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曦
(浙江財經(jīng)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清華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海淀 100086)
在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影響下,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進入到近代社會思想最為激蕩和變革的時代。期間,中國思想革命從反封建倫理,強調個人價值的“綱常革命”,到1923年轉變?yōu)橐约w主義為導向的“制度革命”。中國婦女運動目標設計也從“宜家善種”的國民母,家國同構的女國民進入到反對綱常倫理、呼喚個人情欲的覺醒。之后,隨著“革命”統(tǒng)領一切的集體主義興起,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和唯物史觀也隨之進入婦女解放運動,催生了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的中國化進程。盡管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婦女理論建構總體上保持與中國社會變革同步,但中國女性主體性意識不斷地自我覺醒并沒有將兩者合二為一。被稱之為“革命祖母”的中國共產黨早期革命家向警予,在女權道路上的“焦慮”映射出兩性在國家民族革命洪流中不同的社會性別身份述說,促使我們探究黨內婦女工作者是如何在男性主流革命話語中建構革命女性的主體身份,并在黨內婦女工作實踐中開啟對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中國化的初步探索。
向警予犧牲后,前夫蔡和森在悲痛中撰文《向警予傳》。此文用極其精煉的文字描述了向警予的革命生涯,在革命語言的述說中樹立了向警予“偉大的無產階級的女英雄”的革命形象,“勇敢”、“忠實”、“熱情”、“無產階級化”、“積極”、“戰(zhàn)斗”是文中對向警予革命者身份的頌揚。即便是對曾經(jīng)親密伴侶的懷念,蔡和森的語言表達也是與向警予的革命身份緊密相連,“偉大的警予,英勇的警予,你沒有死,你永遠沒有死!你不是和森個人的愛人,你是中國無產階級永遠的愛人?!保?]344在熱情頌揚中,蔡和森也多次使用了“痛苦”一詞,這痛苦不單是蔡和森對亡妻追憶的痛苦,更是蔡和森以一個男性革命者視角體認向警予作為女性革命者的痛苦。在蔡和森的追憶中,向警予自1922年積極投身革命以后,往日“絕對的與一般嬌弱女同學不相同”的女學生的奮爭形象少了,革命工作中的女權“焦慮”帶來的“痛苦”卻日益增多。
其一,革命中的男同志和女同志。在蔡和森的眼里,向警予是一個“事業(yè)的野心家”。她經(jīng)常這樣激勵自己,“將來我如若做不出大事業(yè),我要把自己粉碎起來,燒成灰?!保?]3421920年12月赴法勤工儉學期間,盡管求學生活異常艱辛,但向警予在《給爹爹媽媽》的信中,仍然顯示出強烈的“野心”,“你的九兒在這里,努力做人,努力向上。總要不辱你老這塊肉與這滴血,而且這塊肉與這滴血還要在世界上放一個特別光明?!保?]3041922年,向警予正式加入中國共產黨,并于同年擔任中央婦女部第一任部長。從倡導國民教育的女權先鋒到處理各種婦女事務的共產黨的女部長,向警予將身心完全投入革命事業(yè)。但此時蔡和森已覺察到,“她精神上常常感受到一種壓迫,以為女同志的能力不如男同志,在她看來,仿佛是‘奇恥大辱’。”[1]343而且這種精神壓迫并不因工作受到肯定而減弱,“同志們愈說她是女同志中最好的一個,她便愈不滿足”[1]343。