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賀郎年
林朝陽,我不能祈禱你一轉(zhuǎn)頭就能遇到一個愛你的好姑娘,我能為你祈禱的,唯有平安。
我叫徐小美,2000年夏天中專畢業(yè)后從梅州來到深圳。在人才市場跑了一個月沒找到工作,表姐就說:“不如先在你姐夫的店里幫幫手啦?!?/p>
表姐夫的店在梅林,是一家便利店。于是我開始在店里幫手,招呼客人、收銀。表姐和表姐夫不常來,他們有更大的店要料理。需要進貨的時候,他們會派幾個男孩子過來幫手。平時和我在一起看店的,只有一個叫阿莉的湖南小妹。
碗仔面三塊五,加辣魚蛋五塊,葡撻三塊,凍檸蜜三塊,白沙八塊。我很快記住了店里所有東西的價格,直到那天第一次遇到林朝陽。下午四點半的時候,他和阿元來店里吃東西。當然,他們的名字是我后來知道的。他要了鹽汽水和蛋治,阿元要了奶茶和碗面。他們跟阿莉打招呼說笑。吃完埋單,我說:“盛惠十一塊五?!比缓罅殖柼湾X,才發(fā)現(xiàn)忘記帶錢包了。
他和阿元都穿著運動衫褲和球鞋,像剛踢完球的樣子。
阿元說:“林朝陽,你說好請我的?!?/p>
阿莉看看我,說:“他們跟我好熟的,就在街角那邊賣碟?!?/p>
我說:“那就先記賬,下次一起給啦?!?/p>
林朝陽看看我,說了聲謝謝。轉(zhuǎn)頭的時候,額前一縷染黃的頭發(fā)低低落下,遮住了他的眼睛。
看著店門在他們身后彈上,阿莉笑著對我說:“他好靚仔的,是不是?你不覺得他好似李克勤?”
“一點也不?!蔽艺f。
他是賣盜版的小混混。
是的,小混混。雖然他理直氣壯地聲稱自己做的是正當生意,不偷不搶,自食其力。
他在入夜之后開始上班。在街角支幾張凳子,每張凳子上面擺一只紙箱,里面裝滿了碟。客人來了,就一人抱一只箱子坐在小板凳上,慢慢揀,慢慢挑。
在賣盜版的人當中,他絕對算得上專業(yè)和敬業(yè)。他知道很多外國導演的名字,還向我推薦很多很好看的碟。我從他那里拿碟回家看,說是家,其實是表姐另一處出租的房產(chǎn),我暫時不用付租金而已。影碟機很舊了,是表姐家更新?lián)Q代淘汰下來的,有時候放碟會咔咔地響,有時候屏幕上會出現(xiàn)一些斑駁的光影,活像上世紀初的黑白默片。
那一年,我看了不少盜版影碟。他向我推薦《新橋戀人》和《兩生花》,雖然看不明白,還是喜歡。那一年,林朝陽時常出沒在我上班的便利店,拿來我要的新碟,把我已經(jīng)看完的碟拿走。我要付他租碟的錢,他始終不肯收,我唯有時常自己掏錢請他吃魚蛋——他不吃茄汁也不吃川辣,偏要吃芥辣,次次都辣出眼淚來。
表姐偶爾來店里照看,察覺我跟林朝陽來往,對我說:“小美,跟他一起是沒有前途的?!?/p>
我詫異道:“姐姐你不用擔心,我又不跟他拍拖。”
表姐看看我,沒再說話。
后來竟然開始拍拖。不記得幾時開始的了,也許是那天深夜我跟他一起下班,他送我回住處的時候,不小心我們就開始手拖手?
拍拖之后,有一天我對他說:“別賣盜版了,終歸不是正當生意。不如找份別的工作來做?!?/p>
他冷眼看我,說:“我不是正當生意,你來幫襯我做什么?”
