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紅文
2016年,李某某與姚某某在網上認識,姚某某告訴李某某自己是南昌姚科技有限公司負責人,公司生產帶照明的傘柄等專利產品,經查:姚某某確系該公司法人代表,姚某某也確有傘用手電筒等三項專利,但該公司案發(fā)前兩年內未發(fā)生交易業(yè)務。
2017年2月,姚某某以公司資金周轉缺錢為由,向李某某提出借款5萬元,李某某表示有房產抵押可以借。3月,姚某某提供了自己房產證的復印件,聲稱在銀行借了11萬,原件抵押給了銀行,房子值25萬。李某某信以為真,把5萬元借給姚某某,并在借條上寫明用房產抵押,借款利息每月3000元。
姚某某借款后,22400元用于歸還其在銀行的信用卡欠款,24000元用于炒黃金,經查:姚某某炒黃金虧損20余萬元。
4月,李某某向姚某某要第二個月利息時,姚某某明確表示已經沒有錢了,并告訴李某某,他的房產其實早在2016年2月就賣掉了,目前還欠債20余萬元,他的公司現在也沒有業(yè)務,自己靠母親的養(yǎng)老金生活。李某某遂向公安機關報案,公安機關以詐騙罪對姚某某立案偵查,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
我國刑法理論界和司法實踐中,歷來都是以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區(qū)分詐騙犯罪與民事欺詐的界限,但筆者認為,簡單地以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為目的”來區(qū)分詐騙犯罪與民事欺詐并不能體現二者的特性,這種區(qū)分標準是不合適的,也不具有操作性。因為民事欺詐也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通過民事欺詐獲得的利益同樣不受法律保護。那么,詐騙犯罪與民事欺詐在主觀、客觀上都很相近,應當如何準確合理地把握二者界限呢?對于此案的定性,有兩種分歧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此案構成詐騙罪,主要理由是:姚某某借款前就欠債20余萬元,自己又無收入來源,表明其明知自己沒有履約能力,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為目的,具備詐騙罪主觀構成要件;客觀上虛構事實,隱瞞真相,謊稱房產抵押給銀行,并以公司資金周轉缺錢為由借款,但實際上借款卻用于還欠債和炒黃金,具備詐騙罪客觀構成要件。
第二種意見認為此案不構成犯罪,主要理由是此案屬于民事欺詐,應按照民法以民事訴訟途徑處理。
筆者認為,認為此案成立詐騙罪的意見只是簡單地、模式化地套用四要件論得出的結論,這個案件不應認定為詐騙罪。筆者的理由是:
首先,此案當屬民事欺詐。民事欺詐也是以占有對方財物為目的的,客觀上也實施了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欺騙行為,不能簡單地從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客觀上實施了欺騙行為就得出成立詐騙罪的結論。本案當事人雙方之前就認識,行為人也沒有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借款人完全可以提起民事訴訟,由法院作出裁決。
其次,借款人過度輕信行為人的資信狀況,連最起碼的資信調查都沒有做,沒有盡到基本的注意義務。比如,借款人應該看看行為人的公司在哪里,有沒有開展過業(yè)務;行為人提出抵押的房產在哪里,什么人住在那里;行為人提出房產證抵押給了銀行,銀行貸款抵押合同在哪里;行為人答應給每個月3000元的高息,他憑什么能夠支付這么高的利息;等等。這些調查核實并不難做到,都是輕而易舉就能辦到的事。但借款人完全怠于核實,沒有盡到最基本的注意義務,在行為人高息的利誘下,草率地借款5萬元給行為人。對于這種損失,借款人只能通過民事訴訟途徑恢復利益,如果判決不能執(zhí)行到位,“苦果”也只能由借款人自擔,而不應當由公安機關動用“國家暴力”為其追繳損失。
