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牛者

余書林，曾用筆名愚拙?，F(xiàn)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潛江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相牛者，我的叔叔。

他相牛的眼力很好，論牛的嘴巴功夫極強(qiáng)。任何一頭牛，不管是從他的眼前晃過還是從他嘴里遛一遭，那牛不會再是那牛，肯定“?！钡貌坏昧?！

我的叔叔十歲輟學(xué)。那么小的年齡，還沒得力氣做生產(chǎn)隊(duì)的農(nóng)活，隊(duì)長量體裁衣，安排他當(dāng)了個“放牛娃”。當(dāng)上放牛娃的叔叔，放牛不愿意牽著牛繩走，要騎在牛背上“指揮”牛。但是，叔叔的身材小，爬到牛背上去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圍著那吃草的牛轉(zhuǎn)著看，還真是看出了點(diǎn)名堂——牛吃草時，牛角很低，牛不吃草時，頭抬起來牛角與牛背是平的。要是讓牛低著頭踏到牛角上，再要它抬起頭來，騎上牛背就不那么困難了。于是，我的叔叔牽著牛鼻子，開始馴練牛低頭、抬頭。后來，只要他小聲在牛面前噓出“低角”二字，那牛必然把頭低到最低限度，并會把它的左犄角偏向地面。幼小的叔叔趁機(jī)把左腳踏上牛的左犄角，連人帶身體一道巴在牛身上，再小聲噓出“抬頭”二字，那牛立即把它的犄角連同他抬得高于它的脊背，他不須費(fèi)事，就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仳T上牛背。

我的叔叔還不到18歲，已經(jīng)一步一個腳印地成長為一位“狂風(fēng)吹不倒犁尾巴”的偉大農(nóng)民了。后來，實(shí)行了土地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勞動力不再受生產(chǎn)隊(duì)的約束和限制，種地家家戶戶都要牛，牛更值錢了。我的叔叔又開始從事販牛這個行當(dāng)。他幾十年的人生中，手里一直沒離開過牛繩。

村長婁向榮牽著剛買到手的一頭牛走進(jìn)村子時， 我的叔叔正牽著兩頭小牛犢在村頭的大路上放牧。兩頭小牛犢各占據(jù)著大路一邊，他的身前身后。小牛犢悠閑地啃著路邊那些人們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小草。它們不管那些草有毒沒毒、好吃不好吃，只顧一個勁地啃，不住地往胃腸里送。

春上，村長家的牛染上“5號病”?！?號病”是一種人畜共患的傳染病，牲畜稱口蹄疫，人類稱口手足病。為了遏制疫情擴(kuò)散，染病的牛要?dú)⒌?。殺掉的牛，牛肉不能拿來賣錢，只能埋掉。上頭有指示：殺掉一頭病牛，補(bǔ)償費(fèi)1000元。這年頭，人們說吃牛肉能減肥，牛比人值錢。買一頭牛，比有些青年人找一個媳婦花的錢還要多。上頭的補(bǔ)償杯水車薪，離買一頭耕牛的錢還差孫悟空的一筋斗那么遠(yuǎn)。耕牛是種地人的根本，少不得。

村民的耕牛要是攤上這種病，可以說這下子“栽”了。

村長“丟頭?！被蛟S不那么悲痛，也許還算得一件喜事。聽說殺這頭牛時，村長找過鎮(zhèn)上的七站八所，這些單位都承諾過給村長一些補(bǔ)償。

村長去買牛像是去鎮(zhèn)上開會，更像是去見紅顏知己。他身上穿的衣服很光鮮，是揉都揉不出皺褶來的那種布料。這種衣服，像水月村只有一個村長一樣，水月村穿它的人，也僅村長一人。

我的叔叔的嗜好是相牛。他看到村長牽過來的那頭未曾謀面的牛，比看到村長的那身衣服還要好奇。他同時產(chǎn)生出來的相牛欲望，比久別回家的男人見到妻子時所產(chǎn)生的情感欲望還要強(qiáng)烈。

