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塞爾 圖/洋果子
01
理論上來說,夏天早就過去了。
可能秋天是在來換班的路上走失了吧,熾白的空氣依然騰騰充斥在天地間,一切都在枯干、融化。洛拉筆挺地站在陽光下,穿著可笑的旗袍,借來的防水粉底在汗水底下垂死掙扎。
此刻只有回蕩在校園里的背景音樂還精神百倍,喜氣洋洋。她注意力早已渙散,偶爾想得起需要微笑,大部分時間頭腦只有一片空白。
“同學?”
好悶,呼吸不上來。
“呃,這位同學?我是來參加本屆聯(lián)賽的隊員……”
洛拉夢游一般向聲音的方向抬起頭,純粹靠意志和條件反射的力量擠出一句“你好”。真奇怪,她看不清對方的臉,視線中的一切都微妙地失去了色彩和形狀,變成一張模糊、平板的老照片。
“請問一下,XX理工大的隊伍位置在哪里?可不可以請你帶我過去?”
她生硬地擠出訓練過無數(shù)次的微笑,搖搖晃晃地穿過人群,問路的男生跟在身后,沒有多話。走近簇新的體育館大門,開得大方無比的室內(nèi)冷氣撲面而來,洛拉一凜,終于稍微清醒了些。
這里與室外的溫度有天壤之別,頭頂廣播里,甜美的女聲一遍遍重復:“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嘉賓,各位來自友校的選手們,第六屆大學生機器人聯(lián)賽開幕式就快開始了。請盡快入座……”
“就在那邊?!甭謇潘上聛?,掛著職業(yè)微笑指了指場館內(nèi)里的方向,心里嘀咕:這位是眼睛有問題還是不識字?那么大的標志,每個人還發(fā)了館區(qū)示意圖,要不是可以進來吹吹冷氣……“謝謝?!睂Ψ姜q豫了一會兒,“呃,這個給你?!币黄勘鶝龅牡V泉水碰到了她的手,冷意沁入灼熱的皮膚,仿佛刺痛,她嚇了一跳。
“喝一些吧,再灑點水在身上降降溫……我剛才看到你站在外面,馬上要暈倒了的樣子,應該是中暑了。”
中暑?她糊里糊涂地接過水瓶,下意識道了謝。
她從沒中過暑。
男生含糊地道了聲再見,轉身離去。他體型瘦長,汗?jié)窳说拿鼽S色T恤黏在后背中間陷下去的地方,勾勒出肩胛尖削的形狀。
洛拉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絲熟悉感。
啊……忘了看清他的臉呢。
算了,她立刻宣告放棄,有什么好看的,這屆比賽輪到本校,要整整折騰上三天,這才第一天呢,想想該怎么活下去吧。
02
“中暑了?”
“我還以為中暑是感覺全身發(fā)燒什么的呢,沒想到會是全身無力呀……”
臺上,各個學校的重要人物一一登場,發(fā)布充斥“高科技前沿”“掌握先機”“大學生的昂揚風貌”詞兒的演說,她和同班的燕子站在擠了千把人的體育館邊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新體育館趕著工期建成,可就是為了這場盛事,說不定有些角落還油漆未干呢。
“做機器人的果然都是宅男宅女啊,”各校隊伍逐一作自我介紹,齊喊競賽口號, ,“全都戴眼鏡?!?/p>
到XX理工大時,洛拉心懷僥幸地在那些選手臉上一個個看過去。可所有人都穿著統(tǒng)一的明黃色隊服,她根本就分不清……等等?那個男生好眼熟?
不可能吧?!
中國那么大,高校何其多,在這里遇上尹必達的幾率是有多???
開幕式余下的時間,洛拉的目光都死死釘在那個男生臉上,試圖安慰自己那只是一個長相相近的陌生人。他們在高中也只有幾面之緣,會認錯很正常吧?
