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銅勝
《莊子·齊物論》里說:“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边@句話是“夢飲酒者”的結(jié)尾。萬世漫長,旦暮短暫,這句話似乎也在企圖顛覆我們固有的時間觀念。好在句中還有一種假設(shè),模糊了萬世與旦暮的界限,假若有一天,一旦遇上一位大圣人,悟出了“夢飲酒者”那一番話的道理,可說是“旦暮遇之”了。如此,萬世也可以是旦暮之間的事,旦暮也可以通達(dá)萬世。莊子的話很玄奧,也很簡單,夢與現(xiàn)實(shí),萬世與旦暮,其實(shí)只是我們的一己之念,不必關(guān)乎“夢飲酒者”的真正奧義所在,那只不過也是旦暮之間的一夢而已。
旦暮之遇,是緣,是人生自我觀照的歡喜。它似乎不必在萬世之后,也不必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我希望它只是一種彼此的心領(lǐng)神會,是我們對生命的真誠體驗(yàn)和尊重。
旦暮之遇,于我,是一份書緣,是與文字相會,與作者神交,不必睹其物,也不必見其人的旦暮遇之的歡喜。
初讀《詩經(jīng)》的時候,一知半解中,感覺很茫然,也很欣喜。我的欣喜從何而來,自己并不清楚,大概也還是不知其解的緣故吧。畢竟從春秋至今,我們之間隔著漫長的時光,這些時光足以消磨一切,也足以模糊一切。也是因?yàn)樾老?,?shí)在不忍心就這樣放棄,就找了一些注解來讀,試圖在漫長的時光深處,與詩的那份美好相遇,哪怕只是旦暮之間也好。
我從《詩經(jīng)》中的草木蟲魚認(rèn)起,從那些朗朗上口的字句讀起,漸漸地就迷上詩中那樣樸素?zé)o邪的美好。桃花開了,想起“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蘆花白了,想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秋蟲鳴了,想起“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一切就是那樣簡單,自然。
至今,我仍不知《詩經(jīng)》之解,大概《詩經(jīng)》本也無解,也或者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本《詩經(jīng)》吧。而《詩經(jīng)》中的草木蟲魚,卻給了我如許的快樂,讓我時刻留意生活中極易流逝的點(diǎn)點(diǎn)美好,這是我與《詩經(jīng)》的旦暮之遇嗎?它穿越了那么漫長的時光,仍如朝露般清新,仍如暮光般真切。
旦暮之遇,也是一段我的文字因緣。二十多年前,從我第一次拿起汪曾祺的《蒲橋集》開始,從此就沒有放下過他的文字,我找遍了所有汪曾祺的文字,一一讀過,一遍一遍地讀著,從不厭煩。高興時讀,是沉迷其中的享受;心煩時讀,就打開了一片純凈的天地,豁然開朗。讀汪曾祺,還像一粒種子,打開了我的另一個世界,我因之開始讀沈從文,讀廢名,讀一切和他有關(guān)的文字,我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汪迷。
作為汪迷,我特別羨慕蘇北先生,如他在《一汪情深》一書后記中說的一樣:“我給包圍在汪先生迷漫而精靈般的文字中,就像身體彌漫在一汪溫泉和水中央;又像嬰兒沉浸在母體的無邊無際的羊水之中,那么的自足,那么的安穩(wěn)和無邊無際。”
如今,汪先生已經(jīng)辭世二十年了,我無緣如蘇北先生那樣,當(dāng)面聆聽先生的教誨,更無緣對先生執(zhí)弟子之禮,但先生的文字給我的溫暖和滿足,對我卻是無邊無際的包圍,是可以相伴永遠(yuǎn)的,能如此,夫復(fù)何求?這樣的文字之緣,也算是我與汪曾祺先生的旦暮之遇吧,它以文字能夠傳達(dá)的溫度,頻頻向我頷首而笑。
(編輯 紫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