我的叔叔丟開手中的兩根牛繩，未開口先笑地迎向村長那牛。

那兩頭小牛犢不像我叔叔那樣愛管閑事，愛看新鮮。它們看見了村長和他那頭牛，表情仍然顯得非常冷漠，像沒看見一樣，沒有一點(diǎn)好奇心，還是一個勁地啃著路邊的那些雜草，填充它們的肚子。

我的叔叔從村長手中討要那牛繩時，村長擺出一副一慣不與村民為伍的表情。雖然沒拒絕，但是帶著有些不情愿的那種神情，猶豫了那么一小會，才把牛繩遞給我的叔叔。

叔叔從村長手中接過牛繩的一剎那，看到了那牛的頭頂上、兩只牛角根部中間有一塊白毛，銅錢那么大。叔叔見到牛頭上的這塊白毛時，心里哎呀了一聲，身體還打了一個寒顫，喉節(jié)顫動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涎水，是那種受到了驚駭?shù)谋砬椤０础杜＝?jīng)》上所言，這牛是一頭“孝頭?！?。在水月村，死了先人謂之“孝”。這牛戴孝，是暗藏或者預(yù)示著養(yǎng)它的主人會出現(xiàn)兇喪、禍?zhǔn)隆?/p>

我的叔叔在心里說：村長怎么買到了一頭這樣的牛呢？

這牛“養(yǎng)不得”的話，叔叔好想告訴村長。

放掉了牛繩的村長從衣袋里掏出煙來，顧自叼上一支，沒讓一支給我叔叔。

村長抽的那種軟珍“黃鶴樓”煙，60多塊錢一包。我叔叔抽的是一包五塊錢的“紅金龍”。這兩種煙都是武漢卷煙廠造的，一個高檔，一個低劣。正如村長和叔叔都是水月村的人，一個是千人之上，一個是千人之一。他瞟了一眼村長，村長吐出來的那種淡藍(lán)色的煙氣，細(xì)膩如游絲，綿薄如羊毛，飄飄渺渺，似云似霧。我叔叔看得眼花繚亂，真想找村長討一支嘗嘗，看這種煙是什么滋味。我的叔叔還猜想，這煙不是村長買的。不是說村長買不起這煙，村長家里很富裕，錢也多，比這還好的煙他都買得起。而是社會上流傳這樣的段子：“抽好煙的人，從來不買煙。”

我的叔叔沒有任何理由責(zé)怪村長不給他煙抽，但是他卻有權(quán)利給村長下判斷：村長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其實(shí)，我的叔叔心眼也比針眼大不到哪里去。村長沒給他煙抽，那頭牛養(yǎng)不得的事兒，他也不想說給村長知道了。

那牛的兩只犄角環(huán)生成一個圓圈，角尖相距一尺來遠(yuǎn)。一般的人看到這牛犄角都覺得很順眼，會情不自禁地稱贊：這犄角象征著吉祥。

我的叔叔看到村長的這頭牛的牛角，眼神從牛的身上跳到了村長的臉上。村長沒在意我叔叔心里暗藏的殺機(jī)。他的臉極像這時晴朗的天空，萬里無云，一派春風(fēng)。

我的叔叔“出門看天象，進(jìn)門看人相”。見到村長喜形于色的表情，他驚乍的神情立即調(diào)整過來。是由“山窮水盡疑無路”的那種憂愁神情，轉(zhuǎn)變?yōu)椤傲祷饔忠淮濉钡南矏偵裆珌淼?。他?zhèn)定之后，忙迎上村長，裝著專注、細(xì)致地相看起村長的牛來。他的目光瞟了一眼牛，忙又投在村長的臉上。村長還在得意忘形地抽著的那支好煙，已經(jīng)燒到過濾嘴。村長嚙動牙齒，把那過濾嘴從左邊傳到右邊，再從右邊傳到左邊，反反復(fù)復(fù)。他一口唾掉煙頭。煙頭在地上跳了一下，蹦到我叔叔的左腳上。我叔叔覺得欺負(fù)他的不只是村長，連這沒有生命的煙頭也在欺負(fù)他。他恨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決心自始至終不再把那?！梆B(yǎng)不得”的秘密告訴村長，并希望那牛不太吉祥的“征兆”早點(diǎn)“靈驗(yàn)”。我的叔叔想到這，違心地、幸災(zāi)樂禍地對村長說：“恭喜村長，賀喜村長！”endprint

