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離婚教我的事

文/Autumn

生命依然是一襲華麗的袍，爬滿了虱子。 但虱子是新的虱子，明天是新的一天。

我十來歲的時候，坐在上海市二中藍色窗簾的教室里，在老師眼皮子底下，和邊上的女孩子們飛快地用筆交談，細細密密的黑鋼筆字，寫在卡哇伊的粉色信箋上，話題以愛情為主，昨夜的電視劇情、同班的心動男生和鄰座扭扭捏捏放電的小情侶們。

初中畢業(yè)時，我將那些紙條收起，裝進一個淡綠色紙包，在上面寫上“一片冰心在玉壺”，封存至今。你可以得出結(jié)論，我從小是個非常純情的文藝女青年，嫌酸的兄弟姐妹們，可以不用再讀下去了。

那時我關(guān)于愛情的全部想象，來自《茜茜公主》《紅樓夢》《飄》《歐也妮葛朗臺》與《東京愛情故事》，以及我那對由初中同班同學(xué)發(fā)展為初戀又結(jié)了婚的父母。

如果那時有人說，你要談N次戀愛，傷人并且自傷，然后嫁給一個北大師兄，然后離異，辦離婚手續(xù)時對方和別人的孩子已將要出生，我媽一定會暈倒，而我一定會為能演繹這樣的狗血情節(jié)而熱血沸騰。

三十歲時，這一切都實現(xiàn)了。

有一天，我從紐約出差回來，出海關(guān)，開機，短信“叮叮當(dāng)當(dāng)”涌入，回電，他說，“是個男孩……”我掛了電話，坐在首都機場的地板上，嚎啕大哭。在朝陽區(qū)民政局辦完離婚手續(xù)，走下樓來，我不可免俗地抱著我前夫，哭了。

后來有一天，我們?nèi)マk理房產(chǎn)分割手續(xù)，起個大早去房管局排隊，我坐在臺階上等他，他來了，很紳士地帶著豆?jié){和飯團。我抱著食物，冬天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有一種慘淡的溫暖。我前面有一條黑暗而孤獨的道路，我站在那路口，冷得發(fā)慌。

此時此刻，我一不小心活成了一個熟女再嫁的勵志故事。重新遇到了一個“內(nèi)心有光”的男人，之后又生育了一個讓我覺得何德何能配有這樣的幸福的女兒。其實如果在離異之初有人告訴我，三年以后，你的王子就會出現(xiàn)，這三年會容易過得多。

可是，在那種時候，我以為那是一場無期徒刑。而親愛的你，若你也恰巧在分手、離異、守候、尋求，站在那條黑暗而孤獨的路口，我想說：“結(jié)束一條道路的唯一辦法，就是走完它?！蹦侨昀铮覔]霍過感情，輕慢過世界，我懷疑過人生，喪失過信念。

但是，終究，憑著對這個世界很多很多的摯愛、景仰與好奇，不懂、不舍與不甘心，以及那氣若游絲卻始終未斷的關(guān)于愛情的理想，我們可以把這條路走完。

這便是離婚教我的事。

第一樁事：原諒自己

這真是一個艱難的問題。我曾經(jīng)向閨蜜們痛訴革命家史，把他批得狗血淋頭，在女友的長吁短嘆、同仇敵愾中獲得安慰。然后，就會有人問：“那你當(dāng)初為什么跟他在一起呢？”面對這個問題，我至今不知如何回答，而且這個問題立刻能讓我的痛苦指數(shù)翻番，因為它讓我覺得我蠢。

在我的眼里，我的婚姻似乎過失方主要是對方（盡管這不一定是事實）。但是，“他是我自己選的呀！”在痛惜自己的青春時，可以怪他，但更悔恨自己做過的選擇。這世界上最難受的，莫過于后悔。

花了很多時間才放過自己，聽了很多很多遍尚雯婕的《一大片天空》，我會一邊聽一邊流淚一整天?！拔椰F(xiàn)在放開是對的，像當(dāng)初擁抱是對的，生命中什么時候就該去做什么……”

選過了，試過了，努力過了，發(fā)現(xiàn)不行，退出了。誰還不犯錯呢？誰能保證第一次婚姻時就是明白的？承認我的婚姻失敗，是一個撕破那襲華麗的袍的過程。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愛那襲撕破的袍子，是真愛。

