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毛筆里的秘密

琉璃廠，承載著數(shù)不盡的文化底蘊，它是文人墨客的殿堂，也是聞名中外的京城文化街。行走在各色的﹃齋﹄與﹃閣﹄之間，連我這樣一個俗人都期待能在這里有一場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邂逅。我又想象著自己是古代的一名畫家，將在此選取一支上等毛筆，畫一幅名傳古今的作品……一陣紙墨筆硯的清香打破了我所有的幻想，抬頭望去，戴月軒三字呈現(xiàn)在眼前。

小時候看到書法大家的作品，很崇拜，又很疑惑，是懷揣怎樣的信念才能夠運用一支柔軟的毛筆，在宣紙上行如流水般留下如此鏗鏘有力的印記？是人賦予了它力量，還是它給予了人希望？而匠人們在制作時又將什么樣的理念與之融合，才讓它顯得外柔內(nèi)剛？……一支小小的毛筆里到底蘊含著多少秘密？外行的我疑惑太多，于是我決定走進戴月軒，走進文人的世界，去探尋毛筆里存在的秘密。

戴月軒主要經(jīng)營湖筆，湖筆源于浙江湖州市善璉鎮(zhèn)，小鎮(zhèn)里的家家戶戶都以制作毛筆為生。戴月軒毛筆是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手工藝品，始建于1916年，由于創(chuàng)始人姓戴，名斌，字月軒，善璉鎮(zhèn)人，自幼學(xué)會湖筆制作技藝，來京后自立門戶，將店鋪取名“戴月軒”，從此成為琉璃廠唯一一家以人名命名的老字號。在2006年，戴月軒湖筆制作技藝被納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中，從此，戴月軒毛筆被賦予了新的生命力。

戴月軒采用前店后廠的經(jīng)營模式，前店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店里陳列著各種各樣的毛筆讓我看花了眼。經(jīng)介紹，我有幸采訪到了戴月軒湖筆制作技藝的代表性傳承人王后顯先生，王師傅專注制作毛筆已有25年，毛筆的每一道工序都已經(jīng)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里，而刻在他心里的是對毛筆的執(zhí)著與信念。他用25年的堅持完美地詮釋了工匠精神的真諦。

在他的帶領(lǐng)下，我來到了毛筆的制作車間，也就是后廠。在這個小小的車間中，每一位師傅都在一絲不茍地做著手中的工作，很慶幸，我的來訪沒有打擾到他們，但這份專注深深地打動了我。我盡量放低聲調(diào)，與王師傅談起了這些匠人們手中正在制作的毛筆。

王師傅告訴我，毛筆分為很多種，都是根據(jù)地區(qū)來劃定的技藝。無論哪種毛筆，其實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使用。湖筆以精湛的制作工藝和高質(zhì)量的書寫效果，成為了毛筆的代名詞，深受文人墨客和書畫家的喜愛。

戴月軒毛筆的制作工序復(fù)雜多樣，大體分為設(shè)計、選料、配料、拔毛、水盆、結(jié)頭、蒲墩、裝套、擇筆、刻字，在每道大工序里又分為若干道小工序。毛筆從選材到制作完成，大約需要10天到半個月，但周期不完全固定。

王師傅說：“在大大小小的工序中，最為繁瑣的是水盆工，從筆頭選料開始，每種毛都有它們各自的產(chǎn)地、季節(jié)以及動物的生長部位。在初步選料的時候非常嚴謹，要根據(jù)不同毛的品種進行合理的挑選，由于生長部位不同，毛的粗細、鋒穎長短都有所區(qū)別。在做一支毛筆時，要知道它自身有著什么樣的使命，是書寫、是畫、是勾還是描？工人要根據(jù)它不同的用途，對毛進行不同的選擇。

“在毛蛻變成毫的過程中，除了人工制作外，還需要毛自身的脫脂，在動物生長毛的過程中會在不同的生長條件下分泌油脂，做筆時需要把油脂去掉，但又不能破壞毛的本身，毛與毛之間要有很強的附著力，這樣才能把筆尖完全聚攏起來?！?/p>

毛筆中的毛是評判一支毛筆價值的重要因素。王師傅說，毛主要以羊、紫、狼、獾為主，最為常見的是羊毫，羊毛是湖筆制作技藝中最擅長的一種，采用江南地區(qū)的羊作為原材料。整只羊身上的毛都能拿來做毛筆，但是會按照部位來區(qū)分優(yōu)劣，羊毫主要看鋒穎，鋒穎是根據(jù)毛尖半透明狀的長短來分辨羊毫的好與壞，最高級別的是細嫩光鋒的羊毫。