才不會那么巧。
儀式結束,人群起身離開,志愿者們自覺站在各個出口處引導人流。忽然,有人停在了洛拉身邊,“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還頭暈嗎?”
她抬頭,訓練有素的笑容消失了。
眼角眉梢,這樣切近來看,清晰得無可辯駁,就是他。
她倒吸一口涼氣。想來表情相當好看吧,尹必達那張依然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竟然……泄露出隱約一絲笑意。丟人。
燕子好奇地探過頭,“你們認識?”
她支吾了半天,“高中同學。”
燕子把站得筆直的男生上下打量了一番,換了笑容,“那可真有緣?!?/p>
……是孽緣啊。
偌大一體育館的人,烏壓壓地來,又烏壓壓地很快便散去了。尹必達仍站在洛拉身邊,也不見說話,卻也不見走,頗躊躇的樣子。
“你們老同學相見,是打算多聊聊吧?”燕子眉毛一挑,擅自給他們定了性。
尹必達撓了撓下巴,表情飄忽,“啊,是啊……”
燕子笑得客氣,暗地里沖洛拉擠眼睛?!靶量嗄銕臀疑苽€后,我還有作業(yè),就先走了?!辈淮謇沓鏊匀粊?,她就風一般不見了蹤影。剩她滿心驚悸,和一個一臉猶豫的尹必達面面相覷。
“呃……”
“什么?”
他似乎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你的后背拉鏈開了?!?/p>
洛拉跳起來,團團轉著檢查裙子?!€好,拉鏈沒壞,只滑到了肩胛上方,沒有造成更大悲劇。
“我本來想你朋友應該會發(fā)現(xiàn),但她,好像很粗心啊……”他盯著自己的腳尖,“呃,好久不見了,請你吃個冰吧?”
03
“吶,跟我一起去,我請你吃個冰吧?”
那天,洛拉就是這么跟一臉愣怔望著她的尹必達說的。
他們其實并不相識。此前,兩人從未說過話,只是偶爾會在教學樓后面的這個種滿橘子樹的角落遇見,彼此淡漠地掃上一眼,各走各路。
人與人的邂逅,到底冥冥中有沒有定數(shù)呢?應該是沒有的吧?你身在其中,無法從堆疊的瑣碎細節(jié)看清這一切的去向,無法得知它們的目的。
他們就讀的這間中學頗有些浪漫風情的古怪。比如,校園角落種滿了橘子樹,多到可以在成熟季節(jié)里,每個班派出幾個人高力壯的男生用竹筐搬來,分給每一個學生,熱鬧得像節(jié)慶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又比如,在高考前一個月,會停止教課,停止正常的日程表,由學生自己來安排自習、提問和休息。
后一個,本該是為了營造輕松的氣氛、減輕臨考壓力吧。
可最終的試煉就橫亙在前方,誰放松得下來。
每個同學桌上都堆著比巷戰(zhàn)街壘還高的試卷,洛拉在這些厚厚習題里,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啃食著倒數(shù)中的日歷牌,偶爾實在厭了,就去橘林走動散心。
這里是校園的邊緣,越往里走腳下越不平整,人也越少,只有油亮亮的橘樹葉子在風里緩緩摩擦出隱約的清香味。她很久以前就常躲到這邊來,邊踢著地上半截碎磚,邊背課文和單詞。
也許是孽緣,她總會遇到一個滿臉心事的男生,發(fā)色漆黑,襯得面色更蒼白,瘦得身上的校服就像掛錯了地方的船帆。也不拿書,也不約人,一個人圍著橘子樹慢慢瞎轉。