盡管她極力排斥傳統(tǒng)的女性形象,不茍言笑,衣著樸素,革命活動中與男性一樣沖鋒在前。但同志們對她的尊稱“革命老祖母”仍然是與其性別身份相連。向警予焦慮于革命工作的男女有別,縱然蔡和森認為“以向警予的能力來說,本可擔任一般黨的工作”[1]343,但革命中的“女同志”被認定為從事“婦女”工作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勇敢走出封建家庭,革命工作卻依然是傳統(tǒng)性別分工,性別敏感使“她總是不甘于‘婦女’工作”。對自己性別身份的質疑和抗拒,和由此產生的革命活動中的緊張和矛盾常使向警予陷入到女權焦慮的痛苦之中。
其二,婚戀與革命。向警予在常德女子師范讀書期間,因目睹好友余曼貞備受封建家庭倫理折磨的婚姻生活,遂產生不婚的念頭。1918年,面對后母為攀附當?shù)貦噘F而包辦的婚姻,向警予毅然拒絕,并立志“以身許國,致力教育,終身不嫁”。1920年,向警予與蔡和森結為伉儷,但二人的婚姻模式卻別具一格。結婚紀念照是二人共同捧讀《資本論》,并以“同盟”代替“婚姻”。這對于當時許多正處于批判舊式婚姻的年輕人來說,“向蔡同盟”無疑是一次婚姻模式的巨大革新。對此,青年毛澤東曾在給羅學瓚的去信中大為稱贊,并提議“我們正好奉向蔡做首領,組成一個‘拒婚同盟’”[1]323。
婚姻改稱為“同盟”,稱謂上的變化并不意味著擺脫了傳統(tǒng)家庭的性別角色和道德觀念。別人眼中的“蔡太太”和母職身份不僅讓她無法掩飾自己的性別,更增添了在工作中無法掙脫的自身性別局限。革命中創(chuàng)造的愛情同盟形式在現(xiàn)實中并不能掙脫舊式家庭道德和情愛倫理的束縛。由于向蔡二人的感情變化,在莫斯科的向警予情感生活處于極其緊張的狀態(tài),“每當她個人或同著和森最痛苦的時候,她每每回轉心腸咬緊牙齒這樣的叫甚至這樣的寫道:‘只有為革命而死,絕不為愛情死!一點淚一點血都應為我們的紅旗而流,為什么愛情而流呢?可恥!’?!保?]343蔡和森體會到了這種情感倫理的痛苦,但他堅信革命者的向警予必定是以革命的方式來面對痛苦,“她縱然禁不住自己愈加痛苦起來,同時又愈加強固了自己只有為革命而死的決心?!保?]343作為男性知識分子精英的蔡和森,一貫持有國家民族解放的性別隱喻。他站在男權中心立場將向警予的命運與國族命運相聯(lián)系。在革命洪流中的向警予,她的情欲,理應被革命所取代。
然而,如果向警予僅是焦慮于革命與愛情的不可兼得,那么,向警予和彭述之,蔡和森和李一純之間的情感變化,卻似乎難以用革命與愛情的取舍關系做注腳。向警予勇敢地向蔡和森坦白了自己的感情變化,但仍無法逃離黨內受制于傳統(tǒng)觀念對女性的倫理約束。“向蔡同盟”也無法擺脫傳統(tǒng)婚姻觀念的窠臼。五四運動對女性解放最終的婚姻指向決定了覺悟女性的離家出走,實現(xiàn)個人獨立后的最終歸宿仍然是婚姻,且除婚姻之外,別無它路可尋。革命中的女性婚姻也仍是置于傳統(tǒng)婚姻框架內,女性革命者與男性革命者邁入婚姻殿堂就意味著成為輔佐丈夫革命事業(yè)的革命伴侶。這與婦女在傳統(tǒng)婚姻家庭中對丈夫輔佐和服從的兩性關系在某種程度上是具有相似性的。
在向警予生命的最后兩年,女權焦慮和大革命的失敗讓她陷入到極度痛苦中,她以堅定“只有為革命而死的決心”和加倍地忘我工作來緩解痛苦,直至犧牲。無可否認,男性知識分子倡導了近代中國的女性解放啟蒙,盡管表象上是女性被置于男性中心所建構的話語體系下,但向警予的女權焦慮映射了女性主體性的覺醒和男女兩性對于社會改造的不同性別訴求,也印證中國婦女解放自晚清以來與中國社會變革相伴相生,但又獨具自我延續(xù)的脈絡。自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后,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的中國化成為這一脈絡中最為顯著、也最具實效的主體力量。