村長買這頭牛時，牛馬行里的經(jīng)紀(jì)和那些相牛的牛販子都說這是一頭“牛王”。村長見我的叔叔給他送恭賀，感覺他買到的那頭牛是一頭真正的好牛。

村長和我的叔叔同在一個村，是那種真正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他對我叔叔相牛的神話不說了如指掌，也知道一些。他壓根兒就沒想自己還會親自去買一頭牛。村長不養(yǎng)牛，他要用牛時，隨便找哪個農(nóng)戶借，不會有誰不借給他的——哪怕心里不樂意，表面上也會裝出“村長來借牛，是看得起他”的表情來。即使停下手中的活路，也會把牛讓給村長用。村長一年四季沒閑工夫打理牛。村長的妻子有時間只顧打麻將，也不愿意管那啞巴畜牲。他家里原先那頭“挨刀”的牛，本來就不愿意養(yǎng)，早有賣掉的打算。既然如此，村長為什么還要買頭牛呢？道理很簡單：村長要是不買這牛，他就沒理由找上頭那些有關(guān)部門要回他們給他承諾過的“耕牛補(bǔ)償費(fèi)”。

村長去買牛，不像村人那樣事先來找我的叔叔，請他去幫忙相看一下，或者向他討教一些相牛的要領(lǐng)和基本常識。村長把我叔叔相牛的熟稔技藝從來沒放在心上，認(rèn)為他的身份同村里的其他村民沒有兩樣，都是被村長領(lǐng)導(dǎo)的水月村里伺弄莊稼的一介草民，沒什么與眾不同的特殊技能和本事，沒什么值得村長去稀罕的。

村長見我的叔叔給他送恭賀，心里倒是生出了一點(diǎn)點(diǎn)——只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要試試他本事的念頭。

村長歪著頭，顯得趾高氣揚(yáng)和玩世不恭。他帶點(diǎn)鄙視的神情，有些輕蔑地責(zé)問我的叔叔：“我死了頭牛，這喜從何來？”

我的叔叔不假思索地對村長說：“喜從天降——村長買到了頭牛王?！?/p>

村長有些疑惑地望著我叔叔——他與牛行的老板和經(jīng)紀(jì)人說到了一路？

沒等村長開口，我的叔叔繼續(xù)說：“牛角相距一尺者，名為龍門牛，是牛中之王。”“金口”一開，村長認(rèn)為他說到了點(diǎn)子上。記得在牛行里，牛經(jīng)紀(jì)也是這么說的?，F(xiàn)在聽我叔叔也這么說，再一次得意地打量了一下那牛角，覺得我的叔叔還真懂得一點(diǎn)相牛的知識。

我的叔叔接著說：“這種牛，‘養(yǎng)之，主六畜興旺也。村長家里，以后喂雞、養(yǎng)豬都會順?biāo)斓枚?。”我叔叔口里吐出來的文言文，并不證明他有多么高深的學(xué)問，他是在“照本宣科”，那些話是《牛經(jīng)》里的。

我的叔叔說著說著，右手抓到了那牛繩離牛鼻子的一尺處。正當(dāng)他的左手要搶到牛鼻子時，那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擺動它那長著尖似匕首、硬如鋼鐵的牛角，向他襲來。說時遲，那時快，叔叔閃在一旁的同時，沒等那?；剡^神來，與牛同樣迅急地伸出了左手，他一個大拇指強(qiáng)有力地摁在那牛的角根。只見那牛緊跟著一陣痙攣，然后循規(guī)蹈矩地站在那里，不再有反抗的舉動。