再次,此案認定詐騙罪不符合刑法謙抑精神。刑法作為維護社會秩序和公民權益的法律手段,只能是不得不用的最后手段,能用民事、行政法解決的,盡量運用民事、行政法解決。如果此類民事欺詐糾紛全部入罪,公安機關將不堪重負,刑罰也將濫用,刑法謙抑精神將無從體現,人權保障也將無從談起。
最后,從案件處理的社會效果看,認定犯罪也無益于從根本上化解社會矛盾。從表面上看,雖然對行為人以詐騙罪懲處使借款人出了一口惡氣,解了一時心頭之恨,但除此之外,借款人還能得到什么呢?行為人還有可能對借款人心懷怨恨,對司法的冷漠感到不滿。事實上,雖然行為人借款時確實沒打算馬上就還,當時也無力償還,但一時還不了,不代表一生還不了。行為人將借款部分用于還信用卡欠款(這本身是一種誠信行為),一部分用于炒黃金,說明其主觀上還是寄希望于通過偶然的暴利,扭轉生活困局。何況,行為人確實還有三項專利,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合作伙伴,公司也就一直沒有開展業(yè)務。行為人案發(fā)前窮困潦倒,靠母親的養(yǎng)老金生活,人生已經非常不堪,如果司法機關再將送入大牢,將使他的人生希望徹底破滅。而如果不作為犯罪處理,行為人也必然會去想辦法改變窮困局面,繼續(xù)尋找機會,通過專利合作等方式擺脫困境,那樣,不僅體現了司法的溫情和人文關懷,而且也給借款人保留了獲得利益恢復的可能。
通過以上案件的分析,筆者認為有四點啟示。
第一,詐騙的含義不是僵化不變的。何謂“詐騙”,是隨時代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而不斷變化的,正是基于此,刑法當中并沒有對“詐騙”下一個明確的定義,這樣才能適應社會經濟的不斷發(fā)展變化。筆者認為,刑法是保障社會經濟生活秩序的,我國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過程中必然帶來諸多事物和觀念的發(fā)展變化,所以刑法對詐騙罪的界定也要與時俱進,否則刑法的功能就會適得其反。
第二,對生活和市場投資領域應當適用不同的欺詐標準。筆者認為,對生活、市場、投資和投機領域分別適用不同的欺詐標準,離基本生活越遠的領域,越不需要刑法的介入。按照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詐騙罪、合同詐騙罪、集資詐騙罪的數額立案標準是不同的,越復雜的領域數額立案標準越高,這也體現了這一點。實踐中,很多司法人員不明其理,不知道這三個罪的數額立案標準為什么相差巨大,以為是犯罪標的越大,數額立案標準也就越高。而其實,這三個罪的數額立案標準不同,是因為對“詐騙”的認定標準不同,欺詐程度要求越高,數額立案標準才定得越高。司法實踐中,司法人員在認定這三個罪名時,往往只注意到立案標準的數額差異,而忽視了欺詐程度的差異。
司法實踐中認識到這一點很重要,對生活、市場、投資、投機領域的詐騙犯罪適用不同的欺詐標準,符合社會生活規(guī)律和市場經濟規(guī)律。因為,生活中需要建立人與人之間的基本信任,所以低程度的欺詐就可能得逞,而市場投資領域暗礁叢生,商戰(zhàn)中兵不厭詐,甚至有商戰(zhàn)三十六計之說。這自然要求商場中人提高警惕,加強對對方資信和誠信的審查,確保自己交易安全。如果市場投資領域稍遇欺詐就向公安機關報案,由公安機關立案偵查,不僅公安機關不堪重負,也會使交易者保障自身交易安全的意識更加淡薄。只有嚴格市場投資領域詐騙犯罪的認定標準,才能促使交易者瞪大雙眼,明察秋毫,保障自身權益不遭受欺詐。沒有任何市場交易風險防范意識,沒有起碼的交易安全保障知識,就隨意參與市場投資,一旦遭受欺詐,承受損失,這只能是深刻的教訓。就如同沒有學會游泳的人就跳入水中,被水嗆到能怪誰呢?所以,只要交易者都不斷提升自己的交易安全意識,不斷提升自己保障交易安全的能力和水平,市場欺詐就會被一個個揭穿,欺詐者不僅不能得逞,還將承擔欺詐違約的民事賠償責任。如此一來,市場欺詐自然會逐漸萎縮,市場秩序會越來越規(guī)范有序。