向警予的“女權焦慮”,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黨內男權思想的頑固性和覺悟女性在探索女性主體性時的困惑,以及婦女在國家民族語境中解放自身、爭取主體獨立性時的艱難。同時,向警予的“女權焦慮”也促使我們去探究中共早期從事婦女運動的同志如何在馬克思主義婦女觀與中國婦女解放運動實際結合中去消解焦慮。通過考察20世紀20年代中共黨內革命家對婦女解放思想的相關文本,本文從向警予“女權焦慮”的兩個方面:革命中的性別角色塑造和革命與婚戀的關系,嘗試探討黨內婦女工作者在建黨初期對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中國化的初步建構。
早期中共男性黨員大多用階級觀點來分析婦女問題,將性別問題納入階級分析,把婦女解放等同于勞動婦女的解放,進而等同于階級解放。陳獨秀認為社會制度造成的不平等需要社會主義來解決,婦女問題在該過程中“自然是連帶發(fā)生”,當時社會上所列舉出的種種婦女問題不過是經(jīng)濟問題,“經(jīng)濟不獨立,遂生出人格的不獨立,因而生出無數(shù)痛苦的事情”,所以,同屬于弱者的女子和勞動者,“除了社會主義,沒有別的辦法”[2]。陳望道把“女人運動”(婦女運動)分為兩類。一是為恢復女子“自由和特權”的“女人對男人的人權運動”,二是消除貧富不公的“勞動者對資本家的經(jīng)濟運動”,他認為前一種運動“反對男女差別”,其結果不過是有產者的平等,并非是人類的平等,但后一種目的是“驅窮”,獲得人類平等,是男女合力的階級解放運動。[3]這些觀點普遍認為階級解放就是婦女解放,不需要單獨的婦女解放運動。
1923年以后,隨著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婦女解放運動的全面開展,在解決中國婦女運動所面臨的實際問題時,較早具有性別覺悟的黨員不再拘泥于馬克思主義的階級理論,而是將馬克思婦女理論應用于中國的性別議題實際。在階級與革命的話語體系中區(qū)隔婦女解放與階級解放,利用婦女工作的性別優(yōu)勢,在男性主流的階級解放理論中進行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中國化初步建構,形成了具有中國婦女運動經(jīng)驗的理論特色。
1.建構了被壓迫婦女從統(tǒng)治階級手中“取回”權力的理論,從而論證了婦女解放具有的自身特性和價值合理性。肖楚女在《“女子解放”底根本義》中提出,中國婦女解放的兩重要義的內核:第一,擺脫傳統(tǒng)文化中男性對女性的“玩具化”形象塑造,“女性自身提高女性美”;第二,婦女解放的目標具有價值合理性,是取回應有權力,而不是爭奪他者的權利。反對把女子解放“看作是女子對于社會的要求或者可以由社會給予女子的事”,如果把女子解放放在“待解放”的位置,“到底得不到解放”[4]98。肖楚女把婦女解放由“爭”轉為“取”,無疑是從性別視角來看待婦女解放,通過對婦女解放的重新定義,建構了婦女解放的價值立場,并嘗試將社會性別視角與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視角的互補使用。向警予《力爭婦女團體參加國民會議》也大聲疾呼,“權利不是支配階級給予我們的恩賞物,而是我們向支配階級手里奪回來的戰(zhàn)利品?!保?]224
