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安
楔子
西摩唐水渡的殷家有賽閻羅之稱,因殷家有續(xù)命之能,對于剛死半日內(nèi)的人,可于閻羅手中為其搶回一炷香的生命。
我叫殷宋,唐水渡殷家的繼承人。前些時候接到母親的飛鴿傳書,讓我?guī)е鴰孜端幉娜ヌ嫖宜匚粗\面的表姐治病。
我的表姐,復(fù)姓百里,單名一個安字。她的病并無大礙,是每年冬末和初春就會犯的毛病,用母親信中所提到的幾味藥材,悉心調(diào)養(yǎng)便可痊愈。她病大好之后,我便想著離開。臨走時,我去找了百里安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姑父,百里焱。他請我坐下,道:“阿宋,這是你第一次來魚郡,為何不留住一段日子,讓你表姐帶你出去逛逛?”
我低眉道:“日后我當(dāng)還會來的?!背聊艘粫海矣挚粗?,問道,“被派去陳家陳唐身邊的那個姑娘,姑父能否告知我她的真名?”
百里家與陳家的利益糾葛我無力改變,但我想,我總能為陳唐和他的妻子做最后一件事情。
百里焱看了我許久,我料想他心中有疑惑,遂開口道:“當(dāng)日初到魚郡,我曾與那姑娘有一面之緣,但那時我不知她便是假的百里安?!?/p>
聞言,他許久后方才緩緩說道:“百里家的暗衛(wèi)都是沒有名字的?!?/p>
我早該猜到的,否則,那姑娘死的時候不應(yīng)該還用百里安的名字。而我大抵能夠明白,在遇到陳唐之后,她其實應(yīng)該很希望自己是真正的百里安。
臨走時,我曾去過那片海棠花林,樹后有座孤墳,那上面只寫了陳唐之妻,再無其他。
一
我離開魚郡之后,并未馬上回西摩,而是在外游蕩了一段日子。
我從小到大都沒有什么朋友,在外自然也談不上看望故友之說,想著母親前些時候的飛鴿傳書中曾提到,她與父親兩人打算一路南下去賞荷,我便騎著馬一路南下要與他們會合。
我知道出門在外,人心險惡,需得事事小心,但我從小到大自詡運氣不錯,想著應(yīng)該不會有太過倒霉的事情落在我頭上,一路上便沒有多加留意。只是在路過一個叫鄢陵城的地方,我找了個客棧歇腳,大抵是一路有些累了,那晚睡得很沉,第二日醒來的時候,身上的錢財分毫不剩。
我找客棧的老板理論,那老板苦著臉道:“姑娘,我們做的是正經(jīng)生意,怎么會拿你的錢財呢?”
我上下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倒是說說,我的東西怎么悉數(shù)不見了?這是在你的店里丟的,我不問你又去問誰?”
那老板急得都快哭了,我嘆氣本想就這樣算了,其中本也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東西,但是身后突然有人道:“這可是殷姑娘的東西?”那聲音很清潤,還有些熟悉,我回頭去看,就看見穿著一身青袍的公子哥,眉目如畫,竟就是魚郡城外小酒館的老板,而他手中拿的包袱正是我的。
我皺眉問:“怎么會是你?”
他慢慢走進來,將包袱遞到我面前,道:“在下謝長廷,昨夜剛好看見有人從姑娘房里出來,便替姑娘將包袱拿回來了。”他一雙桃花眼里笑意盈盈,似是盛著滿泓秋水。
我接過包袱,低眉笑道:“謝公子莫不是在跟蹤我?”我找了張桌子坐下,慢慢道,“我不信謝公子剛好也經(jīng)過鄢陵,不信你剛好也住這家客棧,而更剛好的是恰巧攔下了我的包袱。”
謝長廷溫言道:“如果這些剛好都存在,那豈不就是你我的緣分?”
聞言,我看了他一眼,并未說話。
我同他一起用早飯時,謝長廷道:“聽聞鄢陵城戲班子唱戲極為不錯,不知道殷姑娘有沒有興趣同行去聽一聽?”
我喝下碗里剩余的粥,頷首道:“這倒是個不錯的建議?!?/p>
鄢陵城最好的戲班子是西街巷口的涼戲,里面最好的戲子是江裁,而涼戲班子解散后,他已經(jīng)很久不再當(dāng)眾唱戲。我和謝長廷到的時候,剛好是江裁出場,唱的是那出千古流傳的《霸王別姬》。我之前從未聽過旁人唱戲,其實并不懂得分辨好與不好,但我從臺下人的神情中也能明白一二,江裁當(dāng)是唱得極好。
謝長廷喝了口茶,慢慢道了句戲文中的戲詞:“漢軍以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彼粗_上的虞姬和項羽,又道,“虞姬虞姬奈若何?”
