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續(xù)冬
接到給杜綠綠寫篇文章的邀約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想回答:“其實我跟她也不是很熟……”然后我突然想起這句話經(jīng)常被八卦緋聞的男女事主用來做假意澄清的發(fā)語詞,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解,我默默地咽下了“不是很熟”的事實,意氣風發(fā)地應承下了這篇注定帶有打醬油色彩的文章。
其實說我跟杜綠綠不是很熟,也不太確切,畢竟跟她認識了六年的時間,而且近兩年來,因為同在一個每天都有幾百條上千條閑扯信息的微信群里,有時候甚至會恍然覺得杜綠綠這個捆綁著特定頭像和表情包的名字已然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我之所以還是強調跟她“不是很熟”,主要是因為,像我這樣一個在青年時代末期才趕上信息社會的準“遺老”,要說跟一個人很熟,必然是跟此人有過豐富的前互聯(lián)網(wǎng)形態(tài)的原始交往積累,敲過門寫過信發(fā)過電報打過尋呼機,相互都知根知底,彼此在對方的黑歷史研究領域都屬于學科創(chuàng)始人級別的學術大佬。我對杜綠綠的黑歷史幾乎一無所知,只有關于她的各種不可溯源的或美好或歡樂的印象。
我最早對杜綠綠這個名字有印象,大約是在2005年我從巴西回國之后的某段時間,在網(wǎng)上從事布朗運動時無意中看到了一個有她的照片和作品鏈接的網(wǎng)頁。那照片我隱約記得是一位穿得很鮮艷的白暄女子躲在一根黑又亮的粗大樹干后面,表情略有些不自然。能看得出這位女子按道理應該是貌美如花的,然而那股濃濃的城鄉(xiāng)接合部攝影風讓我似乎嗅到了淮河兩岸稻花香,而且還是帶著些許社恐感的無為小保姆款稻花香。我不忍心點開作品鏈接,怕引發(fā)自己的中晚期毒舌癌,于是就這樣錯過了閱讀早期杜綠綠的大好時機。
2011年初秋,我去廣州參加珠江詩歌節(jié)的時候,在詩歌節(jié)策劃人、我“基友”拉家渡的介紹下,我算是正式把杜綠綠給認識了。那一次我又一次深深地體察到網(wǎng)上的照片是多么不靠譜,真實的杜綠綠一點也不像無為小保姆,至少是從一個省會流竄到另一個省會的文藝慣犯,低調地把好身材、好面容掩藏于一股大大咧咧的爽朗之氣中。我記得那次在廣州有一天自由活動的時間,我和妻子想去街上隨便逛逛,才認識不到兩天的杜綠綠居然表示要全程陪同,我當時第一反應是,夠義氣!在逛街的過程中,杜綠綠一直在和我們不停地聊天,盡管她對才嫁過來沒幾年的廣州或許還不如我熟,并疑似路癡,但卻一直努力地為我們指點街巷、抒發(fā)感受。于是我又感嘆:這姐們兒真實在!后來我看她走累了,請她喝了一瓶酸奶,這大妹子隨便往馬路牙子上一蹲,一邊吸溜吸溜地喝著,一邊還在誠懇地跟我們交談,“你說……吸溜吸溜……我的詩像現(xiàn)在這樣寫……吸溜吸溜……有什么問題嗎……吸溜吸溜……”我的贊美又加了一條:純樸!
