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一天冷似一天了,家里老老少少幾口人的冬衣還沒著落;眼看著鍋也快揭不開了。似乎那陣寒風也刮進了屋里,透心地涼。小門小戶里的憂愁是具體可感的,它不同于國仇家恨或男癡女怨,條條都系在真真切切的衣食住行和柴米油鹽里。所以解決起來也很簡單,一個“錢”字就足夠。
“拔一根汗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哩!”想起了賈家,變相的乞討的任務(wù)就落到了年老的劉姥姥和年幼的板兒身上。
鳳姐并不認識他們,卻心知肚明。劉姥姥卻有點羞赧,整個人都扭扭捏捏的,臉也憋得通紅,乞求的話似乎說不出口。周瑞家的一再使眼色,她才囁嚅著說明來意。
劉姥姥把自己的老臉撕下來踩在地上,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是士大夫,對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老婆子來說,所謂的面子必須為生存讓路。窮人的世界則容不得那些不必要的自憐自艾。
鳳姐隨手拿了給丫頭們做衣服的20兩銀子來打發(fā),當時的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20兩銀子在鳳姐眼中并不值得一提,那點接濟也不過是舉手之勞,沒想著得到回報。
到了夏秋瓜果成熟時,想不到劉姥姥又來了。不過這次不是打秋風,而是報恩。她扛來兩個大口袋,滿裝著棗兒、倭瓜和一些野菜。這都是自家地里打下來的第一波菜,留著尖兒,送來給成日山珍海味的姑娘太太們嘗個鮮。這是窮親戚的一片心。投之以瓊瑤,報之以木瓜。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這也是一個窮親戚的自我修養(yǎng),蔬菜瓜果值不得幾個錢,真正有價值的,是大老遠把它們扛過來的那份心意。面子不要緊,可自尊不能丟。許多人分不清二者之間的區(qū)別,但這大字不識一個的劉姥姥,懂得用有來有往悄無聲息地給自己正名。能消除自卑和難堪的,其實就是付出和情義,哪怕它并不對等。
王熙鳳被打動了。這一次,她很體恤地留祖孫倆住一宿。想不到這一留,又留出了一場熱鬧戲。賈母正想尋個積古的老人說說話呢,劉姥姥的出現(xiàn)仿佛天時地利人和正好。一來成全了眾人討好賈母的心思;二來也把另一個世界的稀奇古怪帶過來,博大觀園里的老老少少一笑。
熱鬧歡笑都是富貴人家的,好像鄉(xiāng)下來的老婦人只配裝傻充愣供人戲耍,像個可笑又可憐的小丑。劉姥姥進大觀園就像農(nóng)村人進城,大開眼界與短暫的享受背后,都是一模一樣的階級差異與貧富懸殊。只有真正智慧豁達的人,才能夠正視這種差異,從失落自卑里刨出坦然與真誠來直面對方、直面生活。
劉姥姥第二次進賈府,除了送瓜果長見識,得了賈府半炕賞賜,還干了一件大事——
給王熙鳳的女兒取了一個名字,叫作巧姐。王熙鳳的意思是,一來借借她的壽;二來,莊稼人到底貧苦些。這樣的劉姥姥給取一個名字,應(yīng)該能壓得住些厄運,確保孩子平安長大、逢兇化吉。
返程,繁華富貴漸漸淡成畫里的風景,唯有馬車里的真金白銀散發(fā)著實實在在的光芒,劉姥姥一路走一路盤算,置上幾畝地、再蓋幾間房,一家人的日子就可以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撐起來了。這滿載而歸也算是意外之喜,世界從不辜負知恩圖報的人。
故事講到這里,劉姥姥也就退出了大觀園的溫柔富貴。可是在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時,她又義無反顧地站出來搭救落難的賈府千金。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這是千千萬萬個劉姥姥們一輩子信仰著的樸素價值觀。
年事已高的劉姥姥,才聽說賈府出事,便撂下手里的活兒,匆匆忙忙進了城,四處托關(guān)系打點,見了鳳姐一面,又和外孫跋山涉水趕到瓜州,散盡家財方贖回了被賣作雛妓的巧姐。
再后來,巧姐與板兒日久生情,兩人在鄉(xiāng)下簡單地拜了天地成了親。
飛鳥各投林,是繁華落盡后,各人都帶著茫然和痛苦奔赴未知前程,遁入空門、香魂散去、流落街頭、充軍流放……相比之下,嫁作村婦安然一生,已是上天的莫大恩賜。真正的悲劇不是毀滅,而是把從前一筆勾銷。一次為人,卻活出了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而金陵十二釵中最好的那個結(jié)局,竟是個鄉(xiāng)下老太太一手締造的。
事實上,劉姥姥從來都不是個庸俗老太婆,一個人的能力和修養(yǎng),不只由所謂的知識來判斷。她有膽識有氣魄、知禮數(shù)懂人情,肯豁出面子為一家人求來溫飽,也舍得拋卻家財救人出火坑。自始至終,尊嚴沒丟,生而為人的義和仁也沒丟。摒棄玻璃心,修來的是一顆鉆石心。才華相貌是錦上添花,善良、勤儉和純粹才是立身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