那天他穿黑衫,說話的時候一縷頭發(fā)垂下來。多年以后我恍然記起,在深圳,好似所有賣盜版的少年都瘦,都講潮州話或客家話,都穿深色恤衫,不是黑就是灰。
其實他不是一定要做這個事情的。他老爸在廣州替他找到了更體面的工作,在海印電器城一個老鄉(xiāng)開的店做銷售員。但他不肯去。他說他就是喜歡深圳,就是喜歡現(xiàn)在做的事情。說這些的時候,他臉上有驕傲的神色。
晚上等我們都下班了,我和他,還有阿莉和阿元,我們四個人經(jīng)常一起去三村附近的食街吃燒烤。我喜歡吃炭烤生蠔,兩塊錢一個,我每次能吃很多。他吃得不多,坐在旁邊看我吃,我杯子里的汽水一喝完,他就給我滿上。
“你為什么不吃?”我問他。
“我家那邊就產(chǎn)生蠔的,小時候吃太多了?!彼f。
那天是平安夜,我們來到一家小酒館。那里已經(jīng)有很多人了,有些人在喝酒,有些人在唱歌,有些人在玩猜骰子。我們四個人要了一扎啤酒,他就上去點歌。他唱了一首《紅日》:命運就算顛沛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命運就算恐嚇著你做人沒趣味,別流淚心酸更不應(yīng)舍棄,我愿能一生永遠陪伴你……
那一晚,我發(fā)現(xiàn)他真的很像李克勤。
那年的元旦,難得有一天假期,我要林朝陽帶我去小梅沙玩。
早晨七點半,我們乘坐的雙層巴士經(jīng)過深南大道。節(jié)日的道路寂靜無人,偶有車輛呼嘯開過。巴士上層只有我和他兩個乘客。沒有車窗,風很冷。林朝陽把手搭在我肩上,看我瑟縮,他順手替我將外套的風帽扣上。迎面開來一個迎親的車隊,寶馬花車上綴了粉色花朵和穿婚紗的新郎新娘小偶人。
我說:“林朝陽,我們也會這么幸福嗎?”
“會的。”他拍拍我的頭說。
換乘開往小梅沙的巴士時,我看見太陽在一瞬間盛大地升起,耀花了我的眼睛。
“林朝陽,我很幸福?!蔽艺f。
他再一次拍拍我的頭。
就在那天晚上,從小梅沙回到梅林的住處,阿莉還在店里,林朝陽拿了一張碟過來說要跟我一起看。
那張碟叫《羅馬別戀》。我至今記得,片中的音樂極其動人。女主角戴一頂遮陽帽,穿灰色牛仔布襯衫。還記得原本處于曖昧狀態(tài)的男女主角,一前一后走進房子,突然靠在走廊的墻上開始親吻。
我沒料到他會在我的房間里看這種片子,當下大窘,不知所措。我想要走開,卻挪不動腳步。林朝陽看著我,不說話,忽然間伸手把我拉了過去。我跌坐在他的腿上。他用手輕輕撫過我的臉,然后攬過我的頭,吻我。
正當他解開我第一粒衣扣的時候,防盜門嘩一聲被拉開,表姐用她自己的鑰匙開了門進來。
2001年春天,我被父母帶離深圳,隨后去了重慶。我的大姑媽在重慶歌樂山下的一所大學教書,在那里她幫我聯(lián)系了一個高考補習班,然后我考大學。大學畢業(yè)后工作,遇到一個人,做了他的女朋友,然后是未婚妻。
2006年12月的一天,我坐著公交車從沙坪壩去南岸。早晨時分,車內(nèi)溫度顯示7℃。經(jīng)過長江大橋的時候,多日不見的陽光突然沖破濃霧,明亮地從車窗照進來。車上的人不多,我瞇著眼睛,看著車內(nèi)光影移動,忽然想,這個車里的每一個人,是怎樣輾轉(zhuǎn)流離,穿州過省,千里迢迢地從另一個地方來到這個地方的呢?
我突然淚流滿面。
我坐了兩小時的飛機,返回五年不見的深圳。
這城市仍一樣。
這城市已變樣。
梅林的這條小街上,我和林朝陽唱過歌的小酒館已經(jīng)不復存在。當年吃炭烤生蠔的大排檔,搬走了又搬回來。在一家潮州粥鋪門口,我遇到了阿元。他已經(jīng)是那家粥鋪的小老板,娶了來自潮州老家的姑娘。聽說我是阿元多年不見的老友,他的老婆挺著懷孕六個月的大肚子,殷勤地為我泡功夫茶。是清香鐵觀音,很久沒喝過了。
終于說到林朝陽。
“你走之后,朝陽沒有開心過?!卑⒃f,“朝陽本來已經(jīng)做大了,租了寫字樓里的房間,生意好得出奇,城中文藝青年絡(luò)繹不絕,甚至香港影人蔡某也來他的地頭買碟。但不知怎么他突然被人盯上,警察得到舉報后來查過一次,搞得元氣大傷,朝陽從寫字樓退回街角,他的生意自此不復當年氣象?!?/p>