2.立足于勞動婦女立場認識國內婦女解放觀點的差異,配合國民大革命的革命要求,建構“婦女群眾”作為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主體地位。惲代英在《婦女運動》中指出,新文化運動中“投機派男子”假借婦女解放來求自身的解放,一旦目標達到便“把一切社會問題都拋之腦后”,“少數(shù)所謂‘解放的婦女’”的中產階級女權團體也與這些“投機派男子”一樣。所以,婦女的解放是“全婦女的解放”,“只有全體的解放,沒有個人的解放”[4]290-292。“全體婦女的解放”意味著婦女群眾的解放,反對把婦女解放割裂為婦女內部各階層的解放。
楊之華《中國婦女運動罪言》分析了大革命時期國內各派婦女運動的缺點,歸納總結了各派的政治思想,分別為“守舊的宗法社會見解”,“基督教會式的‘歐化式’婦女觀”,“婦女主義者的婦女觀”和“國民革命婦女觀”。她提出,各派別應“拋棄自己政治上的特別用意”,以國民革命婦女觀為指導,用“婦女切身利益的總要求”來建立中國婦女運動的大聯(lián)盟,“使婦女群眾參加政治運動和社會運動,這樣中國婦女才有男女平等的希望。”[5]
盡管1928年中共六大《婦女運動決議案》認為,隨著大革命失敗,“婦女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已不具有積極意義,也將婦女群眾等同于工農婦女,但黨的婦女運動的群眾化工作宗旨被保留下來,這就使“婦女群眾”成為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中國化話語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人民群眾是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重要范疇,指推動歷史發(fā)展的社會絕大數(shù)成員的總和。婦女群眾雖然在中國歷史各個時期具有不同的內涵,但一切爭取解放的婦女都屬于婦女群眾。這就為中國婦女解放運動開拓了更為寬廣的空間,爭取了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
3.結合中國婦女運動階級分化的實際和國民革命的大背景,把階級解放運動轉化為婦女運動的實際工作,以“婦女事業(yè)”作為中國婦女解放實踐經(jīng)驗的基本原則來建構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中國化的實踐特征。楊之華在“五卅慘案”后總結上海婦女運動經(jīng)驗,認為五四之前的中國婦女是以被壓迫婦女的整體概念出現(xiàn),“直到五四運動,一般女子才被新潮流沖動了自身的問題”,原因在于“五四運動之后所謂新文化運動之中便開始階級的分化,婦女運動也是如此”。她以作為全國婦運縮影的上海婦運為例,對婦女運動中的各派別進行了歸類描述。盡管各婦女團體代表的利益不同,但各派都在為中國婦女解放努力,面對強大的敵人,唯有大家團結起來,“組織能代表一切被壓迫婦女做運動的團體”[4]309-313,才能獲得反帝反封建的勝利。向警予從實際出發(fā),提出“以社會主義的互助協(xié)進代替?zhèn)€人主義的自由競爭”的婦女解放途徑的具體實施方案,較為詳細地介紹了宣傳設計、組織婚姻自覺聯(lián)盟、兒童公育、婦女教育經(jīng)費借貸、工讀互助團等6項極具建設意義的措施。[1]11-21從1922年中共二大通過的《婦女運動的決議》到1928年中共六大的《婦女運動決議案》,短短7年間,中共中央通過了十多份關于婦女運動的正式?jīng)Q議案。早期從事婦女運動的中共黨員正是將婦女運動的實踐經(jīng)驗轉化為中央的決議,從而把婦女的性別話語納入主流話語,奠定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把“婦女事業(yè)”作為基本原則的婦女解放運動,體現(xiàn)了早期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中國化所具有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實踐性特征。