——他看上去,真的很可憐的樣子。
像這種高升學率的書呆子學校,根本沒有校園欺凌的土壤,只剩一個可能。洛拉目不斜視,心里卻在同情地哀嘆,這個男生一定是和自己一樣,也快被考學逼出焦慮癥了吧。
加油,同學,不要垮。她無聲地吶喊,雖然對方根本聽不到。
空白的試卷還在一疊疊發(fā)下來。不要求做完,老師邊發(fā)邊說,你們盡量。
那一次,洛拉花兩天完整地做完一套真題測試。算了分數(shù),筆芯快寫完了,最后幾個數(shù)字是用力反復劃出來的,線條邊緣洇出無數(shù)細細的臟墨點。她放下筆,看著演算紙上面統(tǒng)計出的總分,覺得眼睛后方隱隱刺痛。
教室里很靜,只有紙筆的沙沙聲和極低的討論聲。她默默站起身,出了門。
多日的焦慮和委屈,即將爆發(fā)。可獨自坐在橘林邊緣圍墻下、戴著耳機的瘦白男生,讓她已經(jīng)流到眼角的淚水又生生憋了回去。
沒想到他也在這里。
那男生顯然也沒料到自己的獨處會被打擾,詫異地遠望了她一眼,又把頭低了下去,重新閉上眼睛。午后的陽光恰好把地球這個小小角落籠進一片澄澈的暖色調(diào),連男生垂在臉頰邊的深黑色的發(fā)絲也透出赭紅來,幾如燃燒。
洛拉朝他徑直走過去,站到他臟兮兮的球鞋前面。他猛地睜開眼睛,仰起皙白的臉,驚疑不定。
那神情如此脆弱,洛拉幾乎是愧疚地說:“不好意思啊同學,麻煩你讓一下子?!?/p>
男生拔下耳機,慢慢站起身讓出路來。他背后是一堵年頭久遠的舊磚墻,大半人高,只因這邊已經(jīng)規(guī)劃作新實驗樓的地點,校方也就沒費心去翻新。
洛拉找到自己熟記于心的位置,把那里一塊松動的磚頭慢慢抽出來。
“你在做什么?”
她回頭,發(fā)現(xiàn)那男生好奇地旁觀著自己剛才的舉動。
他的聲音還蠻好聽的。
“出去買東西吃?!彼f,“你喝過門口那家奶茶店的新品青檸茶嗎,好喝到爆炸。”
她爬了上去,小心地翻過墻頭,踩到圍墻另一邊的空隙處。
這是違反規(guī)定的。高三生可以自由安排學習時間,但出于安全考慮,絕不可以擅自離開學校。
可能是因為在她腦補的世界里,已經(jīng)和這個壓根不認識的男生做了那么久的熟人吧,又或者是對方迷惑的表情更顯得脆弱可憐,趴在墻頭的洛拉腦袋一熱,說:“吶,跟我一起去吧?”
男生愣怔地望著墻頭上的洛拉,許久,才慢慢開口……
“那邊的同學!在干嘛?!”遠處突然響起一個憤怒的聲音。洛拉大叫不好,手忙腳亂地跳了下去。
她剛站穩(wěn),墻頭上又跳下一個人來。
“你……你也跟著跑出來干嘛?!”看清來人,她瞠目結舌。
“我一時心慌就……”男生臉上泛起困窘。
得,這怎么說也是被洛拉連累了,她只得拉起他袖子就跑。一場意料之外的烏龍,好容易得來的叛逆與自由成了燙手山芋,他們甚至沒有互相交換名字。
大致就是這樣。
那天,她還真請了他一杯青檸茶,聊表歉意。
下一次見面,則是洛拉被學校保安認出,而班主任態(tài)度堅決地要求她供出共犯男生名字的時候了。
“這個緊要關頭還早戀,我們當老師的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不能影響高考。但一碼歸一碼,逃學還是要當面警告的。”
每個臨到高考的人,腦筋多少都會突然不對勁起來。想要從這個單調(diào)現(xiàn)實中超脫出去,卻無法可想,考試,分數(shù),未來……四壁合圍,推不動,踢不開,叫人窩火,生出朋克附體的小叛逆。于是她翻翻白眼,說,他叫尹必達。