后來我不再喋喋不休了。為了從這種祥林嫂式的痛苦中拔除出來，我做了一件療傷的事，有一天，我對自己說，我要寫一百件事，我和他之間美好的事。

為了完成這個目標(biāo)，有一個星期，我天天時時都在回憶那些美好的事，在收銀臺前排隊時想到一件，回家寫下來。美好的事占滿大腦的空隙，寫完一百件，我就好多了。

第二樁事：盡快結(jié)束法律手續(xù)，不要糾纏

我比較后悔的一件事情，是沒有找一個朋友或者律師，代我辦理一切離婚與財產(chǎn)分割的手續(xù)。這個漫長的與他不斷接觸的過程，讓我們不得不面對一個自己不再那么愛、也不再愛自己的人。

那是坐著過山車的日子，互相說了許多狗血臺詞?，F(xiàn)在想來，他想必也脆弱，也徬徨。他對我留戀，我痛苦我惋惜；他對我絕情，我痛苦我心酸。

他過得好，我惆悵；他過得不好，我擔(dān)心；他表現(xiàn)得真摯，我依戀；他表現(xiàn)得無賴，我憤恨……

我們畢竟曾經(jīng)結(jié)為夫婦，真誠地期待過百年好合，鄭重地把彼此的一生交托手中，甜蜜地度過青春年少……見他，太容易動感情，太容易翻江倒海前世今生地難過。

如果再來一次，我愿免遭其罪。他過得好與不好，已與你沒有關(guān)系。他對你好不好，其實已有答案，只是沒有勇氣面對，因為那孤獨是那樣漫長。可是，親愛的，你給了自己一個機會，去尋找可能真正的幸福。

如果你不給自己這機會，十年之后，你是否會后悔？那么，既然你已決定給自己一個機會，你前進吧。

第三樁事：適當(dāng)遠離父母，和其他一些為你痛苦的人

我父母在那種老國企工作了幾十年，就那么個圈子，同學(xué)也是朋友，同事也是鄰居。我從小是那種十全十美的“別人家的孩子”，我都不敢想象，忽然有一天，偶像倒塌，輪到他們面對別人善意或不善意的詢問，“你閨女怎么了……”我無力承擔(dān)，我無力想象。

于是在我脆弱的時候，我遠離了他們，不在家里長時間待著，不對他們做太多的交待和解釋。

離婚后初到美國，媽媽和小姨來看我，我把房間讓給她們睡，自己每天到樓上同學(xué)處打地鋪。一個星期后，媽媽說：“你怎么躲著我，你是不是很討厭我？”我于心不忍，說了實話：“媽媽，我抽煙了，抽得很兇，躲在樓上怕你知道?！?/p>

母女倆抱頭痛哭。父母的承受力比我想象中強，重要的是，我自己要快快好起來，只有我好起來了，他們才能真正安心。

全家重傷，你已成年，各自關(guān)門，舔舐傷口吧。

第四樁事：找一個心理醫(yī)生

我的診斷結(jié)論是抑郁傾向，沒有確診，沒有用藥。起意找醫(yī)生，是因為我出現(xiàn)了自殺的念頭，有時候這個念頭如此具體，嚇著了自己。

有一天深夜，我出門去倒垃圾，兩分鐘后回來，發(fā)現(xiàn)本已熟睡的室友被關(guān)門聲驚醒，正披頭散發(fā)全身哆嗦著打我手機。她怕我尋短見去了，見到我時，她一把抱住我，紅了眼眶。第二天，我開始上網(wǎng)找心理醫(yī)生。

下著細雨的春天早晨，我忐忑不安地第一次見到我的心理醫(yī)生。她連續(xù)三個小時，沒有起身去洗手間，沒有喝過水，沒有太多地打斷我，就是目不轉(zhuǎn)睛、心平氣和地聽我說了三個小時。

面對朋友，你有種種顧慮，例如你不好意思麻煩朋友太長時間、太多次，例如內(nèi)心的私隱與婚姻的細節(jié)，例如你和他共同的朋友圈子傳話。但是，你可以心安心得地對心理醫(yī)生長篇大論。