戲臺上正演到虞姬自刎的橋段,我從她濃墨重彩的妝容中也能感受到極其濃厚的悲哀。一曲終了,堂下滿堂喝彩。在眾人紛紛散去的時候,江裁卻依然端坐于臺上,而臺下除了我和謝長廷外,只有一個人——那是個姑娘,穿一身水紅色的衣裙,眉眼秀麗。
一個臺上,一個臺下,兩兩相望。我有些奇怪,但想著其實與我無關(guān),便起身要離開。路過那姑娘身邊的時候,我方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她猛然嘔出一口血來,我一驚,伸手去替她把脈,脈象混亂,血呈黑色,乃是中毒的征兆。
那姑娘依舊緊緊盯著臺上的江裁,最后抓住我的手,道:“你替我問問他為什么?為什么這樣待我?”每說一個字,就有大口的血噴涌出來,水紅色的衣衫被暈出大片大片的暗紅色。
而無論臺下的姑娘如何垂死掙扎,臺上的江裁依舊八風(fēng)不動。
我封住她的血脈,好讓毒沒有那么快流向心臟,但我知道,我只能吊住她這半口氣,卻無法真正救她。她一直看著臺上的江裁,我瞧著他一步步走下臺來,一步步走到我們跟前,然后伸手去擦那姑娘臉上的血污,垂眼道:“因戲子無情啊,傻姑娘。”
而后,他緩緩笑開,竟有傾城絕艷之感。
二
那姑娘的名字叫施水枝,“月凈鴛鴦水,春生豆蔻枝”的水枝。
我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在我吊住她半口氣之后,施家的人曾試圖讓我去為她續(xù)命??墒撬麄兇蟮质遣恢溃覀兝m(xù)命,也只能續(xù)短短一炷香的時間罷了。我沒有拒絕,因為我知道骨肉至親之間的牽絆有多深,哪怕只是一炷香的時間,他們也會不計代價的。
可是只剩最后半口氣的水枝卻拒絕了,她喘息道:“將死之人,何必多浪費姑娘半炷香的性命?”她眼神空洞,“況且,直至現(xiàn)在,我已無可想見之人。”
不管續(xù)不續(xù)命,此時此刻她已無牽掛,多那一炷香又能怎樣?endprint
幾日后,我和謝長廷坐在茶館二樓喝茶,看著水枝的白色儀仗從樓下經(jīng)過,凄涼至極。
謝長廷望著樓下道:“江裁也來了?!?/p>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了對面屋檐下站的年輕人,他脫下戲服,穿一身干干凈凈的白衣,我未曾想到戲臺上濃妝艷抹的戲子,臺下竟是這樣清淡的模樣。
我握著茶杯道:“不知曉江裁同水枝之間到底有怎樣的故事?”
謝長廷卻緩緩開口:“你想知道?”
我看了他一眼,說:“好奇罷了?!?/p>
說到底,世間有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對別人的愛恨情仇懷著好奇之心的,我只是個平常人,看得戲臺上的故事,對于臺下真正的故事自然也頗為好奇。
謝長廷道:“那不如讓江裁講與我們聽聽?”他手指敲擊著欄桿,漫不經(jīng)心地道,“如若戲子當(dāng)真無情,那么予他些錢財,讓他將故事賣給我們也未嘗不可行?!?/p>
買故事?那是我十七年來聽過最離譜的交易,但謝長廷真的做到了。那夜,我們來到了江裁的房間,他端坐在軟榻上,一頭長發(fā)委在手臂上,抬眼微微笑道:“兩位請坐?!?/p>
我不得不承認(rèn),江裁的風(fēng)采卻是一流。
江裁告訴我們,他是六歲入的戲班,最開始吊嗓子,從早吊到晚,寒冬臘月也不能停歇。
走圓場,剛開始的時候,江裁暈得嘔吐,感覺五臟六腑都要嘔出來。壓腿壓不下去,疼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比他早來的孩子都笑話他,只有梅白,江裁的師姐,用絲帕去擦他的眼淚,用尚還稚嫩的聲音道:“江裁,慢慢來,你總能行的。”
梅白是江裁師父的女兒,雖然是受盡寵愛的大小姐,卻也得跟這些孩子一起學(xué)習(xí),大抵是從小耳濡目染,樣樣都做得最好。
她比江裁大三歲,笑起來的時候尤如春花盛開,班子里的孩子沒有不喜歡她的。
練功的那段歲月,即便是現(xiàn)在想來,也是極其艱苦的,但是有了梅白的陪伴,江裁覺得之前令他痛苦至極的練功生涯,似乎也變得沒有那么難熬了。