她順口胡說的。那只是她常在公告欄的考試光榮榜頂端看到的一個名字?!獱钤?,學霸,名字這么志得意滿,一定是個一臉驕橫的眼鏡男吧。
假想的“敵方”。
對不被自己的苦惱所困的“另一種人”,心里終究是隱隱反感的。
直到那個聲音好聽的瘦白男生被叫過來和洛拉對質(zhì),兩人面面相覷。
被她當作“自己人”同情了許久的男生,卻是學霸尹必達,又陰差陽錯,被她揭發(fā)。他承認了那次擅離學校,但對老師“你認識她嗎”的詢問,雙眸沉沉,“不認識”。
——原來人與人的邂逅是有目的的。比如讓她遇到尹必達,就是為在此刻將無厘頭的劇情推向高潮,叫她被自己的小陰暗轉身打臉,百口莫辯。
04
和所有大學一樣,校門外連排小飯店、甜品店,腸粉、烤串和肉夾饃攤位,間雜幾家頗有情調(diào)的書吧和咖啡屋。比起他們的高中時的選擇,豐富了不少。
“沒想到你會造機器人了啊?!甭謇焉鬃由爝M面前的芋圓,緊張地把碗里碼放整齊的薏米、蓮子和布丁攪成一團。
“你對機器人有興趣嗎?”
“電影看過一些,《終結者》啊,《機械公敵》啊……噯你說,鋼鐵俠算不算機器人?”
“科幻片就不說了吧,”他笑。
“沒有?!彼侠蠈崒嵉鼗卮?,“我知道NASA的火星車叫‘好奇號’,有印象是因為那東西長得像不萌版的機器人瓦力?!?/p>
“說來真巧,沒想到你在這次機器人大賽做禮儀……”
“我們是志愿者,不是禮儀。”
尹必達停下勺子,驚訝地往她身上含糊比劃,“那這個……”
“旗袍?”洛拉哼了一聲,“統(tǒng)一的制服,校領導覺得這樣好看?!彼滩蛔”г蛊饋?,“盡是表面功夫,領口又緊,料子又厚,悶熱得要命。又緊又短還開衩,我們女孩子累到腿抖也不敢坐下,怕走光。”
“可是……確實挺好看的呀,還有好多人偷偷拍照來著。”
“這點也很氣人!大家都是同齡的學生啊,問都不問一句就咔嚓咔嚓的,當我們是盆栽嗎?!”
尹必達看她漫無目的地發(fā)脾氣,忽然笑出聲,“風風火火的樣子,一點也沒變?!?/p>
他當然還記得。太糗了,當年她追在他身后,拼命解釋自己并不是“叛徒”,而男生只是越走越快。沒關系,已經(jīng)沒關系了,他匆匆地說,似乎只想離她越遠越好。
她想鉆到桌子底下去,“臨到高考還給你添麻煩,幸好老師沒有太追究……”
他笑,“其實我一直想知道,當時是為什么拉我出去呢。沒想到還有機會當面問你?!?/p>
“就……突發(fā)奇想。”洛拉臉上燒得不像話,“我一直以為你一個人在那邊瞎轉悠,可能是成績不理想,心理壓力太大了。”
很怕他出事,不由得,想把那看上去總是十分悲傷的男孩從他的困頓里暫時拉出去。
半晌,尹必達說:“我只是……長得臉比較臭。”
“對不起……”
“你那會兒,是真不認識我???”
“真不認識呀,”她難堪地縮了縮肩膀,“我就瞎說一個名字,跟他們鬧別扭而已,誰知道你就是那個狀元尹必達啊?!?/p>
“怪我,可能我的臉長得不僅臭,還不怎么聰明?!?/p>
洛拉是真想鉆到桌子底下去。再鉆進地殼裂縫,鉆過漫長的地幔,一直鉆進地核里,燒個灰飛煙滅。
孽緣啊,估計尹必達恨不得連這段重逢也從記憶里抹去,再也不要想到自己。
吃完芋圓,洛拉站在店門外深呼吸,正要醞釀出個正式的永遠道別,尹必達無比自然地掏出手機,“噯,加個好友吧?!?/p>
“???”