制伏這頭牛后，叔叔的眼光立即放在那牛的前身。他這一眼——是根據(jù)這牛剛才的舉動做出的反應(yīng)。他看到這牛的前身，有向上翻卷的“鴨公毛”，兩邊分開排列著“蜈蚣旋”?！杜＝?jīng)》釋：“牛的前身有鴨公毛和蜈蚣旋，定然脫軛、挑繩，還抵人?！边@些，又是這頭牛身上顯露出來“難養(yǎng)”的不祥征兆。就像村長身上的那些劣跡，留在我叔叔心里。

村長剛當(dāng)上村長的年代，農(nóng)民還要上繳很多很多種提留款，多得像牛身上的牛毛。

菜籽還是一粒粒綠水，小麥還沒“灌漿”時，鎮(zhèn)里已開展夏征工作，收繳提留款了。由村民海選出來的水月村村長賀顯貴，對群眾下不了手。鎮(zhèn)長說他收繳提留不力，撤了他的職。鎮(zhèn)長說，水月村需要一個“不能與群眾為伍”的人來當(dāng)村長。那時，還沒當(dāng)村長的婁向榮剛從“山上（監(jiān)獄）”下來，正是那種身上有很多劣跡“不能與群眾為伍”的人。他有一個表哥在鎮(zhèn)政府當(dāng)辦公室主任。在一個月黑風(fēng)大、適合做強(qiáng)盜的夜晚，婁向榮提著一個衣袋去找鎮(zhèn)長，請鎮(zhèn)長在“樊老巴子”酒店吃了一頓夜宵，就當(dāng)上了村長。

婁向榮當(dāng)上村長后，收繳的提留款項(xiàng)和數(shù)額比賀顯貴在位時增加了不少。開始有些不怕事的村民們質(zhì)問婁向榮：“為什么要增加提留款？”

他腦袋一昂，往右肩上一歪，說：“我想多收就多收，不需要理由！”

我的叔叔想到這，覺得村長婁向榮更像他那頭牛，他身上也有蜈蚣旋，會抵人，還拖軛……

我的叔叔要是不精通牛的穴位，剛才給那牛以致命的一擊，牛接二連三地向他發(fā)起進(jìn)攻，他可能招架不住。

牛角的后根是麻醉穴，也是死亡穴。只要稍用力在那里擊打一下，再劣的牛，從此不會再與你“為敵”。宰牛的人，殺牛時只用一把三寸來長的小刀，從這個穴位刺進(jìn)去就會讓牛斃命。

我的叔叔制伏了牛，不再慌忙。他用左手抓住了牛鼻子，接著，松開握著牛繩的右手，伸到了牛的腮幫子里，打開了這牛的嘴巴。牛的口腔里，下腭上長著一排牙齒，光禿禿的上腭全是粉紅色。他看了牙口后，像是對村長，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邶R了，正當(dāng)?shù)??！?/p>

什么叫“口齊了，正當(dāng)?shù)馈?？原來，牛只有下腭長牙齒。牛的牙齒一年才長一對?？谇焕镏挥袃深w牙齒時稱“對牙”。兩顆牙齒的牛，是一歲齡?！L到八顆牙齒時，為“齊口”，證明這牛已經(jīng)有四歲，到了成齡年齡。牛牙齒由青紫色變成灰白色，證明這牛已經(jīng)老了。這種牙齒的牛稱為“白口”。

我的叔叔沒把?？诶锬欠N粉紅色——“滿口紅”象征什么說出來。好的牛，上腭應(yīng)該是墨黑色的。至少靠唇前的一部分是青紫色。這種青紫的顏色稱為“硯（黑色）”。《牛經(jīng)》注釋：喂養(yǎng)“滿口紅”牛的人家，會招惹火災(zāi)。

村長也許認(rèn)為我的叔叔和牛行里的人說的差不多，對我叔叔的話才產(chǎn)生了一點(diǎn)興趣，對他的人也有了一些好感。村長說：“你這個相牛王，還真是名不虛傳！”