后來我和妻子逛完回到沙面島上一家由老建筑改建的酒店里,杜綠綠也一直把我們送到了房間里。她一看見房間里有一扇正對著大榕樹的飄窗,二話不說立即從沙發(fā)上抄起一個墊子扔到窗臺一側,然后雙手一撐坐了上去,背靠著墊子,蹺起自帶拉長效果的二郎腿,舒舒服服地曬著最后的夕陽傻笑。這一連串動作,既優(yōu)雅,又有一種和我身上蟄伏已久的古惑仔氣一拍即合的江湖好兒女即視感。我雖然郁悶于最舒服的位置被她搶了,但仍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杜綠綠是個脾性相投的真朋友。前不久剛好“飛地”的創(chuàng)始人張爾和我聊天,也提到2007年他在深圳第一次見到杜綠綠的情形,“當時我開個破車去接她,她一上車沒三分鐘,兩只大腳丫直接架到車儀表盤上了”,看來大家和她的初識情形都有相似之處。
從那以后我認真地讀了些杜綠綠的詩,發(fā)現(xiàn)了幾個有趣的地方。一是好些評論的人容易順著杜綠綠自己的陳述走,她說自己仰慕安妮·塞克斯頓,評論者要么努力把她描述成一個不發(fā)病的安徽改良版安妮·塞克斯頓,要么洋洋灑灑寫一堆話鄭重地甄別她和安妮·塞克斯頓的異同以顯(充)學識(字數(shù))。其實我覺得她的詩如果放置到一個吸溜吸溜喝酸奶的情境下更容易看出比一切生扯的參照系更有說服力的天真驅動力。在這里天真是一個褒義詞,它意味著一種對寫作的無條件信任,相信寫作可以放飛在猶疑中幻變的自我。這種天真或許無視了文學語言作為狡猾的中介有其收了錢不辦事的一面,但當這種天真以異常飽滿的姿態(tài)傲立在寫作后景中的時候,我們必須拋棄任何老司機似的審慎,謳歌它的純樸、它的生氣。二是杜綠綠似乎有一種自覺不自覺的體式實驗雄心,堪稱勇嘗詩體百草的神農(nóng)妹。在她并不算長的寫作生涯里,我發(fā)現(xiàn)她經(jīng)常集中寫一批跟此前的體式、風格大不相同的東西,而后迅速轉向新的嘗試。她寫過混雜著戲曲腔的小曲、限制性口吻的抒情詩、廣角鏡頭的長詩、內(nèi)心戲十足的對話詩、常規(guī)要素缺省的敘事詩、表層凝縮的寓言詩等等,最吸引我的是《她沒遇見棕色的馬》第一輯里那些非常怪誕的、有著不可通約的情境設定和極度飄忽的語義指向的詩體小故事,我稱之為“綠式傳奇詩”,這些詩都有著唐傳奇一般的清奇骨骼,以高超的控制力把一個個巨大的腦洞規(guī)訓成詩行之間的美學異次元,讀起來莫名酣暢。很難預測她的這種不知疲倦的神農(nóng)精神最終會在將來的寫作中凝聚成怎樣的創(chuàng)造力。三是,在杜綠綠的詩里可能不太容易找到當代詩的賦形利器——既作為感受力的基本要素又擔當基礎手法的反諷。對我個人來說,缺少反諷的詩,讀起來一般會覺得乏力、渙散,因為它不能讓我感受到寫作者依靠強大的心智對情感和語境進行變形處理的勁道,但讀杜綠綠的詩時卻很奇怪地覺得它們沒有因患“反諷不耐受”而導致的營養(yǎng)不良。我猜測,可能是因為杜綠綠寫作時,對各種微妙的單向度語義進行了基于內(nèi)心湍流的復合處理,讓各種狐疑、靦腆、執(zhí)迷、奔放充分地在特定的表意構造中相互鍛造,這使得她的詩可以不經(jīng)由反諷這一通常路徑而獲得同等復雜的表達強度。
2011年到2015年初,我和杜綠綠偶爾在深圳、廣州和北京見過幾面,要么混集體活動,要么吃大飯。雖然聊得不是很多,但是感覺那個大大咧咧的中二少女正在慢慢地雅致化、高級化,連2011年時原本還比較標準的南北交接地帶普通話都漸漸地受珠三角的影響變得有些平翹舌不分并沾染上一些粵式社交腔的尾音。不過,內(nèi)置在高級化的杜綠綠內(nèi)心世界里的那個天真、果敢的少女依然頑強地存在著,以至于我們只能為她創(chuàng)造出“高貴暖艷”這個全新的詞匯,而不是網(wǎng)絡通行的高貴冷艷。endprint
