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君
摘 要:作為自《耶路撒冷》后的又一長篇力作,《王城如?!凤@示了徐則臣人到中年后嶄新的創(chuàng)作特質。作者運用深刻的感知力與洞察力,以王城和霧霾為切入口,剖析中國當代城市發(fā)展問題,透過形形色色各類人群的生活危機,揭示人類存在中難以脫逃的困境和傷痛。
關鍵詞:《王城如?!?城市 霧霾 生存困境
如果沒有韓敬群先生指出“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這兩句詩,也許《王城如?!番F(xiàn)今還叫做《大都會》、《大都市》或其他的什么。假設沒有“王城”,“大都會”依然能保證徐則臣書寫“城市啟示錄”的宏圖實現(xiàn)。然而,若非“王城如?!?,小說中那一種撲面而來的孤獨、焦慮、憂懼、迷惘與怨懟便難以淋漓盡致地表達。而這,才是生活本身粗糲的質感——一種唯有人到中年方能體悟到的危機叢生、十面埋伏的人生困境與傷痛。
一
城市,是這篇小說一切思想及故事生發(fā)的基點。有關于城市的思索和探究通過《王城如?!肪碌慕Y構展開,這暗合著作者一以貫之的創(chuàng)作思路,既是有意為之,又與整部作品完美契合而無斧鑿之跡。小說的內容在兩個事實層面上鋪陳。首先,由每章開頭的內容組成,在小說中作為戲中戲的劇本《城市啟示錄》以跳蕩、荒誕、抽象以至于形而上的方式關注著當下中國社會最為現(xiàn)實的問題,在藝術的世界里最大限度地思慮社會的真相,探索著城市的內核。與以往作品中從大城市看小城市、局限于國內視角的認知方式不同,徐則臣在新作中采用了一種嶄新的國際視野,將北京這座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千年古城放入全球化的坐標系內,以世界眼光進行審視。為此,《城市啟示錄》中特別設定了海歸教授為敘述的主體,通過教授及妻兒的北京之行,交雜其與小偷、菜販、蝸居青年及社會各色人等零零落落的對話,對中國最具代表性的城市——北京的發(fā)展現(xiàn)狀進行了審察:兩個北京在時空中并存,“一個藏在另一個里面。一個嶄新的、現(xiàn)代的超級大都市包裹著一個古老的帝國?!雹?3這宛如包漿般的北京浮華、精致而科學,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如同打了雞血般一路狂奔,卻并不具有穩(wěn)定、飽和、完整而自足的城市形態(tài)。在光怪陸離的表象之下,一個鄉(xiāng)土的靈魂在城市的血液中沉靜地流淌。這座擁有數(shù)千年歷史的王城,在現(xiàn)代化的今天,它跑得太快,以至于丟掉了自己賴以生存的鄉(xiāng)土的基座。
由《城市啟示錄》所提出的思考向內延伸,《王城如?!返闹黧w部分以具體人物和事件的描寫就劇本中所思辨的問題進行了生動而豐富的注釋和圖解。以劇作家余松坡、祁好夫婦為中心,延伸至與他們的生活有密切關系的羅冬雨、韓山、羅龍河、鹿茜,從高級知識分子,到進城務工的小保姆、快遞員,以及雖則一只腳跨入知識分子階層、實則仍然難以擺脫鄉(xiāng)土文化及家庭背景、“畢業(yè)即失業(yè)”的大學生羅龍河和鹿茜。形形色色,男男女女,人們在城市中摸爬滾打,謹小慎微地討生活,到頭來,卻都不免被城市所累,為生活所傷,在北京這座巨大的灰色怪獸口中孤獨地舔舐傷口。
小說中人物的苦惱與傷痛幾乎全部來自于城市本身。余松坡的憂懼和痛苦在兩個層面緩緩流淌。一方面,他為近期上演的新作《城市啟示錄》而苦惱。由于劇中人物對現(xiàn)代北京“蟻族”的生活表達了微詞,余松坡飽受社會非議,從而引發(fā)出一系列的變故。這無疑是由城市直接施加的痛苦與煩憂,從客觀社會層面而言,蟻族的誕生是現(xiàn)代城市跨越和傳統(tǒng)鄉(xiāng)土發(fā)展銜接的不暢所致,繁華錦秀的都市既不加掩飾地彰顯著對農村子弟的誘惑,在生產和制度的層面,卻又無力吸納數(shù)以千萬的外來人員在城市安身立命。兩方的抵牾逐漸上升、發(fā)酵,最終,催生出身處城市卻不得不集體蝸居的蟻族。作為中國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副產品,蟻族的存在無疑是城市亂象之一種,而如何評價這一現(xiàn)象則昭示著不同對象對中國現(xiàn)代化城市進程的不同理解和迥異心態(tài)。