我的叔叔在村長的好評聲中，看到那牛的眼睛上下都有旋?！杜＝?jīng)》上是這么說的：“上有旋招賊，下有旋妨主?！薄罢匈\”和“妨主”的意思淺顯易懂。俗話說：“內(nèi)行人不說，外行人不知?！蔽业氖迨暹@個行內(nèi)人不說出這些事理來，村長這個只知道權(quán)勢的人是不會知道這些“招賊、妨主”的事情的。我的叔叔敢肯定，牛馬行的人賣牛不賣藝?！胺耆饲艺f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彼麄兌枷襁^去的媒人，在男女哪一方面前都只會說另一方的好，對方的壞可忽略不計。endprint

我的叔叔看了牛頭看牛身。他圍著這頭牛轉(zhuǎn)著，這里摸摸，那里指指。比那些鑒寶專家辨別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寶還要仔細(xì)。他生怕把這牛身上一點(diǎn)值得稱道的地方說漏掉，村長會拿他來與牛行的經(jīng)紀(jì)、相牛人作比較，說他徒有虛名，以此否定他相牛的本事。

村長本來是想把這牛一帆風(fēng)順地趕回家，給它喂了草之后下午去試這牛的功夫的，沒想到被我的叔叔堵在了村頭，并細(xì)心地相看起來。好奇的村民越圍越多，牛和人都難得脫開身了。

叔叔平時沉默寡言，在相牛時，總是小心謹(jǐn)慎的。一句話都是掰成兩瓣，說一半出來別人聽，留一半肚里自己玩味，生怕別人把他那一點(diǎn)相牛的雕蟲小技“眇”走了。他平時在村人面前從不輕意“說牛”。今天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高的興致和熱情，或許是他覺得自己老了，有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也該讓村里的人知道一點(diǎn)?；蛟S是今天他想在村長和村民面前一露身手，讓水月村里的人都知道他相牛的深淺吧?；蛟S還有更深的一層含義——讓村長和村人對他刮目相看！

他這時振振有詞地說：“凡牛頭，要瘦小，又要平滿，更要露筋骨。滿頭橫肉的牛，叫肉饅頭?！杜＝?jīng)》上有歌訣：‘頭要瘦小露筋骨，面宜直長忌短促；一身之主頭為先，頭重任鞭來催逐。買牛，要選頭瘦小的牛買。頭肥大的，耕田走得慢，甚至捶打不動?！?/p>

村長聽了我的叔叔的這一席話，看著他這頭瘦小且露著骨頭的牛，想到牛馬行經(jīng)紀(jì)人跟我叔叔說的話像是一個磚盒子里扣出來的磚坯子，一模一樣的。村長像喝了一碗洋米湯那樣舒服，忘記了買牛的疲勞，把下午試牛的計劃也放棄了。村長這次掏出煙來，不僅自己抽，還破天荒樂呵呵的，分發(fā)給我的叔叔和來看熱鬧的村人們抽。

我的叔叔得到了村長價值三塊多錢一支的好煙，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他沒有立即點(diǎn)燃，而是細(xì)心地欣賞了一會煙牌子和那顏色都與眾不同的過濾嘴，把它夾在了耳朵丫上。

他繼續(xù)相那牛：“牛的前身要高，但要高在云頭。哪里是云頭？就是牛兩只前腿的肩臂上邊。云頭的兩邊要有旋，名曰奔軛旋，主有力?！?/p>

叔叔不停地在那牛身的兩邊跑著，把那牛身上的旋指給村長和村民們看。村長和一些村民也跟著兩邊跑，他們像看西洋鏡一樣，盯住叔叔在牛身上比畫著的手，聽他說那牛的“好處”。

“牛還有‘前身高，快如刀的說法。村長你的這頭牛全占上了。買牛很難買到這樣好的牛。也有歌訣：‘前身高聳在云頭，用力如雷莫要愁。遙望云頭高，全身實(shí)可褒，又耐勞，又經(jīng)操，代得東君勞。村長你以后使喚這牛，不管是耕田還是打耙，你的人會輕松得多。”

