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策
落難冥王星
我關掉無線電廣播,合上手中那本《接線員》,轉身拉開窗簾,微弱的光芒從“X”形的窗戶外照射進來,四周像是鍍上了一層銀白的光輝。
我被困在這里已經有79個小時了,這期間,我除了睡覺、吃東西,就是用這部老舊的無線電進行廣播。一方面是為了排解寂寞,另一方面當然是希望有路過的人能夠來解救我。
但是這種希望太渺茫了,這兒實在荒涼得可怕。不過也不排除會有人誤打誤撞進入這個區(qū)域,這種可能誰能說得準呢……從第50個小時開始,通過無線電向外界廣播過,包括我的飛船熄火、量子通信故障……我不想再說一次。我現(xiàn)在能做的,僅僅是把位置的坐標試著用短距離無線電向外發(fā)送。但愿有萬分之一的概率,能遇到路過冥王星這塊空域的飛船,然后順便把我救了。
我希望是這樣,可在大時代的宇宙旅行者里,已經很少有人想要當個真正的騎士。
只要再過一天,這艘貨運飛船就會變成一副鐵棺材,而我就將變成跟外面的冥王星、隕石塊、彗星核一樣的無機物,成為這個毫無生氣的宇宙的一部分。這種死亡寂靜將會持續(xù)很久很久,所以我并不急著思考死后的事兒。
太空流浪者
第33個小時。事情突然有了轉機,可是我想說,這也算不上什么轉機,最多是“命運的捉弄”吧。
一個沒有任何救援能力的探測器回應了我。不過讓我疑慮的是,我不清楚對方到底是不是人類……“你是說,這個探測器上搭載著你的意識?!”我用無線電通信問道。
“是的?!币粋€清脆的女聲說,“雖然我沒有軀體,但也不是電腦A.I.?!?/p>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雖然依稀知道一點兒關于早期太空開發(fā)的時候,太空探索者們把自己的意識搭載到探測器上發(fā)射到宇宙中的事情,但是這種“太空流浪者”,我還是頭一次遇到。
“約翰先生,很抱歉無法救你。所以之前才一直對你保持沉默?!蹦莻€女聲說道。
“可現(xiàn)在為什么又回應我了?”
對方在猶豫。
“我想……或許陪你聊聊,會讓你感覺好過一些?!睂Ψ秸f道。
我苦笑著,表情一定很難看。本來我滿懷欣喜地以為會獲救,鬧了半天,原來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唉……“那你也只能當個聽眾,是嗎?”我隨口問。
“我會努力讓您振作的!”那聲音很堅定。
“你有名字嗎?”
“茜婭,約翰先生。我是茜婭?!?/p>
“叫我布魯斯特?!蔽逸p描淡寫地說,“你是歐洲人?”
“是的,我來自北歐的哥得蘭?!?/p>
“哥得蘭?!”我一陣狐疑,隨即問道,“那個小島不是很早就沒有了嗎?”
對方一陣沉默。
或許是我的問題太直接了,那段歷史對于任何地球人而言,都是個極其沉重的打擊——因為哥得蘭島早在半個多世紀前,就因為劇烈的地質運動而沉入了海底。
“你來太空多久了?”我換了一種方式問。
“85年。”回答有些冰冷。
“哈哈,挺久的……不過聽聲音,感覺你很年輕?!蔽冶M量顯得輕松些。
“年齡是通過軀體和人類社會活動經驗反映出來的,而這兩個條件我現(xiàn)在都沒有?!彼卣f。
“說得也是?!蔽译S口附和著,“年齡對你沒有意義了……那你現(xiàn)在在哪兒?”
“我在冥王星的‘探測基地里,布魯斯特先生,這兒是我建的。”茜婭的聲音聽上去變得不一樣了,頗有些自豪的意味。
“你又沒有身體,怎么活動呢?”
“我有?!避鐙I說,“我的身體是機械的,還有兩條金屬手臂。忙不過來的話,我會加到四條。”
我聽見通信器里傳來咚咚的響聲,好像是在敲打某種金屬。
“我很厲害的,布魯斯特先生。我來太空,目的是探索宇宙。既然來到了冥王星,我就要實現(xiàn)我的目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勘探冥王星,積累了很多數(shù)據(jù)資料呢……”她的話仿佛讓我看到一個北歐女性堅韌的身影。
“你還有家人嗎?”我問她。
“他們都去世了?!?/p>
有股冰冷的感覺沿著我的脊梁游上來,我陷入了沉思。
大概在一個世紀之前,人體意識傳真技術有了突破性進展。北歐的哥得蘭島作為當時地球傳輸基站的中心,顯得尤為重要。但是因為一次可怕的地質災難,讓整座小島瞬間沉入了冰冷的大洋底。同時沉沒的,還有那些珍貴的技術資料、昂貴的尖端設備,以及大批科學家。
災難來得太突然了,以致讓太空中那些將自己的意識上傳到太空探測器中的探索者與地球的鏈接徹底中斷!雖然有少數(shù)探索者因為距離近而獲救,可那些奔向茫茫宇宙深處的人類的勇敢先鋒,自此都杳無音訊。后來也聽到過一些飛船與他們偶遇的事件,但是在大多數(shù)人心中,這些“人”已然成了太空中“失落的星辰”。
最后的交談
突然,一陣頭暈向我襲來。我連忙檢查生命維持系統(tǒng):氧氣剩余百分之九,而且船艙有破損,氧耗量增加明顯。但這樣也能維持約三十二小時。
不過,二氧化碳指數(shù)有些高。我猜想用來過濾的超氧化鉀一定是不多了,沒法兒消除二氧化碳。如果這樣持續(xù)下去,很有可能在氧氣消耗干凈前,我就會被悶死。
我向茜婭通報了這件事。
“你的飛船是礦船嗎?”她問。
“嗯?!蔽疫吇卮穑咟c頭。
“礦船的預處理間都會存一些漂白劑,用作礦石的初步分解。它能替換氧氣置換器里的超氧化鉀。塑料包裝,你去找找?!?/p>
她提醒了我,這確實是一個好主意,用過氧化鈉的化學屬性來代替超氧化鉀,從而過濾多余的二氧化碳。
“這樣我的氧氣存量就會更多了?!蔽衣詾榕d奮地說。
“可這依然救不了你,布魯斯特先生?!彼穆曇裘黠@有些低落。
“我知道……其實,人都會死的。”endprint
“你不怕死嗎?”