二十多年的國外生存經驗在余松坡身上并非雁過無痕,遠離故土多年,一經歸來,他勢必會面臨一種獨屬于老海歸的認識斷層。中國社會發(fā)展太快了,快到他已追逐不上,認識不透,理解不了,而潛意識以國際化視野進行中國審視的思維方式也為余松坡多年之后融入故土的努力制造出阻礙重重。從一部劇本出發(fā),徐則臣將中國城市發(fā)展進程與人的精神困頓相連結,揭示了城市發(fā)展過度引發(fā)的人類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機。另一方面,從更深的角度切入,余松坡的內心埋藏著一段難以言說的隱痛:年少無知時為了爭奪一個參軍的名額而對堂哥余佳山進行了誣告,導致堂哥入獄。時過境遷,這段陳年秘密的陰影卻始終在他心頭揮之不去,并以夢游和狂躁癥的方式予以表現(xiàn)。事實上,盡管這段慘痛的經歷發(fā)生于80年代的鄉(xiāng)村,造成這一切悲劇的源頭,卻是余佳山所引以為豪的那次王城之行。自古以來,王城便攜帶著獨特的政治基因。如果不來北京,可能這位生性孤傲的青年一生也不會與傳單、政治扯上關聯(lián),杜絕了他鋃鐺入獄的悲慘命運,由此,也自然沒有了余松坡一生難以脫逃的夢魘和愧疚。
與余松坡的 “城市之傷” 不同,羅冬雨和韓山這一對小情侶的困境來自于跨越城鄉(xiāng)裂隙的艱辛。進城務工的外來青年男女,為了生計做著繁重的工作,懷揣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渴望在城市中獲得一席之地。走到底,城市卻兜頭潑下一盆冷水,透心涼。經歷了同事卡卡的車禍,韓山一個激靈,他對于城市的覺醒與自知被徹底激起,在余家面對滿墻面具近乎迷狂的手淫滿含著歷經艱難不被城市(愛人)所接納的傷痛、怨憤和悲哀。羅冬雨的城市痛感沒有韓山那么敏銳,她自始至終都處在一種懵懵的痛覺狀態(tài)里面,在余家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身為一個小保姆,卻肩負著沉重的家庭重擔,以至于年幼的余果將她視為生命的至親,甚至比祁好更像一位母親。然而,羅冬雨的城市悲哀也正是來自于這種難以言明的身份錯位,為了北京,她舍棄了鄉(xiāng)村,為了余家,她把韓山置于身后。然而,這個城市從來不曾真正地接納羅冬雨,她最后的北京,大風刮過,氣清天朗,無風、無霾,十二月之夜的一副手銬。
可以看到,身處王城,人們的靈魂卻并未如現(xiàn)代化的城市般流光溢彩,卻滿溢著難以言傳的孤獨和隱痛。在中國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鄉(xiāng)土和城市之間,有太多被飛速前進的時代所遺漏的跨不過的溝渠。摩肩接踵的街頭,擁擠不堪的蝸居,從高高在上至如螻蟻般平凡,如海的王城中,孤獨成為人類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活著艱辛,有痛難言。城市在飛速地前進,埋葬一個個血肉之軀的痛苦,現(xiàn)代跑丟了鄉(xiāng)土的基座,在包漿的兩個北京不相融合的齟齬中,人們靈魂的裂口漸趨擴大,斬斷了故土的根脈。endprint
二
城市,是整部小說思想流瀉與故事鋪展的背景和根基,霧霾,則為這篇“城市啟示錄”畫下最為濃重的一抹底色。這種灰白、混沌、刺激的氣體漫溢全篇,企圖將許多疼痛而尖銳的問題遮掩在灰色的幕布之下,不曾想,卻以別樣的方式,把一切生活的創(chuàng)口盡情暴露。整篇小說的絕對時間極短,在一周之內,刻畫出一次北京霧靄從肆虐至消散的全過程,霧霾不僅承載著作者指摘現(xiàn)代城市生態(tài)污染的意圖,還是中國當今沉重社會現(xiàn)實的隱喻,更是猜度人心、勘測命運的載體。以余松坡為代表,作者寫盡了人之困頓。父親患肺癌過世與自己曾經被誤診為肺癌的經歷作為余松坡記憶中永恒的傷痛留存,盡管與霧霾的關系不盡明朗,這種關乎性命的威脅與戕害仍被暗示為霧霾的隱性后果被加以放大,而作為霧霾天最大受害者之一的余果,他那凄惶而空洞的咳嗽貫穿全篇,使人心驚肉跳。這是生態(tài)之霾,作為城市化與現(xiàn)代化最為慘烈的后果,對人類的健康進行毫不留情的屠戮。但作者筆下的霧霾意義絕不止步于此,它還是人生中揮之不去的心靈陰影。對余松坡而言,霧霾勾起的,是關于死亡的記憶,連帶著濃重而壓抑的生之憂懼。這不僅來源于對肉體受損的擔憂,還源自內心深處心靈之霾的作祟,那終其一生對堂哥余佳山無從訴說的虧欠。