胡適在其日記中對近代中國思想的劃分,提出以1923年為線劃分為兩個階段,一是“維多利亞思想時代,從梁任公到《新青年》,多是側重個人的解放”,二是“集團主義時代,1923年以后,無論為民族主義運動,或共產革命,皆屬于反個人主義的傾向”[6]277。在革命宏大敘事下,屬于私領域的愛情、家庭都進入公領域。革命是無私的,要先革命后戀愛。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和無政府主義成為當時黨內情欲與革命關系的主要思想來源。施存統(tǒng)認為婚姻本質上對感情和性專屬于某一個人的要求,讓人無法忍受。[7]陳喬年甚至將革命者的情欲激進地表達為如同“同喝一杯水和抽一支香煙一樣”簡單。[8]991927年6月胡漢民發(fā)表對當時存在不同戀愛觀的態(tài)度時,就明確以“最討厭無產階級專政尚未成功,但癆病已到第三期”[9]來嘲諷當時共產黨人的情愛觀。
革命的激進轉化為對情欲的激進態(tài)度,對傳統(tǒng)兩性關系中處于主動地位的男性來說,兩者并無不妥。無論是封建家庭倫理中性的“保守”還是革命浪潮推動下性的“解放”,男性總是基于男性中心立場來要求女性。女性在自由戀愛呼吁下走出家門,但最終卻無奈地發(fā)現(xiàn)自由不過是選擇嫁給男人甲還是嫁給男人乙,婚姻仍舊是女性唯一的歸屬,且兩性關系依舊受傳統(tǒng)家庭格局限制。在傳統(tǒng)家庭禮教的框架下,革命女性相較之普通女性而言,對于女性與性、愛情與革命的緊張體驗更為明顯。
黨內對女性與性、愛情與革命關系在感知上的性別差異,既反映出革命女性的性別敏感與革命男權中心之間的緊張,另一方面也促使具有性別覺悟的黨員通過黨員活動和思想交流,努力消解傳統(tǒng)文化的性別刻板印象,“使黨組織不僅是一個革命團體,也成為一個變革傳統(tǒng)性別關系、挑戰(zhàn)傳統(tǒng)文化的亞文化群?!保?0]304
1.黨內婦女工作者嘗試以唯物史觀來看待兩性關系,并基于女性立場建構革命女性與性的關系。1920年,沈雁冰以性道德為例,批評社會對待婦女問題缺乏對實際問題的關注。他認為男女兩性的性道德不平等,是“第一解放”。但“解放”不是讓女性效仿男性在傳統(tǒng)關系上的霸權,而是創(chuàng)造兩性共同遵守的新道德,“才是‘人’的辦法,不然便入獸的行為”[11]。沈雁冰以“婦女問題原是社會改造問題之一”嘗試將兩性關系問題置于歷史唯物主義的話語體系,用平等的兩性新道德來建構女性在此問題上的話語權。
如果沈雁冰是嘗試以唯物史觀來看待兩性關系,那么肖楚女則是希望不僅要用唯物史觀挖掘出女性在性別問題上不平等,而且更需要在女性立場上建構革命女性與性的新關系。他在《“女子解放”底根本義》開宗明義提出,女性需要解放“性”。解放“性”就是改變性別刻板印象,使女子不能以“女性特質”成為男子的玩具。他認為,導致女性“玩具化”的原因不單是文明進步引發(fā)的“人類底‘趣味刺激’”提高,更在于“經(jīng)濟日益偏向男性中心”,因而對女性的尊重仍停留在“不是在尊敬‘女’性的‘人’而是在尊敬‘美人’”的傳統(tǒng)兩性觀念。女性的生理性征在兩性世界里仍然是對女性的能指,而人的“意思總是只指男人”。女子只有“從自己解放自己做起”,改變自身對女性“柔弱的‘我是女人’”的性別刻板印象,否則男女就無法在心理上達到“性的平等”。對于如何激發(fā)革命女性主體能動性,進而改變對自身的性別刻板印象的問題,肖楚女提出“‘忘其所以’的性解放”。所謂“忘其所以的性解放”,就是在承認兩性生理差異的前提下,用“心理學的兩性同觀”來進行社會性別建構,通過“女性自身提高女性美”,并以“和愉而含剛健,婀娜而現(xiàn)莊嚴者也”的標準來建構女性美。[4]99-101盡管受時代限制,肖楚女對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的區(qū)分僅表述為生理學的性和心理學的性,但儼然已觸及了性別的社會建構問題。更令人佩服的是,他提議拋棄女性的性別刻板印象本身就是動搖男性中心的性別塑造,這是在女性立場上對革命女性與性關系的建構與言說。