05
聯(lián)賽每年的競技主題都不一樣,今年是障礙賽。各隊長得奇形怪狀的好像用廉價玩具車、廚房廢品以及零碎電線臨時拼湊出來的機器人,要自主穿過一地的障礙物,最后爬上目的地的積木“小山”,把旗子插上“山頂”的底座。不能遙控。時間最短者為勝。
說起來容易,那些長得笨笨的機器人,實際上動起來也笨笨的,恨不得平路也摔個跟頭給你看。
“你說,機器人還能征服人類嗎?”她忽然沒頭沒腦地問身邊的燕子。
“哈哈哈哈?!毖嘧诱f。
雖然聽上去是無比高大上的賽事,背后的技術含量也是常人無法理解的深奧,但不得不承認……觀賞性欠缺。
如果畫面能變成科幻電影那樣炫酷,就好了。
在XX理工大的機器人出場時,洛拉忍不住踮起了腳尖,竟比本校隊伍出場時還緊張。
尹必達做好機器人的調(diào)校,就面色凝重地緊盯著筆記本屏幕。他顯然是校隊的中心人物,其他人都圍繞他的指示行動。
他們的機器人順利地到達了“山頂”,中途沒有出現(xiàn)任何失誤。旗子插定,隊員中爆發(fā)出一陣歡呼聲,輪流和坐在電腦后的尹必達擊掌。他肩寬了許多,被陽光照拂過的皮膚也不再蒼白。
和洛拉記憶中那個孤單而脆弱的男生,很是不同。
一開始她就錯了吧。把自己的焦慮,投射在了根本沒有那種不安的學霸身上。她太專注于自己的困境,擅自把他人也做了自己的腦內(nèi)劇場的紙娃娃。
當時,自己在對方的眼里,又是什么樣子呢?
她不想再遇到尹必達,其實是不想面對這個問題的答案。笑她幼稚好了,這些年了,到底心里還是放不下。
比賽完畢,稍作休息便是干巴巴的簡短頒獎。XX理工大被其他隊以極小差距超過,只得了第二。
全隊選手上臺領獎,尹必達也在列,臉上除五官之外空空蕩蕩,毫無情緒。各個院校和媒體跟來的攝影師聚集在臺前,或蹲或站,“看這邊!”有人充滿希望地喊,他朝聲音轉過頭去,噌的換上一個微笑。燈光閃爍,八顆白牙,明晃晃,撐足五秒鐘便收了,一張齊整干凈的臉上像熄了燈,顯得沉沉的。
這個人啊,臉長得還真是臭呢?!褪沁@副表情,曾被洛拉誤會成了郁結和脆弱。
頒獎儀式結束,志愿者們開始幫助體育館觀眾離場。散去的人群里依然偶有駐足給身穿旗袍的志愿者拍照的,面無表情拍了,又面無表情快步離去。更有過分的,幾個外校選手一字排開站在洛拉對面舉著手機,動物園游客一般。洛拉心里直翻白眼,只能扭過身去,作消極抗議。
“喂,你們幾個!”身后忽然想起一個熟悉的聲音,“人家學姐給比賽做志愿者,忙前跑后,一站就是幾天,你們拍照可以,至少跟人打個招呼,道上一聲辛苦也好啊。”
幾個男生紅了臉,連聲道歉。她本也無心給人難堪,配合著微笑合了幾張影,舒坦不少。
仍穿著明黃色隊服的尹必達向她點點頭,轉身便走,她趕上去道謝,他撓撓后腦,“呃,應該的?!?/p>
相對無言。尹必達打破沉默說:“那我先走了。”
唉,這個人,臉還是臭臭的,怕是沒得到冠軍心里不爽快吧。
她一時沖動,話已出口,“要么一起吃晚飯吧,我請你?!?/p>
06
洛拉立刻就后悔了。自己怎么還跟中學那會兒似的,腦子一抽就亂講話?