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地敘述著相牛的那些行話、俚語時，村長正全神貫注地看著那牛的身材。這牛的確是前身高大，后身矮小。牛雖然瘦了一些，看起來，那架勢真的是那種雄壯的樣子。

叔叔歇了下來，點(diǎn)燃村長剛才遞給他的那三塊錢一支的煙。他極小心、仔細(xì)地品著，生怕吸氣過大，一兩口就把那煙“叭”完了。呼出煙霧的時候，他也是斯斯文文的，生怕用氣過猛，把那煙霧惹怒了，憤然離他的鼻腔而去。

他抽完煙，舍不得把那藍(lán)色過濾嘴丟掉，而把它叼在左嘴角上。含著煙屁股的叔叔兩手緊緊地捧著牛屁股，繼續(xù)正斤正兩地品評那牛：“‘牯牛的屁股似堵墻，沙牛的屁股賽禾場?！笠d開，跑得快。凡是牛的后襠都要離得開一點(diǎn)，這種牛又會走，又有力。大家來看這頭牛，它的屁股就像一道土墩子，兩腿隔得開?！?/p>

叔叔說到牛的哪個部位，村長的眼神就跟著他的手或者眼神，看牛的哪個部位。這時，他用手揀起了牛的尾巴。左手握住牛尾巴根，右手握住牛尾巴梢，并用拇指按住梢尖，把一條牛尾巴平攤在村長的面前，好像是古代打了勝仗回朝的將軍在向皇上呈獻(xiàn)一柄繳獲的稀世寶劍。

他繼續(xù)繪聲繪色地念著相牛的歌訣：“‘用手再把牛尾巴撈，從根至末辨分毫。頭尾有旋無吉處，只有無旋最為高?！彼秳又桥Ｎ舶停行┯懞玫赝彘L說，“你看這牛尾巴上面有沒有旋？沒有啊。并且這牛尾巴又細(xì)又直，尾根又夾得緊，這叫秤桿尾，從牛的尾巴根部起，節(jié)節(jié)變小。大吉呀！”

我的叔叔說得津津有味，村民們像在看耍猴把戲。村長聽得樂呵呵的，有些飄飄然。然而，村長和村民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我的叔叔說完這些，仍然捧著那條牛尾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好一會沒說一句話。

村長或許還想聽聽我的叔叔對這頭牛的高談闊論，見他這時無語，便用一雙期盼的目光盯住他看，似乎想要他把這牛身上每根牛毛的粗細(xì)長短都品評一番。村人們也是意猶未盡，想從他口里得到更多的相牛知識，掌握一些訣竅，以利日后自己買牛時派上用場，或者是好在其他人的面前吹噓。一群目光，期盼地望著他捧著的那條牛尾巴。

叔叔好一會才放下手中的牛尾巴。村長以為他總算把這牛品完了。誰知，他卻蹲下身子，摸起那牛蹄子來：“我們再看這牛的四蹄：牛蹄圓大，顏色是青黑色帶暗紫，這是鐵色呀！這種牛蹄，名為鐵蹄。再看這八卦以上的毛，像不像現(xiàn)在有些女人染了的頭發(fā)？紅色的。這牛的八卦也緊，前面的兩個蹄殼還相互咬合著。這真是一條不可多得的好牛??！”

“唉——”他站起身來，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口氣，慢條斯理地拍打著雙手，抖落著在摸牛時沾附到手上的那些牛皮屑和灰塵。稍作停頓，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我相牛快一輩子了，從來沒有相著這么一頭好牛。村長真是吉人自有天象，隨隨便便就相到了一頭牛王?！?/p>

我的叔叔這么一吹一拍，村長如同撿了一個財寶一樣高興，笑著對我的叔叔說：“有勞你了。晚上請你去喝酒！”

叔叔向村長抱拳一揖，回敬道：“多謝多謝。抽村長一支好煙，已經(jīng)足夠了。雕蟲小技，哪值得村長的酒宴呢！”叔叔的這種油腔滑調(diào)，是他在相牛生涯中學(xué)來的。