另一個好處是，他（她）們見過的案例多了，他們告訴我，你有這樣的行為、念頭，種種，都是正常的。

于是覺得，哦，我不是怪物；哦，我不是瘋了；哦，這是第一階段，下一階段會變好起來的。

第五樁事：不要急著好起來，原諒自己在泥里趴一段時間

我有個女友失戀時說，我一直試圖掙扎著爬起來，我爬起來，又倒下去，我爬起來，又倒下去……我現(xiàn)在不折騰了，我就讓自己在泥里趴一段時間。

是的。好起來的路很漫長。我一直急切地希望自己重新變得快樂。2008年我被公司派駐到了四川地震災(zāi)區(qū)做重建規(guī)劃，忙得四腳朝天，個人的問題變得如此之小，我覺得自己走出來了；2010年初到美國MBA這個新鮮喧嘩的環(huán)境中，世界如同畫卷徐徐展開，我以為自己走出來了；2011年我從南極露營爬山五天歸來，覺得自己的小宇宙特別強大。

可是，在那些深夜，孤獨的幽靈從未稍離。此時此刻，我可以說，我一直都沒有完全地走出來。那段失敗的婚姻，已經(jīng)永久地損毀了我身上的某一部分。可是，我已明白，人生不是一個章節(jié)一個章節(jié)來的。

不是我說，好，從明天開始，我要好起來，這世界就會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反復(fù)，歇斯底里、不思進取、不健康、不快樂、不灑脫、不漂亮。有段時間，我對自己都“久病床前無孝子”了，我的愛恨情仇都變成過飽和溶液，我自己都煩自己整天嘰嘰歪歪了。

情緒影響工作時，周圍的人包容著我，那種虧欠感又壓迫著我，掙扎，有時起得來，有時起不來。

但是，那又有什么辦法，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誰說人生一定要漂漂亮亮地去生活呢？誰又有資格說，什么樣的人生是對的呢？勵志小說如果中間不夠狗血，結(jié)尾就不夠勵志，不是嗎？

第六樁事：離婚不等于就放棄努力了

因為那個女友還說，“我是一朵向日葵，我趴在泥里，我的臉還向著太陽?！币鍪?、要運動、要看書、要旅行，只是，不要指望，任何一件事可以藥到病除。

在那段心情很差、自殺的小念頭讓人害怕的時間里，我什么都試了。旅行、瑜珈、跑步、游泳、養(yǎng)貓、畫畫、血拼、打游戲、卡拉OK、搓麻將、寫博客；我按照大眾點評一家家嘗盡美食、我給雜志撰稿，給大學(xué)生上課。

我上最苦的項目，我上自己最不擅長的項目；我一大把年紀(jì)了考G考T、在ChaseDream上寫了上萬字的考G經(jīng)驗，回答了上百樓的問題；我申請學(xué)校，最后把自己折騰到了美國。

沒讓自己閑著，看這個世界千姿百態(tài)，我在發(fā)現(xiàn)可能性，我在相信可能性。這樣，當(dāng)你有一天，從泥里爬出來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原來你并沒有一直躺在泥里，你在慢慢地向前走，你沿途收獲友誼，收獲風(fēng)景，收獲閱歷。

有時候，你會覺得我做什么都沒有用。有段時間，我常去找哥嫂玩，這對可愛耍寶的夫婦總是讓客人盡興而返。但是，我還是要沿著燈火通明、孤寂無人的通惠河北路一個人回家。

是的，在你從精彩的宴集中歸來，曲終人散時，你發(fā)現(xiàn)短暫的歡娛之后，在夜涼如水的回家路上，你的孤獨、悔恨、絕望，都不期而至，好像從未離開一樣。

可是，它們真的離開過。那些美好的瞬間，讓我休息了一下下，讓我有力氣繼續(xù)去戰(zhàn)斗。我也漸漸相信，無論這世界多么差勁、多么可怕，有些東西，真的能讓你高興起來。

對我來說，也許是一場與好友的麻將，也許是一場汗如雨下的運動，也許是一頓精致的食物。

當(dāng)痛苦來臨時，我不再那么害怕，因為我找到了自我救贖的道路。那就是，做事的時候，傾盡全力，吃飯的時候，專心致志。

離婚那年，我三十周歲。我沒有細想過將來。待我緩過一口氣來，環(huán)顧四方，發(fā)現(xiàn)自己三十出頭，離異，白白胖胖，工作忙得昏天黑地，屬于“圣斗士級的剩女”。

周圍男生可分為三類：已婚、我看不上、看不上我。我也遇到過別的感情，一言以蔽之，就是不靠譜。我問一個做哲學(xué)老師的好朋友，“你覺得我還會遇到幸福嗎？”