從這個意義上更進一步,反窺80年代的鄉(xiāng)村,盡管水綠天藍,卻有歷史縱深處社會的疼痛。那些從一場疾風驟雨而遍地成殤的十年浩劫中走過的人們,經歷了歲月輪轉,仍洗不去心頭的恐懼與憂慮。當又一次風波來襲,人的一念之差,政治的陰霾便足以將一位大好青年的一生葬送,也造成余松坡終身難以脫逃的歉疚。這是歷史走過最為無解的難題,它勢必在那個時代人們的心中打下烙印。從生態(tài)之霾到心靈之霾,霧霾是夢魘、是恐懼、是死亡、是劫數(shù),既無孔不入,又在劫難逃。自肉體向靈魂,余松坡的生命被一寸寸地侵蝕。以至于面對年幼無知的余果,他情不自禁地喟嘆:“所以爸爸說,霧霾進了爸爸的骨頭里。爸爸像小熊一樣重得抬不起腳?!雹?46
只因生存,霧霾肆虐中,人類必得尋覓立命安身之法。為了防范生態(tài)之霾,修補玻璃、防霾口罩和空氣凈化器輪番上場。而為了擺脫心靈之霾的圍困,余松坡所賴以成活的則是來自遙遠鄉(xiāng)土回憶中父親的一首《二泉映月》。然而,不論物質還是精神,人類對霧霾進犯采取的終歸只是一場保守而怯懦的自我防衛(wèi)。霾消霧散所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是風,是一場來自遙遠西伯利亞的強勁之風,以人們翹首企盼而勢不可擋之力,將城市的一切混沌、陰霾和不可告人蕩滌干凈。自然之風拯救了生態(tài)之霾下人類的茍延殘喘,清除心靈之霾的任務則被作者安排給了余佳山這一人物形象。在現(xiàn)代化的北京無可避免地被霧靄全面進犯之時,他以得道高人般荒謬絕倫、不可捉摸的出現(xiàn)緊緊攫取著讀者的眼球,在人人自危的北京游蕩于天橋之上并旁若無人地兜售新鮮空氣或袖珍風扇一類的防霾神器。這一來自遙遠映像中的人物,作為鄉(xiāng)土與記憶的雙重化身,既像流浪漢般狼狽、無依,又帶著宛如“救世主”的奇幻色彩。他來自一個無霾而純凈的鄉(xiāng)土的過去,經過二十余年的不為人知后,陡然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化的憂懼與困頓之中。這既是絕頂?shù)闹S刺,又是難言的暗示?;?、荒誕而悲涼,余佳山的所作所為正像一個文化符號般對現(xiàn)代城市與人類困頓進行拯救與追討,不論是他的販賣還是他的出現(xiàn)本身,似乎都暗含著一場對于戰(zhàn)勝“霧霾”的完美想象。由余佳山的出現(xiàn),風終于來了,那些獨屬于歷史的隱秘與疼痛似乎也迎來了“守得云開見日出”的一天。然而,過去的一切太苦太澀,雖一陣風過,霧霾消散,一切齟齬、丑惡卻集中爆發(fā)。當羅龍河以一種偶然窺得隱秘者的姿態(tài)將余佳山帶到余松坡家時,我們看到的并非是理想中的握手言歡和前嫌盡釋,余佳山終歸不是那個拯救的圣賢。在恐懼與刺激中,過去在牢獄里的慘痛記憶將余佳山迷狂與瘋癲的一面喚醒,他于混亂中失手傷了祁好。為了逃避責任,羅冬雨姊弟則攜手潛逃。逝去的一切終不能輕易抹殺,在余家滿地的血污中,徐則臣宣告了,與生態(tài)之霾相比,心靈之霾拯救與驅散的不可能。而從羅冬雨手上明晃晃的鐐銬中,現(xiàn)代城市與鄉(xiāng)村的矛盾被一圈圈放大,成為罪孽深重的社會之霾。這是一個時代難以撫平的傷痛,北京,攜帶著一座漂浮在霧霾重重中的鄉(xiāng)土基座。霾,無處可逃。
三
十多萬字,一周時間,幾個人物。在王城的十面霾伏之中,小說的描寫超越了表面環(huán)境污染與城鄉(xiāng)對立的主題,進入更為高遠的形而上層面,探討著人類存在本質的困境問題。兩大危機,趨于一個共同的指向,城市與霧霾屬一體兩面,共同揭示著存在中無處可逃的孤獨、落寞、艱難與困頓。
在《王城如?!分?,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不一樣的徐則臣。從邁向中年的人生旅程里,他為我們貢獻了一部獨特的作品,飽含著對困境和難處的感喟、悲憫、無可奈何與感同身受。這似乎是作者歷經中年危機的宣言:“生活的確是塵霧彌漫,十面霾伏。”之后呢?徐則臣并未向我們提供答案,然而,答案似乎就隱藏在字里行間的睿智思索與深情厚誼里。
注釋
① 徐則臣.王城如海[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參考文獻
[1] 徐則臣.王城如海[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