說到這，王師傅看我有些迷茫，便順手拿來一個處理過后的羊毫，除了鋒穎是半透明狀，其余部分很白，并且摸上去很順滑。他邊指邊說：“這就是細嫩光鋒的羊毫，鋒穎長且細膩、彈性大、耐磨，這樣的一支筆若保養(yǎng)好的話能用一輩子。它最高的制作技藝是配鋒穎，不光筆尖要細，鋒穎也要配齊，挑選粗細一樣的羊毛，處理完后要達到筆頭的尖度要自然，不能像掃帚一樣。雖然看著工作量不大，但是需要很高的專注度，學(xué)徒若沒有10年以上的功夫是不許學(xué)這一技藝的?！蔽也唤涯抗馔断蛄伺赃呑鳂I(yè)的師傅，他們似乎從未被我們的談話影響，一直把眼神鎖定在手中的工作中。

王師傅又拿了一把黃色的毛：“這是狼毫，也就是黃鼠狼的尾毛，在北方制作中比較常見，主要以東北吉林、遼寧地區(qū)冬天的黃鼠狼尾毛最佳，冬天的狼毫顏色比較純正，毛條直、鋒尖犀利、彈性大，適合于書寫?！?/p>

紫毫，指的是兔毫，主要是淮河流域一帶的野山兔毛，與狼毫不同，紫毫選用的是秋天的兔毛。自古以來紫毫的名聲非常高，從故宮的藏筆、皇家御用毛筆大部分都是選用紫毫，在清代有“一兩紫毫一兩金”之說。為何珍貴？白居易曾經(jīng)贊美紫毫曰“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飲泉生紫毫。宣城之人采為筆，千萬毛中揀一毫。”一張兔皮，脊背上較長的幾根毛就可分為7種花色，紫毫為最上品，要一根一根地擇，可見，制筆工藝相當(dāng)繁瑣。

石獾毫被用在做筆中的時間不長，清代時期，海派畫創(chuàng)始人吳昌碩先生所創(chuàng)立的大寫意用到了石獾毛，它的毛比較粗糙，毛條不直，但彈性足，適合畫一些現(xiàn)代的潑墨、大寫意。王師傅說：“以前制筆講究無麻不成筆，那時候制筆選料比較困難，多以最常見的植物——苘麻為主，將皮剝下來放入水中，泡一段時間后再用梳子修成絲狀。吳昌碩先生的大寫意出現(xiàn)后，促進了毛筆的發(fā)展，相繼出現(xiàn)了國畫筆、寫字筆以及勾描類毛筆等，將毛筆種類細化?！?/p>

除動物毛之外，在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出現(xiàn)了尼龍絲，到今天為止，一些地區(qū)生產(chǎn)的毛筆全部以尼龍絲為主。尼龍絲的出現(xiàn)給傳統(tǒng)的制筆工藝帶來了沖擊，尼龍絲沒有動物毛本身的鱗片，缺乏柔軟性，線質(zhì)低，但它彈性足，耐磨，且價格便宜。由于人們對毛筆的認識不同，更多人會選擇尼龍絲的毛筆，但對于練習(xí)毛筆字的人來說，這并不是好的選擇。王師傅并沒有完全否定用尼龍絲制筆，但他認為用量要在控制范圍內(nèi)。

若想通過書寫達到筆尖與思想的對接，那么筆頭和筆桿的結(jié)合在制作時就要有非常嚴格的要求，一支毛筆的筆頭要像從筆桿中生長出來一樣，在書寫時筆頭的力量要通過筆桿傳輸給人類的大腦，這就是所謂的筆觸。制筆工人的思想要和用筆人的思想相碰撞，將筆和人進行心靈上的對話。

筆桿的選材分為竹、木、牙、角。竹竿取材方便，經(jīng)濟實惠，掏筆筒時也相對快捷。雖說木、牙、角目前使用也很廣泛，但是王師傅建議，在選毛筆時不要單獨關(guān)注筆桿的材質(zhì)，不同的筆桿決定著一支筆的價格，但并不是完全適合使用。

單純一支毛筆的筆頭，就有如此之多的內(nèi)容。如今我敬佩的不只限于那些畫家和書法家，更讓我肅立起敬的，是在流水線上將一根一根的毛進行挑選、制作、鑲嵌在筆桿之中的匠人們！

戴月軒的名號經(jīng)久不衰，因它有著別的品牌沒有的特點——每支筆做完后還要進行擇筆，根據(jù)使用者的需要進行再次的檢驗。這是戴月軒跟別的品牌不一樣的地方，它的制作過程更加細化，給毛筆賦予了生命力。

在與王師傅的交談中，他留給我的印象并沒有作為非遺傳承人的驕傲，更多的是平和與沉穩(wěn)，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沒有轟轟烈烈的人生，但通過他的手，能使一支支毛筆栩栩如生。恰恰由于他的平凡，將毛筆的傳統(tǒng)手工藝發(fā)展到今天，為文化產(chǎn)業(yè)蓬勃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保留著僅有的傳統(tǒng)記憶。

一支毛筆的秘密不僅存在于它的制作工藝，更存在于匠人們賦予它的信念與意義。當(dāng)我走出戴月軒，重新走上琉璃廠這條文化街，不知在眾多琉璃瓦之下還隱藏著多少像王后顯一樣的匠人，在默默地奉獻著自己的力量，為傳統(tǒng)文化保留著青春。

（編輯·劉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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