2.黨內婦女工作者普遍接受革命高于愛情的戀愛觀,但反對以革命或反傳統(tǒng)的名義綁架愛情,呼吁革命女性在戀愛與婚姻中的主體能動性。年僅17歲的張若名在1919年《覺悟》創(chuàng)刊號上撰寫《“急先鋒”的女子》文章,高呼“女子解放從女子做起,不要等著旁人解放”,號召具有“真心提攜”,“犧牲精神”和“獨身主義”的“急先鋒”女子作為婦女運動的代表,來引領中國婦女解放運動[12]。她的呼聲代表了當時女性主體意識日益覺醒的大多數(shù)革命女性對于革命與愛情關系的基本看法:只有不婚才能真心投入革命,無私地為革命犧牲。倘若革命者必須面對愛情,也只有將兩性之間的愛慕轉化為共同的革命事業(yè),戀愛成為“革命同志愛”,似乎才是革命與愛情的正解。但當戀愛的私領域完全被革命的公領域代替,最終演變?yōu)橐砸庾R形態(tài)劃線的革命愛情的時候,個人的情愛標準就同質化為革命理想的一致與否。由于向警予和蔡和森的感情變故,在黨組織的安排下,二人不得不離開火熱的國內革命前線。愛情影響了革命工作,向警予焦慮于力爭做去性別化的革命家卻又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女性情欲?!爱敻锩槿霊賽郏芸赡芙鉀Q不了戀愛的問題;但可以確定的是,被扭曲的戀愛是可以反噬革命的。”[8]100
面對革命,舍棄愛情。這僅是五四之后革命女性在婚姻愛情上所面對的一個場景,而另一個場景是以革命和反傳統(tǒng)的名義綁架愛情。1922年7月到8月,《民國日報》副刊《婦女評論》先后刊登了兩篇批評所謂新青年戀愛觀的文章。文章針對某男青年曲解反傳統(tǒng)婚姻戀愛觀,將自己的感情以革命和反傳統(tǒng)的名義強加于所愛慕的女子的荒唐做法,辛辣諷刺了當時男女青年在戀愛自由上不對等的性別地位,而文中的女子和文章的作者就是中共婦女運動的卓越領袖楊之華。
楊之華批評當時所謂的“新”青年把男女社交與戀愛同質化的錯誤觀點。男子對女子社交的鼓勵,不過是美化為愛情至上、被暗戀女子必須接受的“單相思”,更有甚者把社交當做“吊膀子”手段。在楊之華看來,打著“新”的名義用社交綁架戀愛,其結果不過是“新新舊舊混合起來竟比舊的還要舊,比污濁的更污濁”[13]。她在文中大聲疾呼女子戀愛自由的前提必須是自由意志。對于求愛者把無產階級的求愛方式當做“吊膀子”的謬論,她指出“吊膀子”實質是“不生產者虛偽的沒廉恥的誘騙異性的專有名詞”,用無產階級來掩飾“兩性間一種惡行為”,“簡直污蔑了純潔的無產階級”[14]174-177。以革命和反傳統(tǒng)名義綁架愛情的荒唐做法讓楊之華認識到,即便在進步青年中仍然存在兩性間的不平等。女性依舊被簡單地視為男性的對象,男女社交也被狹義地定義為兩性出于吸引而進行的社會活動,完全將革命女性走出家門進入公領域的社會革命貶低為“自由婚戀”。
反觀五四社交公開的模式,它內生于男女性別權力秩序的等級社會中,自由的婚戀是建立在知識男性對女性的性別想象基礎之上,男子決定戀愛自由權?;橐龌拘问饺允且阅行詡鞒袨榛橐鲫P系的軸心,兩性性別塑造的社會機制仍牢固不變。女性如若不能改變在婚戀中的被動地位,婚戀自由不過是男性家長制的另一種表述罷了。對于這個問題,楊之華認為婚戀自由一定要強調離婚自由。不僅受舊式婚姻制度壓迫的婚姻可以離婚,自由戀愛的婚姻也可以離婚,“即使戀愛是自由的、自然地、長期的,也須得經(jīng)過不滿意的過程”,“到了不得已的時候,還是應該出于離婚底一途”。這對于當時社會認為女性的婚姻不幸在于被封建禮教迫害,把新式婚姻作為婦女解放最終歸宿觀點給予了有力的反駁。文末,她鼓勵女性勇敢擺脫婚姻的各種束縛,尊重自己的自由意志?!敖?jīng)濟不能獨立,也不要緊,只要身體強壯,終有生活可度。一人有一人的天然力量,何必定要依靠別人,別受一番痛苦呢?!?!保?5]