2015年春節(jié),我突然被杜綠綠拖進了一個群里。這個群里面有我很多真正意義上的老朋友,也有人到中年加速宅化的我嘆服已久但一直懶于結交的不少青年才俊。杜綠綠建群的最初動機非常純樸——這就是一個簡單粗暴的紅包群,正月里這個群每天都在下紅包雨,身為群主的杜綠綠總有辦法誘使囊中羞澀的我們像打了雞血一樣持續(xù)不斷地奮力甩擲早已透支了的血汗錢。但事態(tài)的發(fā)展?jié)u漸超出了杜綠綠原本的紅包群設定,這個群奇跡般地以固定的人數(shù)長久持存了下來,并且演變成了一個罕見的友愛共同體,二十來個從二十多歲到五十多歲的男女每天在里面無所不談,從寫作到育兒,從花草到江湖,從重口味到小概率,從國際局勢到減肥健身,從職場憤慨到影音閱讀,從學理探討到打嗝放屁,大家掏心掏肺、共同進步(落后),而杜綠綠依然是維系這個群的最熱忱有力的紐帶。在這種日常喜怒哀樂準直播的視域中,杜綠綠一些隱蔽的美德無處藏身,只能接受被暴露的宿命。
隱蔽的美德之一,是她盡管高傲但卻從善如流。比方說,我在群里說:杜綠綠呀,你空閑時間那么多,抽空學學外語唄。她嘴上很硬:你們?nèi)也砰e著呢,我有好多事要做的!再說就算我有時間,我也不愿學外語,沒勁!然而沒過幾天,她就冷不丁告訴大家,她正在認真地通過APP學外語,每天都給自己布置任務,還讓大家監(jiān)督。隱蔽的美德之二,是她乍一看因為過于關注身材與容顏的完美性顯得像是每天對著鏡子問“鏡子鏡子我是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的白雪公主后媽,但實際上她本質里卻有七個小矮人的七次方一般的純良,每當發(fā)生弱勢群體的利益被侵害的公共事件,看似不問世事的她卻是群里最痛心疾首的人之一,這種本質上的純良也有助于解釋為什么她的寫作表面上沒有多少粗糲的現(xiàn)實觸感但在閱讀體驗的深處能感受到博大的同情心。
2017年底,我又一次在廣州見到了杜綠綠。在拉家渡的車里,中了“自言自語懷舊咒”的杜綠綠突然開始講述她寫作的緣起。我也是到那時才得知,原來她新世紀初在合肥的小公務員生涯里,就開始混跡于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最早的幾個讀書論壇,并和好幾個與我相熟的互聯(lián)網(wǎng)第一撥意見領袖有網(wǎng)絡互動。到2004年之前,她一直都和某知性閨蜜站在揶揄詩人、嘲笑詩歌的立場上,盡管那時她的交往圈子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少本地詩人。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她說,在2004年某次駕車夜間出游返回的路上,她對著(在我聽來頗有電影《立春》感的)一幫本地文藝朋友說,寫詩有什么難的,我也會寫!于是她對著彼時當空的皓月,突然大聲口述了幾句關于月亮的腦抽想象。一個詩人就這樣誕生了。瞬間我就想起了她的《她沒遇見棕色的馬》那句“她對著月亮叫起來”。這個緣起雖然非常中二,但卻質樸生猛,更有一種別樣的雋永與感動。我們熱愛杜綠綠,并不僅僅是因為洛爾迦安利了我們“綠啊,我多么愛你這綠色”,更因為這個比綠更綠的杜綠綠會對著月亮叫起來,給我們以活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