于俄羅斯意識來說,重要的不是對待財產本身的態(tài)度,而是對生活著的人的態(tài)度?!保?](P59)
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還有兩個重要人物系列,“多余人”和“懺悔貴族”。兩個系列的主人公都出身于貴族,物質生活足夠豐富,但他們的精神處于極度痛苦之中。他們活得壓抑、無聊,試圖尋找排解情緒的方法,可是渾身的力量不知道用在哪里,精神無所依托。憂郁的“多余人”們在個人的精神世界里困惑著。普希金筆下的葉甫蓋尼·奧涅金和萊蒙托夫筆下的畢巧林通過與人決斗來釋放自己的能量,在愛情問題上卻又缺少足夠的勇氣。岡察洛夫筆下的奧勃洛莫夫則是躺在床上空想,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雖然一直在嘗試各種事業(yè),可總是失敗,并且也缺少接受愛情的勇氣。他們的個人生活在世俗意義上是失敗的。憑他們的出身,他們很容易就能過上世俗意義的幸福生活,穩(wěn)定的經濟來源、相配的婚姻愛情,都是唾手可得??蛇@些物質層面的東西并非他們真正的追求,也無法解除他們心中的痛苦,他們需要精神上的滿足,需要靈魂的豐富與自由。作品中的“多余人”們沒有找到救世的方法,也沒有實現自我的拯救。彷徨中的“多余人”也是當時俄國社會中知識分子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
“懺悔貴族”在救世方面較“多余人”多了許多的行動力。“任何一個西方民族都沒有像俄羅斯民族在自己有特權的圈子里那樣體驗如此強烈的懺悔動機。獨特的‘懺悔的貴族’典型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懺悔的貴族’意識到自己社會的而不是個人的罪孽,意識到自己社會地位的罪孽并在內心懺悔?!保?](P58-59)由此,“懺悔貴族”們與自己的階級決裂,為自己擁有的財富和地位而在貧苦人民面前感到有罪。他們在懺悔的同時,努力尋找?guī)椭F苦人的方法。在作品中可以讀到,他們嘗試在莊園進行改革,但貴族和農民之間天然存在的鴻溝使他們彼此無法理解,改革以失敗告終。列夫·托爾斯泰的《一個地主的早晨》和《安娜·卡列尼娜》中都描寫了這樣的改革。《復活》中的聶赫留朵夫也是因自己的出身和過去的行為而有罪感,到處奔走解救被他傷害過的卡秋莎,解救失敗后陪伴卡秋莎去了西伯利亞。這些人因出身感到精神痛苦,想要通過幫助他人為自己贖罪,可是沒有實現。他們不滿意自己的出身,卻也無法真正走進貧苦人的生活中去,他們處于無根的狀態(tài)中。作品中“懺悔貴族”拯救他人的行動是失敗的,但作者安排他們實現了自救,這種自救是在他們接觸到福音書時達成的,在福音書中他們頓悟了,找到了生命的意義。
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還有平民知識分子進行的拯救行為。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中,薇拉按照空想社會主義的思想創(chuàng)辦縫紉工廠,試圖拯救和指導民眾的生活道路,只是這種描寫總給人一種烏托邦的幻想感受。在這部作品中,作者還塑造了激進的革命知識分子拉赫美托夫,他作為職業(yè)革命家,走入民間,宣傳大家起來革命,他本人為革命禁絕出于人本能會有的各種欲望。在書中,作者把拉赫美托夫作為優(yōu)秀代表進行歌頌,他富有才華,是社會的精英,為了人們的幸福四處奔走,可今天讀來,總覺得在他的身上少了一些“人”的味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中也描寫了革命知識分子,他們采用欺騙、暗殺、縱火等極端方式進行革命,“這些‘使人燃燒’的知識分子似乎‘燃燒’得有點過頭了,成了不但可笑而且可恨的‘群魔’了?!保?](P78)在當時情況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描寫不被接受?,F在再看,就可以理性地思考許多了。這些革命知識分子的激進行為在20世紀初“路標”派的反思中也是重要內容,“路標”派認為他們失去了個人的獨立意識,遠離了宗教,失去精神自由,自以為是在拯救他人,實際上他們選錯了拯救的方式。