而投機領域本身就是一種市場博弈。投機者參與投機時就應當意識到投機風險,正所謂風險越大,回報才會越大。投機者都是沖著巨大的回報去的,不可能不知道這巨大的回報背后隱藏的巨大風險。集資詐騙罪中的投資人基本上都是如此,都清楚高回報意味著高風險。對這種集資詐騙,筆者認為,欺詐是應有之義,不需要刑法介入。換言之,這種集資詐騙行為在刑法上不應認定為犯罪,這種投機糾紛只能通過民事訴訟渠道解決,投機虧損者只能自認倒霉。當然,如果這種非法集資行為系以民間金融機構名義非法吸收或變相吸收公眾存款,則擾亂了金融秩序,帶來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具有一定社會危害性,可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定罪處罰。
第三,司法者一定要轉變有欺詐即涉嫌詐騙犯罪的觀念,絕不能把欺詐簡單等同于詐騙犯罪。司法實踐中,很多司法人員認為只要行為人采取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手段騙取了財物,就涉嫌詐騙類犯罪,在詐騙類犯罪的認定上存在較為嚴重的有罪推定、先入為主觀念,上面這個案件就反映出這個問題。但實際上,欺詐遠不等于詐騙罪。司法者一定要轉變將詐騙罪簡單化、擴大化的觀念,從刑法謙抑的角度,盡量限縮詐騙罪的空間,讓刑事的歸刑事,民事的歸民事,避免公權力不當介入民事經濟糾紛,讓法院成為民事定分止爭的終局裁判者。只有這樣,我們國家才能不斷削弱“警察暴力社會”的形象,不斷推進現代法治文明進程,實現法治中國夢。
第四,司法者不僅要考慮恢復被害者的權益,必要時也應向犯罪嫌疑人投去眷顧的目光。司法者在處理詐騙類案件時,除了從犯罪構成要件理論上分析案件,還應更進一步去思考:行為人為什么要這么做?特別是身份公開的欺詐,當事人雙方往往相識甚至熟識,行為人為什么明知自己沒有履約能力,還要向他人騙取錢財?實踐中,很多詐騙類犯罪案件的犯罪嫌疑人,都是將騙取的錢財用于還債或用于炒期貨、炒股等高風險投機甚至賭博,企圖一夜暴富。對于這些債臺高筑的“詐騙犯”,司法機關如果以詐騙罪將他們送入監(jiān)獄,給被害人能帶來什么?一時還不了,不代表一生還不了,如果提起民事訴訟,行為人將來什么時候有錢了隨時可以要求他還;但一旦予以刑罰處罰,行為人的人生將徹底毀滅。那么,能不能給這些窮困潦倒的“詐騙犯”一次機會呢?想必他們也不想背負沉重的負債,就這樣一直在債主的討債聲中生活下去,甚至永遠背負“詐騙犯”的惡名,一生沉淪,喪失尊嚴,他們總還是希望能夠擺脫困境的。所以,筆者認為,對這樣一些身份公開的欺詐案件,司法機關不宜簡單地以詐騙罪認定處理,而應當立足于從根本上化解社會矛盾,運用社會綜合治理手段,對欺詐者給予教育、挽救、矯正和必要的幫助、指導,使他們迷途知返,以積極的心態(tài)去努力改變人生面貌,開創(chuàng)新生活。這,才是刑法應當擔當的社會責任。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擴大詐騙犯罪的適用對于遏制詐騙現象來說絕非治本之策。解決欺詐泛濫問題不能過度依賴刑法,只有創(chuàng)新社會管理方法,健全誠信懲戒體系,才能有效遏制和減少欺詐行為,這不僅是從根本上減少詐騙類犯罪的發(fā)生,而且貫徹了刑罰謙抑精神,避免了刑罰的濫用,從而進一步推進了我國現代法治文明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