除了楊之華強調的離婚自由,黨內婦女工作者也從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中提到的生產資料公有制下家務勞動社會化獲得啟發(fā),提出用兒童公育等實際措施改變婚姻家庭中女性的傳統(tǒng)性別定位。向警予在《女子解放與改造的商榷》中把組織婚姻自覺聯(lián)盟和兒童公育作為女性全體解放的途徑。可以看出,區(qū)別于當時國內其他女權思想僅限于理論討論,中國共產黨不僅尋求婦女解放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支撐,而且更注重在實踐中創(chuàng)造中國婦女解放的女性經(jīng)驗。
早期在中共黨內工作力量上占據(jù)優(yōu)勢的男性,盡管思想上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婦女觀,但在實際工作中仍部分延續(xù)了傳統(tǒng)男權思想在語言上的控制權以及機構上的支配權。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向警予陷入了革命工作的“男同志與女同志”性別分工,婚戀與革命的雙重女權焦慮之中。從向警予的女權焦慮出發(fā),本文通過對20世紀20年代黨內革命家對婦女解放思想的文本梳理,發(fā)現(xiàn)黨內早期從事婦女解放運動的同志嘗試通過理論探討,發(fā)動和組織婦女群眾開展解放運動,并與殘存于社會和黨內的傳統(tǒng)男權思想和行為作斗爭。她們在無產階級解放的宏大敘事中爭取婦女解放的革命空間,策略性地運用男性主流話語建構革命女性的主體身份,并以女性立場建構革命中的女性與性、愛情與革命的關系來消解婚姻家庭中的傳統(tǒng)性別角色塑造。這種躋身主流話語結構,為女性解放贏得支持的做法也成為日后中國婦女解放本土化實踐中最典型的特質。而與此同時所建構的具有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特色的基本話語,如“婦女群眾”“婦女事業(yè)”等,日后也成為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婦女工作話語體系的建構基石。
1928年在莫斯科召開的中共六大通過了關于婦女運動決議案,這是自中國共產黨成立以來最為詳盡的一份婦女文件。議案較為系統(tǒng)地總結了自大革命以來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婦女運動的經(jīng)驗教訓,肯定了婦女運動在革命工作中的地位和作用,為今后的婦女運動指示了方向。與此同時,1928年國民黨二屆三中全會召開,通過的《改組中央黨部案》,以“妨礙本黨代表國民之利益”為由,取消原中央黨部的農民、工人、商民、青年、婦女五個部,另設民眾訓練委員會取代上述各部工作,以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形象來代替爭取解放和自由的女性形象。[16]20世紀20年代末國共兩黨對女性不同的態(tài)度表明,經(jīng)過中國共產黨早期倡導和從事婦女解放運動同志的努力,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中國化已經(jīng)開始在中國土地上生根發(fā)芽。
【責任編輯 趙 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