換種說法,也就是從“神人”變成了“人神”。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中的拉斯科爾尼科夫就是以“人神”的思想試圖去拯救他人而使自己陷入罪惡之中,之后是受盡苦難的索尼婭完成了對拉斯科爾尼科夫的精神引渡,使他獲得了新生,索尼婭能夠完成這個引渡,緣于作為苦難承受者的索尼婭雖然一點物質財富都沒有,卻有一本圣經。索尼婭說,上帝給了安慰和希望,給了她承受的勇氣。在索尼婭身上,拉斯科爾尼科夫看到了新生的希望,從而對索尼婭下跪膜拜。
可見,在俄羅斯作家的描寫中,通過外部的幫助試圖去拯救他人都是不成功的,并且是越來越深地陷入痛苦之中,這些人最終獲得拯救都是通過宗教的力量,在精神上獲得拯救。也就是說,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對人的拯救都是精神層面的靈魂救贖,使人成為“精神的人”?!熬竦娜恕笔侵溉瞬槐皇浪资录陌l(fā)展所左右,能保持自己獨特的思想意識和立場。人能變成“精神的人”,在于人的精神中有神的意志,神的意志會影響人的意志。“真正的神的意志只在人的精神的不可見的深層起作用,它并不是強制地從外部影響它,而是相反,部分地建成真正的人的自由的本質,部分地以自己的內在魅力、自己的神賜的影響吸引人的意志。”[8](P230)神賜的自由精神被震顫出來,人變“成精神的人”,人的靈魂得到完善,人也就得到了最終確證。
19世紀俄羅斯文學作品中呈現的拯救方式不同,與作者自身所處的文化立場與思維層面有關。19世紀俄羅斯社會文化中有兩個對立的文化立場——西方派和斯拉夫派。西方派的立場是走西方的道路,依靠理性發(fā)展前進,傾向于物質主義,通過強制手段把人引向“幸?!敝腥ィ估蚺傻牧鍪亲叨砹_斯民族自己的道路,經由靈魂拯救,讓人自覺走向天國,在真正的精神自由中獲得幸福。這里涉及什么是真正幸福的問題,即面包和自由的問題。19世紀俄羅斯作家的創(chuàng)作以斯拉夫立場居多,也有部分人站在西方立場,如當時重要的文學批評家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等人。兩派之間常有爭論,19世紀40年代發(fā)生在別林斯基與果戈理之間的爭論就曾被認為是西方派和斯拉夫派之間的爭論。
別林斯基很早就肯定了果戈理的創(chuàng)作,果戈理也把別林斯基當作好友和恩人,但后來發(fā)生的書信論戰(zhàn)破壞了這份情誼。1847年果戈理出版《與友人書信選》。別林斯基對《與友人書信選》中“歌頌教會”“宣揚道德完善”的主題感到憤怒,接連寫了兩封公開信,抨擊果戈理的立場,果戈理則寫《作者自白》進行說明和辯護。關于書信選和兩人的論爭,已成為俄國思想史上的一樁公案,難有定論。當時,以別林斯基為首的革命民主派,把作為思想家的果戈理和作為作家的果戈理區(qū)別開來對待,對作家的果戈理是維護頌揚的,對作為思想家的果戈理是批判的。到19世紀五六十年代,西方派仍把《與友人書信選》視為果戈理晚年思想的倒退,影響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80年代。但在官方,情況相反,果戈理的《與友人書信選》很早就得到認可,別林斯基的《致果戈理的信》在寫成后的幾十年里一直被列為禁書,直到1872年才得以公開發(fā)表,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曾因朗誦此信而獲罪。到了十月革命后的蘇聯(lián)時期,情況發(fā)生逆轉,別林斯基的信因其革命性而被稱頌,果戈理的《與友人信選》則成為“反動著作”,甚至被禁,直到1952年才完整面世。蘇聯(lián)解體之后,戲劇性逆轉情節(jié)再次發(fā)生,果戈理《與友人書信選》的宗教內涵越來越被重視關注,而別林斯基則遭到了拋棄。