村長只請“三種人”喝酒。一是上級干部，二是社會“名流”，三是漂亮女人。村長說請我叔叔喝酒，純屬逗他開心。叔叔知道自己的斤兩，不說其貌不揚(yáng)、衣衫不整，至少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牽牛繩的人。手里和身上不僅布滿灰塵，而且還沾染著牛身上的那種臊腥氣。同這樣的人在一起，村長哪還喝得下酒、吃得進(jìn)飯菜？endprint

村長回家時，一個村民替他牽著牛，顯然是在討好村長。水月村人，通常稱這種事兒叫——護(hù)卵捧球。

今天村長的得意，是叔叔給“相”出來的。村民們前呼后擁，簇?fù)碇彘L和“牛長”一道往村子里走。極像了童話《皇帝的新衣》那樣的場面。

晚上，叔叔睏在床上，抽著他那五塊錢一包的香煙，吐出來的煙霧是灰白色的。從他的眼前往上空飄時，看得出來很粗糙。接著，在我叔叔的腦海里凝成村長那牛頭上的一綹白毛。那一綹白毛漸漸擴(kuò)展開去，成為白花花的一片，像冬天里落下的雪花，又像鄉(xiāng)村死了父母，孝男孝女披戴的孝紗。

牛身上只要占上這“孝頭旋”，足以讓知情者生畏。更何況村長這牛還有那些“主火災(zāi)”、“招賊”、“妨主”等集于一身的旋水——這牛，不容在任何人家里多留一刻。

叔叔在心里反復(fù)念叨著這么一句詞兒：“這牛不能喂養(yǎng)?！?/p>

他這時想去村長家，把這牛身上那些白天沒有說給村長和村民們知道的壞處告訴村長，要村長盡快地把這牛賣掉——這牛千萬千萬不能養(yǎng)！

叔叔抽完那支煙，跳下床來，趿拉著一雙毛線鞋，正要出房門時，腦子里突然又冒出了新的想法，就收回了已經(jīng)邁出門檻的那只腳。他想：要是現(xiàn)在去向村長說那頭牛的這不對、那不好，村長會怎么看他？牛馬行的經(jīng)紀(jì)都說那頭牛是牛王，“養(yǎng)之，主六畜興旺”。更何況他中午相這牛時，也說這牛好得沒法再好了。沒撒一泡尿的工夫，又來說這牛養(yǎng)不得，這不是屙尿便算什么？是不是見村長買了這么一頭好牛，心生嫉妒？還說“相了一生的牛，都沒相中這么一頭好牛”。叔叔想完這些，覺得這時去跟村長說那牛養(yǎng)不得的事情，不但說不通，還會討村長一頓反駁和斥責(zé)，叫他有理也說不清。

叔叔回到他那張比狗窩整潔不到哪里去的床上，又點(diǎn)燃了一支煙。這支煙被他抽得火燒火燎一般，火星在煙頭上不住地閃爍，兩股煙霧從兩個鼻洞里一個勁地往外冒。這煙霧像兩個野蠻的兇手拿著的兩把利劍，在他眼前晃晃蕩蕩，逼著他去想，這頭牛不能養(yǎng)的事兒該不該告訴村長？怎么告訴村長？是盡快地說給村長知道，還是以后再說？他拿不定主意了。

他丟掉那包煙最后的一個煙頭，“嘩”地吐了一口帶著絳紅色的濃痰。這帶彩的痰是他常年抽煙的杰作。

他決定暫時不去把“這牛養(yǎng)不得”的事兒告訴村長，他要親自觀察那牛，看牛身上的那些好的或者壞的“旋水”，能否得到印證?！杜＝?jīng)》上究竟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他也不知道。這些年，他只是用《牛經(jīng)》里所述，在買牛賣牛。想低價買進(jìn)一頭牛時，就說這牛這也不是那也不好。要賣掉一頭牛時，又說這牛這好那好。我的叔叔自第二天起，開始關(guān)注、觀察村長那牛和他家里的一些動靜來。