他說：“十八歲的大一女生們常常問我這個，你會如何回答？”

我說：“當(dāng)然會找到的。她們那真是瞎擔(dān)心。日子還長著呢?！?/p>

他問我：“那么，你除了比她們大幾歲，又有什么不同呢？”

是的，又有什么不同呢？沒有什么不同吧。也許概率上說，三十幾歲的離異女性更難找到，但是，對于每一個單個的個體，概率又有什么意義呢？誰知道我是分子還是分母呢？

你一定會覺得，這樣想又有什么用呢？這個哲學(xué)老師還對我說，Autumn這個人只能向她證明，不能讓她相信。于是，我跟自己打了個賭，我說，我要相信。

如果有人早早地把結(jié)局告訴我，我在某年某月某時會遇到一個對的人，那該多好啊。可是，知道了結(jié)局不就沒勁了嗎？我告訴自己，我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然后當(dāng)那個人出現(xiàn)時，我會好高興。

后來，我真的好高興。

嶄新的日子：等待重逢

在美國第一年，我從費城到加州的一個親戚家過感恩節(jié)，寫信告訴一個還在加州讀博士、失聯(lián)五年的北大同班同學(xué)。他開車來帶我在舊金山玩了大半天，路上他放著一張老狼的碟。

異鄉(xiāng)的冬天，異鄉(xiāng)的山與海，異鄉(xiāng)的咖啡與黃昏，那些歌卻迅速將人帶回了北大的舊時光。轉(zhuǎn)年春天，他博士即將畢業(yè)，接受了母校北大的教職，回國前“糾集”若干同學(xué)去旅行。

在古老的墨西哥城，我發(fā)現(xiàn)，五年失聯(lián)，他在陽光燦爛的加州，過著簡單而孤獨的讀博生涯，我在北京，歷經(jīng)時而繁花似錦時而兵荒馬亂的折騰，內(nèi)心深處，我們卻是那么相像。

原來，他在太平洋的這一邊，靜靜地長成，靜靜地等待著我們的重逢。

在墨西哥的第二天，我給國內(nèi)的父母發(fā)了一條短信，告訴他們，我遇到一個人，他“迂而不腐、直而不粗、柔而不膩、樸而不俗?！狈g成大白話，就是發(fā)現(xiàn)一個靠譜的文藝男青年，我要嫁給他。

兩周后第三次見面，他從加州來看我，帶著戒指。暑假第六次見面時，我們飛去拉斯維加斯，在一個叫做“花朵”的小教堂里注冊結(jié)婚。

我的過去，永遠是我的一部分。讓我驚奇的是，經(jīng)歷簡單順?biāo)斓乃?，卻自然地接受了這一切。他撫慰我脆弱時的脆弱，也珍惜我勇敢時的勇敢。一言概之，他讓我舒舒服服地成為了我自己。

最后，容我引用文藝男青年的文字吧，因為我再也不能寫得比他更真切了——

我?；孟肽軌蜃鴷r間飛船趕到前面去看看結(jié)局。現(xiàn)在答案全部揭曉了，每一塊拼圖都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看著這幅畫，它的每一個平凡的細節(jié)都無比熟悉，而當(dāng)整幅畫面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不得不承認，它好得讓我有點兒措手不及。我坐在黑暗的屋子里，等待著電腦關(guān)機，當(dāng)主機的轟鳴聲停止而一切歸于靜寂的一剎那，我百感交集。如果世界是隨機的，我必須說我很幸運，但我更愿意相信這一切是注定的。此刻的我，如釋重負。

你是特別的一個。我說不清楚是什么，但你身上確實有種特別的東西，讓我不再懷疑，讓我縱身一跳，讓我敢把話說滿、做絕，讓我情不自禁在做許多我從未做過、或是我以為不會再做的事情。

我想和你去過那種小日子，那種修理家具、淘米做飯的小日子，我喜歡被長輩喚作小兩口兒。我喜歡被小孩子叫爹而不是干爹。我不想讓我的配偶欄空白。我喜歡大紅色，結(jié)婚證的封面，墻上的“囍”字。我喜歡大吹大唱大聲吆喝，方圓一百里的鄉(xiāng)親都來討杯喜酒。

于是，我們過上了那種堵車霧霾還貸款的小日子。生命依然是一襲華麗的袍，爬滿了虱子。但虱子是新的虱子，明天是新的一天。

這便是離婚教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