學者劉文飛在梳理這場書信論戰(zhàn)的全貌時認為這場書信論戰(zhàn),是性格的碰撞,是不同生活經歷導致的結果,是不同社會立場的對峙,是思想者的交鋒,更是與當時俄國斯拉夫派和西方派兩派不同思想傾向的斗爭結合在一起的。[10](P19-21)只是,別林斯基的文化立場較好判斷,一般認為他是西方派的,而果戈理的文化立場則有多種看法。多數人認為果戈理的思想傾向是斯拉夫派的,弗洛羅夫斯基則認為果戈理是西歐派的,理由是他的世界觀和精神氣質整個就是一個西方人[11](P282),果戈理自己在《與友人書信選》中卻又對西方派和斯拉夫派都有批評。有學者就認為果戈理超越斯拉夫派和西歐派之上,但也有人認為他走的是一條調和各派的中間路線,這條路線表明果戈理的理想是一種宗教烏托邦。[11](P283)學者王志耕在闡釋別林斯基和果戈理論戰(zhàn)的本質時認為:“果戈理與別林斯基圍繞《與友人書信選》的論爭,其實質是人類發(fā)展史上兩種‘文化視力’的對立與沖突,別林斯基代表了人類解決現實困境的‘第一視力’,而果戈理則代表了人類解決精神困境的‘第二視力’?!保?2](P2)此種觀點不再只是把果戈理與別林斯基的論戰(zhàn)局限于斯拉夫派與西方派的斗爭之中,而是放到整個人類精神文化發(fā)展中去考量他們之間思想的差異、精神維度的不同。“作為人類文化的特殊現象,文學藝術并不是為現實服務的,而是為靈魂服務的,因此,真正的藝術家必須持‘第二視力’,放棄‘對于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瑣屑興趣’,專注于人的精神的完善——果戈理以及整個俄羅斯經典文學的意義正在于此。而對社會的現實改造則是社會活動家或者革命家的任務——而這正是別林斯基的意義所在?!保?2](P2)兩人“文化視力”不同、身份不同,要解決的問題不同,因此他們之間展開的對話不是在一個平臺上進行的,這種對話是根本不可能爭論出結果的。
按照這樣的思路,作家們在作品中選擇的不同拯救方式,不僅是兩個文化立場間的選擇,更是兩個精神維度的選擇,甚至可以說是由作家自身的精神維度所達到的層面所決定的。果戈理是站在一個超越的高度去審視人的靈魂,列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樣如此,他們作為19世紀俄羅斯作家的杰出代表,以他們藝術家的“第二視力”致力于人的精神的完善。與作品同步,作家們也在追求自身的精神救贖。19世紀中后期的許多俄羅斯作家和文學評論家,同時也是哲學家或美學家,文學作品是他們哲學思想的體現,但也讓他們背上了道德的包袱,一種責任感要求作家們自身在各方面也要成為合乎道德倫理的人,所以,19世紀俄羅斯作家們既承擔起俄國知識分子的職責想要拯救國家、拯救人民,又追求個人的完善,實現精神自由。果戈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有個人的精神痛苦,這些痛苦被他們了帶進自己的作品里。無論作品中的形象,還是作家本人,都在追求自由的生活。19世紀的俄羅斯作家們以自身的苦思、懺悔和筆下塑造的形象來追求這種精神自由,以靈魂救贖的方式來實施拯救。
迄今為止,19世紀俄羅斯文學是俄羅斯文學發(fā)展的頂峰,也是世界文學的高峰,出現了多位有代表性的作家,他們的創(chuàng)作造就了俄羅斯文學的“黃金時代”。宗教主題是19世紀俄羅斯文學的重要內容,宗教精神在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表現極為明顯,雖然后來20世紀的俄羅斯文學也不乏宗教精神的存在,但多要轉換方式去表達,不像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的宗教主題這樣直接明確。以宗教精神為思想背景進行創(chuàng)作的19世紀俄羅斯文學,拯救成為其創(chuàng)作動力與表達主題。在文藝作品中,探索的主要是人的精神世界的問題,19世紀俄羅斯作家鮮明地履行了這一原則,在他們的作品中可以看到,精神世界的完滿自由是他們最終的追求。精神世界的問題要從精神層面解決,與物質世界關系不大,因此,在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看到,通過物質手段去拯救是失敗的,只有通過精神信仰才能實現拯救,通過拯救人的靈魂使人走向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