村長請了村子里最會“使?！钡囊粋€村民，去給他試這牛的功夫。

我的叔叔兩次“蒞臨”村長的田邊地頭。

我的叔叔看到村長的牛被套上軛后，使牛的那人鞭子還沒來得及揮——剛舉起來，牛就拖著犁，疾步如飛地奔跑起來。不到半天，村長的兩畝半地就被它耕完了。叔叔在心里暗喜：那牛“……又耐勞、又經(jīng)操，代得東君勞”，真的不假。

村長家里養(yǎng)有一頭糙仔豬，原先，他的老婆每次打牌回家，豬都是兩只前腿搭在快一米高的豬圈圍墻上，聲情并茂地在唱著荊州花鼓戲里的“高腔”。自打這頭牛住進(jìn)豬圈隔壁的牛欄，與豬做了鄰居后，仿佛這牛把那豬調(diào)教得懂事了，它不再嗷嗷亂叫。村長老婆給它食，它就爬起來吃，不給它水喝，它也不喊口渴。躺在豬圈里兩耳不聞圈外事，一心只睡那懶覺。沒幾天，村長那豬長得比村長的老婆還胖了。我的叔叔聽說后，好像又應(yīng)了“牛角相距一尺者，名為龍門牛……養(yǎng)之，主六畜興旺”這句話。

村長這頭牛的一些好的旋水得到靈驗(yàn)后，我叔叔的心里卻有些不安寧了，可以說是“坐臥不寧”的那種不安寧。

他想到的是，現(xiàn)在牛身上這些好的旋水，得到印證的，這是一件好事。要是牛身上的那些壞“旋水”也得到靈驗(yàn)?zāi)?？那就是村長家里要被盜、失火，還有……他不敢往下想。

叔叔在那天相村長這頭牛時，村長自己抽煙，而不給他一支抽，他有些氣憤，是多么希望牛身上的這些壞的旋水都盡快在村長的家里得到靈驗(yàn)。

現(xiàn)在，我的叔叔不再這么想了。如果牛身上的那些旋水確實(shí)能給人帶來禍福，他這個相牛者的職責(zé)是多么的神圣和偉大呀！一個偉大的從業(yè)者，應(yīng)該光明磊落。

我的叔叔感到有些愧疚，雖然村長有壞的一面，但是，他當(dāng)村長這些年來，畢竟還為水月村做了那么一兩件好事，比如村里四通八達(dá)的水泥路，還有那寬闊平展的水泥曬場……我的叔叔決定找個時間和村長好好地談?wù)劊阂彘L趕緊把這頭牛賣掉！

他心里的想法還沒來得及告訴村長，村長家里已經(jīng)被盜了。據(jù)說那賊偷走了村長老婆值好幾萬元的首飾，還有十萬塊錢的現(xiàn)金。

這也是那牛身上的旋水得到驗(yàn)證的結(jié)果——那牛的眼睛上、下都有旋?！吧嫌行匈\……”

我的叔叔得到這個消息后心急如焚，好像被盜的不是村長家，而是他的家。他這時又想到第一眼看到的那牛頭上的一綹白毛——謂之“孝頭?！薄！梆B(yǎng)之，主人多兇事、禍喪?！蹦桥Ｌ愕钠叽缣幱邪酌５目诶餂]有厭，是“滿口紅”，主招火災(zāi)……要是這些全都靈驗(yàn)，村長的家全完了，村長的人也會……

我的叔叔做人的良知和人性還沒完全泯滅，他想到這里，再也坐不住了，拔腿就往村長家里跑，鞋也顧不得扯上，趿拉著。一路上，他腳上的那鞋底，上打腳板，下打“地板”，啪嗒啪嗒地響。

當(dāng)我的叔叔快趕到村長的樓前時，他那不太好的眼睛卻看到了一股升騰的濃煙——村長家失火了！

我的叔叔在救火的人群中，沒見到村長的身影。有人告訴我叔叔，說兩天前，鎮(zhèn)里找村長有事——

我的叔叔聽說村長去了鎮(zhèn)里，忙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鎮(zhèn)里趕……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