阿元說:“你還記得湖南妹子阿莉嗎?其實阿莉一直喜歡朝陽。但是朝陽不理她。她煲湯給他送去,他趕她出來。最后阿莉哭著回了湖南,嫁了人。那段時光,朝陽夜夜在小酒館醉生夢死,霸住麥克,不唱克勤,只唱阿倫。次次都唱——這陷阱這陷阱偏我遇上;還唱——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轉(zhuǎn)面,要走一刻請不必諸多眷戀?!?/p>
“朝陽,他日日見不到朝陽。”阿元說。
喝盡杯中茶,嘆口氣,他趿著他的人字拖去給桌上的塑料電水壺加水。
12月24日,平安夜。
教堂旁邊的街道,人潮洶涌。我被人流裹挾著走上教堂臺階。一路有工作人員指引方向。在樓梯拐角,一位身穿黑衣戴教堂人員標志的中年男子向我微微欠身,道了一聲:“平安。”
“平安?!蔽一厮?。
二樓大廳里人頭涌動。臺上唱詩班在唱圣誕頌歌,我低頭默誦。
林朝陽,我不能祈禱你即刻富貴,不能祈禱你一轉(zhuǎn)頭就能遇到一個愛你的好姑娘。幸福來得太容易會不真實。我能為你祈禱的,唯有平安。
我在重慶的好朋友拉米的媽媽喜歡求神拜佛。一般人到佛寺上香會一氣說出諸多愿望,這位阿姨就不。她每次只說:“我叫鐘玉珍,我來過了?!彼龑ξ覀冋f:“愿望太多,如果都實現(xiàn)了,那是一定要還愿的,否則就是心不誠。但有多少人能真的去還愿呢?所以,與其言而無信,不如愿望少些。”
“主啊,我叫徐小美,我來過了?!?/p>
“主啊,我貪心,我還想要多一點:請你保佑,那個叫林朝陽的人,歲歲平安?!?/p>
2006年12月26日,晚間8點半,我正在景田的酒店房間里收拾東西,突然感覺燈影亂晃,我放在床頭柜邊上的一只屈臣氏水瓶“啪”一聲跌落到地板上。
深圳地震。
酒店樓下全是被疏散的住客,亂紛紛喊著各自的慌亂與驚恐。我突然心中一緊,沖出大堂,招手叫了一輛的士?!叭ッ妨?。”我對司機說。
穿過一些黑暗的路段,梅林近了。的士慢慢駛過街口,我看見了他,守著他賣碟的攤子,我的心嘩一聲碎在當街。風很冷。他的頭上是一盞路燈,投下一團青白的光暈。他坐在光暈里,雙臂互抱,蕭索得像化石。地震來了,他也不走。我讓司機再開慢些,的士無聲滑過他面前的道路,像電影中配樂的慢鏡頭。車開過一百米,我下車,往回走,走到他在的街口。
我走近他,伸手到盒子里挑碟。
“有沒有李克勤的碟?”我問他。
“沒有,”他答,“只有電影和劇集,沒有音樂碟。”
我當年的短發(fā)如今已經(jīng)留到很長,此刻我穿著黑色的套頭毛衣,頭上罩著外套的風帽。他沒有認出我來。林朝陽,如果你知道這個要找李克勤的人就是我,你會不會說:“呀,真是大個女了?”你會尷尬大笑還是默默歡喜?
是的,我是大個女了。你不會發(fā)現(xiàn)我手上戴著訂婚戒指。
身后忽然涌出一大群男女??礃幼邮歉浇妨秩宓淖?,都是很年輕的人,他們在地震的時候衣冠不整地沖下樓來,最初的一陣兵荒馬亂過后,馬上又想著要娛樂自己了。他們很多人手里拿著水和食物——就算逃難,最忘不了的還是吃同喝。
無論置身何處,生存皆是第一。林朝陽,你會原諒我當初的離開吧。
我轉(zhuǎn)身走開,再見梅林。2006年12月27日,早晨九點的班機上,我會透過舷窗看見朝陽。
再見梅林,徐小美已經(jīng)來過。
我走的時候,將我的MP3留在了林朝陽面前那只裝碟的盒子里。如果他看到了,拿起來,戴上耳機,他會聽到里面有個聲音在講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姑娘和一個少年彼此相愛,坐在通宵巴士上面他們仿佛公主和太子花車巡游。然而最終姑娘離開了少年,因為“勾勾手指比不起鉆石戒指,若人望高處時候總要自私”。從前的日子里兩個人的車廂就是一個宇宙,自她走后,“原來沒有,車廂那一個宇宙……”
那首歌叫《公主太子》。李克勤在MP3里面循環(huán)往復地唱——
期望將閃閃鉆石的山頭
回贈我愛侶美麗如天后
在停車一刻都不要走
長留獨有
車廂里一個宇宙
……
那個叫李克勤的人,唱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