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
香港中文大學(xué)有好幾座圖書館,規(guī)模最大的那座靠近山頂,下了校車直走兩分鐘就到了。去了幾次,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下午兩點左右,緊靠圖書館大門那條偏北的小路總會被封住,一位穿著高靿膠鞋、戴著膠皮手套的清潔工舉著水管,反反復(fù)復(fù)沖洗地面和路邊的欄桿,耐心而仔細(xì)。
起初我不以為意:想必是香港人愛干凈,勤于清掃路面??墒?,后來每次路過都見到這番情形,我就不禁犯嘀咕了:再怎么愛干凈,也不至于天天如此吧?沖洗路面既費水又耗力。而且,為什么只清理偏北的那條小路呢?
清潔工走后,路障移開了,我好奇地走過去,上上下下打量著那條普通的路。仰起頭,一簇簇燕巢如秋日枯草映入眼簾——哦!我恍然大悟,沖洗路面是為了清理燕子的排泄物。
那條路緊貼圖書館正門,上方是圖書館二層凸出來的部分,像舊時的屋檐。有屋檐的地方就可能有燕子,這實在是一件幸運且令人驕傲的事。幸運是因為能吸引來這樣美麗友好的動物朋友,驕傲是因為在現(xiàn)代大城市中越來越難見到燕子了,沒想到外表威嚴(yán)的圖書館在鮮為人知的縫隙中竟然藏著這樣一片溫柔。
仔細(xì)想來,香港中文大學(xué)的動物還真是與人異常親近:操場的草坪時常被一群群不知名的鳥雀霸占,它們蹲在那兒優(yōu)哉啄食,有人路過時才蠻不情愿地挪一下身子。荷塘邊的樟樹、榕樹、相思樹上,動不動就竄出一兩只猖狂的松鼠,有一次還嚇了我一跳。學(xué)生食堂的門如果開得太大,麻雀們就趁機而入,肆無忌憚地跳到飯桌上飽餐。想起家鄉(xiāng)那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驚得四散而逃的麻雀,我不由地嘆了一口氣。與動物建立信任友善的關(guān)系,是一種多么美好珍貴的體驗呀!
這里一定是躲避風(fēng)吹日曬的好地方,燕子們的家,幾個聚在這邊,幾個擠在那邊,少說也有20來個。想到夜晚將有幾十只燕子在這里安眠,我就一陣興奮和欣慰。
頭頂有一排燕巢,這條路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每夜接受鳥兒們灰白色排泄物的點綴,要想保持路面潔凈,當(dāng)然時常需要人來沖洗。我對這種白色斑點真是再熟悉不過了。本科在北京師范大學(xué)待了4年,有幾條被烏鴉“涂鴉”的路深深刻在心里,以至于日后看到白色的不規(guī)則斑點,都會條件反射地想起母校,同時倍感親切。
當(dāng)年畢業(yè),北師大給每位畢業(yè)生都發(fā)了一把“天使傘”作為紀(jì)念。“天使傘”這名字,外人不知其理,只覺得蠻好聽,北師大人其實也不怎么好意思解釋,最多也就把“天使傘”上印的白色圓點和萌萌的卡通烏鴉露出來晃晃罷了。北師大的烏鴉便也成了意味深長的典故。
說來也怪,北京的烏鴉很多,北師大的烏鴉則尤其多。那時候,我最怕看冬日傍晚的天空:一抬頭,在裂紋般光禿禿的枝丫邊,猛地襲來一大片黑色,伴著瘆人的“啊啊”鴉叫和刺骨妖風(fēng),好不凄涼驚悚。學(xué)校東門和圖書館南門的路邊有兩排高聳的法國梧桐,那正是烏鴉的最愛。因此在冬天的夜里,這兩條路人們都是不怎么敢走的,不是怕什么靈異事件,而是怕從天而降的“白色染料”。同學(xué)們?nèi)舯辉业?,會?xí)以為常地聳聳肩回去洗頭罷了。要是有無知的人把車停在樹下,第二天,純色車身便有了斑駁的花臉,煞是好看。日積月累,學(xué)校東門的路被層層疊疊染成了白色,北師大人戲稱為“天使路”,這也就是“天使傘”名稱的來源。
曾經(jīng)有老師問我為什么不太喜歡北師大,原因太復(fù)雜,我一時難以概括,干脆開玩笑道:“烏鴉太多?!彼残α耍骸捌鋵崳瑸貘f多,正反映出我們北師大的寬容啊。想治理烏鴉問題太容易了,北師大只是不忍心而已。把它們趕走,它們就得重新尋找棲息之地啊?!比缃裣肫疬@話,感慨良久,心里是柔軟的、溫暖的。
香港中文大學(xué)不忍心趕走棲息在房下的燕子,寧愿不辭辛勞地天天沖洗地面;北師大不忍心趕走無家可歸的烏鴉,拱手讓出校園供它們“涂鴉”。北師大的“天使路”太多,北方水資源又緊缺,固然不能像香港中文大學(xué)那樣講究體面,天天洗地,但兩所學(xué)校的包容和仁愛精神竟如出一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