直到十四歲那年,江裁第一次上臺演出,咿咿呀呀的嗓音,翩然而起的水袖,妝容疏麗,一顰一笑,水袖抖動之間,驚艷世人。
梅白站在重重的艷紅簾幔后,持了江裁的手,欣慰地道:“江裁,你果然天賦過人?!?/p>
天賦也好,努力也罷,江裁知道,這其中必定有師姐梅白的功勞。
三
江裁的名氣日漸大起來,很多人慕名而來,這其中便有施家的小姐,水枝。
水枝其實并不大喜歡這些,只是因為奶奶頗喜歡,病里也想著聽?wèi)?,她便想著請鄢陵城最好的戲班子去給奶奶唱戲。那時候的水枝同江裁一般大,都是十六七歲的好年華。
起初水枝坐在二樓聽?wèi)?,聽得有些煩躁,遂對身旁侍候的丫頭道:“你不是說這是鄢陵近年最火的戲班子嗎?我怎么聽著也不過如此,反而煩悶得很?!?/p>
丫頭道:“聽聞這樓里唱得最好的是江裁和梅白,小姐若是想聽,我便讓人去請他二人?!?/p>
那日,江裁和梅白本沒有上臺的安排,便想著出門逛逛。但是無奈施家小姐出得起大價錢,梅白的父親道:“江裁,梅白我便不說什么,橫豎她是我的女兒,這樓里人的生計她得同我一樣記掛在心上,但是與你,上不上臺我本不能強求你,但是施家出高價點名要你和梅白上臺,你看你……”他沒有再說下去,也不必再說下去。
江裁道:“師父說的這是什么話,我和師姐上臺便是?!?/p>
他知道師父的顧慮,前幾日有人非逼著江裁上臺,但是軟磨硬泡,江裁既說了不字,便決然不會上臺。施家在鄢陵城富甲一方,涼戲樓是惹不起的。
施家小姐水枝向來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小時候讀書寫字,學(xué)刺繡通通都沒耐心,導(dǎo)致現(xiàn)在什么都只是個半吊子。但是,那日在涼戲樓內(nèi),她竟完完整整地看完了江裁和梅白的表演。
一曲終了,她也未回過神來。
聽江裁說,那日他和梅白表演的是一則戚戚然的愛情故事,兩人青梅竹馬,兩情相悅,不料那女子抵擋不了權(quán)勢富貴的誘惑,攀上名門貴公子,棄了無所作為的窮小子。但即便如此,窮小子依然對那姑娘念念不忘。女子嫁給貴公子后,時日久了便失了寵,獨守空閨,最后選擇與窮小子私奔。被貴公子發(fā)現(xiàn)后,兩人雙雙跳崖自盡,好不凄然。
這樣的故事見得多了,戲臺上表演的也多了,沒有人當(dāng)真,即便真有,那也是旁人的故事。但是水枝卻被二人的表演折服,最后怔然落下淚來。
后來,她去了后臺,親自邀請二人進府為奶奶唱戲。里面的人在卸妝,水枝便就站在帷幔外等。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看見一雙手掀起了帷幔,那是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比尋常男子的要細(xì)長一些;然后,她看見了一身白色的衣袍,很純透的白錦色,上面滾著流云紋。
再然后,水枝看見了江裁,那是一張很清淡的臉,目似點漆,眉眼如刀鋒一般冷寒,仿若從畫上走出來的人。她看得怔愣,心想,世間怎么會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怎么會是個戲子?
江裁后面跟著梅白,他看了一眼她,問:“姑娘有事?”不是溫暖的嗓音,反而透著一股子涼薄。
水枝回過神來,笑道:“我奶奶這幾日身體有恙,一直想聽?wèi)颍袢账η皝恚闶钦垉晌贿M府為老人家唱戲的。”
江裁偏頭看著梅白問:“師姐愿去嗎?”他笑道,“師姐應(yīng)下,我就應(yīng)下?!?/p>
那一笑,當(dāng)真絕世無雙。
四
梅白和江裁進府的那日,天氣頂好。
因施家老太太一直喜歡聽?wèi)?,府里便搭著戲臺。臺下的人在聽?wèi)颍_上的人在演戲,只有水枝一個人,眼里只有江裁,再無其他。可想而知,水枝最先愛上的不是江裁的戲,而是他這個人。她對他一見傾心,而江裁一無所知。
接連幾日,江裁和梅白都進施府唱戲。那日天陰沉沉的,有落雨的征兆,江裁下了戲臺之后,水枝親自捧了傘站在臺下的花樹下等他,見他出來,上前喚道:“江裁?!?/p>
江裁神色淡淡地問:“小姐有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