我稍微思索一下,然后笑了笑,“怕呀,只不過我更害怕孤獨?!?/p>
小睡片刻之后,我的大腦比剛才要清醒許多,看來茜婭的辦法奏效了。
就在我睡著的時候,茜婭應我的請求,發(fā)來了她的照片。因為我想在死的那一刻,能有個人在腦海里陪著我。
照片有兩張。一張是她在地球上。年輕的她,臉龐清秀,梳著不長不短的馬尾辮——雖然表情有些冷峻,但仍可以看出不凡的氣質。
另一張是在冥王星上,一望無際的雪白的世界。而她的金屬軀體卻高高地躍起,兩只機械手揮舞著,像是在歡呼。
“第二張照片上,你是在笑嗎?”我調侃著,可惜根本看不到她的臉。
“是的。”茜婭回答。
“頭盔太厚了,看不清表情嘛……”
那邊傳來一陣鶯鶯的笑聲,銀鈴般悅耳。
“我挺想知道,你當時為什么高興?”我問道。
“我喜歡雪,布魯斯特先生,它讓我想起哥得蘭?!?/p>
“冰與雪的故鄉(xiāng)?”
“嗯?!彼p聲應著。
“哦,那你可是來對地方了,冥王星的雪可是長年不化?!?/p>
“那可不一樣,布魯斯特先生?!彼f,“這里確實都是冰原,雖然看上去很美,但還不是我想要的?!?/p>
“你想要什么樣?”
“大概是會落下的那種,漫天飄舞的雪花,多美呀!”
“哈哈哈!”我大笑著回應。
永別的禮物
氣氛變得愉悅起來,而時間也隨著聊天加快了流逝。
距離那個時刻已經越來越近,該是提前做好最后準備的時候了。這是一場我與死亡的盛大際遇,我想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來面對它。
我檢查過飛船的剩余燃料,大概只夠進行五分鐘的加速和姿態(tài)調整。
在一切收拾妥當之后,我問茜婭要了她在冥王星的地點坐標。她遲疑了一下,問我做什么。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冥王星此刻被一團幽幽的光芒籠罩著,看上去并不像人們所想的那么冰冷。而在我心中,那卻是猶如太陽一樣溫暖的歸屬。即使在這冰冷的宇宙空間,每當我望向它的時候,都能瞬間融化我已經千瘡百孔的心靈。
沒有再多想什么,我定好導航儀之后,啟動姿態(tài)調整發(fā)動機,反轉船身,以“倒車”的姿態(tài)讓飛船加速墜向冥王星的夜空。
就在飛船接觸到冥王星大氣頂層的一瞬間,我猛地打開貨艙,緊急制動。
由于隕石與微弱大氣的摩擦,晶體外面那些厚重的殼逐漸燃燒起來,同時內部溫度升高,所有的隕石依次炸裂開來,一邊分裂成更細小的微粒,一邊落向冥王星。
“這艘飛船落到冥王星表面之后,應該還有不少設備勉強可用,希望你能夠派上用場。與此同時,那個我用來求救的、壞掉的量子通信器材,還有一些工具設備,也投送了下去。你手頭上有一些工具和設備,量子通信設備應該能夠修好,到那時,你就能重新聯(lián)系上地球了。又或許這個廣播會由你一直持續(xù)下去,從而整個宇宙都會知道我們的存在?!?/p>
“我的故事就要落幕了……歷史不會記得我的。但是,請你不要忘了我……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茜婭,希望你能喜歡?!?/p>
飛船伴隨著隕石一起墜落,由于慣性,它沿著縱橫兩軸旋轉起來,就像是一場太空中的華爾茲。
突如其來的大雪
冥王星的夜空一如既往地清澈,幽靜的冰原以零下兩百攝氏度的低溫牢牢地禁錮著星體上的每一個粒子,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在這片寒冷的冰原上活動起來。
只是今夜有些不同。
茜婭獨自站在瞭望室的玻璃穹頂下,抬頭仰望著天空。她仿佛看到空中有些東西飄落,也有可能是幻覺。因為常識告訴她,這里只有比寒冷更加寒冷的東西。
但她的雙眼此時此刻正在被一個奇景震撼著。
雪,逐漸飄落下來。起初是粉紅色,只有一點點,沿著玻璃慢慢地滑動。后來雪勢越來越大,天空也由幽深的藍變成絳紫色。雪線隨著磁場的延伸,給這個永久封凍的世界畫上優(yōu)雅的紋路。雖然沒有風,但是廣袤的冰原正在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變幻著形狀。
溝壑,被填平;穹頂,被掩蓋。
遙遠的星光在穿越了億萬光年的冰冷空間之后,透過紛紛的大雪,把室內映上浪漫而瑰麗的色彩。
“是你嗎,布魯斯特先生?”茜婭把雙手交疊放在胸口。
透過雪縫,她仿佛看到冥王星上空那絕美的舞蹈,一如雪花般絢爛。
風吹麥浪薦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