她把尹必達帶到自己常去的茶餐廳。尹必達長長的指節(jié)敲打著桌面上邊角起翹的菜單,“你喜歡吃哪種?”
“呃,”她想了下,“滑蛋蝦仁飯吧?!?/p>
“那我也試試?!?/p>
不等洛拉去下單,尹必達搶先站起身,“你請客,錢還是算我的吧,哪能真讓女孩子出錢。”
洛拉擠到旁邊,邊掏錢邊擠兌他,“喲?你這是瞧不起男女平等哦~?”
“你現(xiàn)在是讀英語專業(yè)吧?英語專業(yè)的女生錄取線是不是比男生高?”
“呃……是???”
“就是嘛,”他正色道,“還是讓我來用金錢為男性特權賠罪吧?!?/p>
洛拉急了,一時嘴快,“要你賠什么錢啊,要么肉償吧?”
尹必達怔住了。
“開玩笑的。”她紅了臉。氣勢大減,被尹必達搶先買了單。過了好一陣,洛拉才想起不對勁來,“唉你怎么知道我讀英語專業(yè)?”
尹必達皺起眉,似乎自己也忘了說過這話。“猜的吧,你高中時不是得過省里的英語寫作競賽獎項?!?/p>
洛拉更稀奇了,“你居然知道這個?”
一絲慌亂和困窘掠過,他頓了頓,換上玩笑的嗔怪語氣,“我可不像某些人,連全校第一的本大人是誰都不知道。”
洛拉笑了,“真把自己當名人了呀?也別怪我不認識你,你當時不也不認識我嘛?”
尹必達沉默了一會兒,朝椅背靠去,無意識地舒展開身體。他的視線望著餐廳盡頭忙忙碌碌的取餐窗口。“你當時怎么會報出我的名字呢,那么巧合?!?/p>
“誰叫‘尹必達’考試永遠得第一名,名字又好笑。”
“我名字……好笑?”
“不好笑嗎,”她小聲嘀咕,“你不考慮創(chuàng)辦一個拖拉機品牌嗎?你的名字很合適做商標。”
尹必達愣了會兒,大笑起來。
“你的腦回路太有意思了?!?/p>
下單員叫到了他們的單號。粉白水亮的蝦,嫩黃且松軟的雞蛋,淺綠色的卷心菜葉堆砌一旁,熱騰騰一大盤端上來。尹必達微笑著,告訴她自己是怎樣接觸人工智能,怎樣迷上這一課題,一手用叉子切開滑蛋。洛拉吐槽起這次比賽上的千奇百怪的機器人,和志愿者工作遇到的怪人怪事。
沒想到他們會有這樣輕松閑聊的一天。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參賽機器人的展示和交流,到下午就會收場,各校團隊也就各自返回了。思忖起來,洛拉發(fā)現(xiàn)自己竟有些不舍。
“你們這些做人工智能的人都那么拼,如果機器人真征服人類怎么辦吶?”她開玩笑。
“那就好好去愛、好好去追求生活的意義呀,”他抬頭看她,眼睛很亮,“趁著我們還在這里?!?/p>
那樣子,竟很像她記憶中的那個男生。她想要保護他,想看到他笑起來的模樣,卻不明白自己這沖動何來。
也許不止是因為同情吧?
機器人怎會想要“征服人類”呢?這樣低效的血肉之軀,把大部分能量都浪費在了無用的沒完沒了的內(nèi)心糾結上。渴望彼此的邂逅是有意義的,又難以面對那莫測的結果,暗暗希望它們只是隨機與隨機的疊加,并無既定結局。
“放心吧,機器人要征服人類,路還長著呢?!^‘人工智能’,不如直說是‘人工愚蠢’,好幾千塊的掃地機器人,笨到連地都掃不干凈?!?/p>
洛拉大笑起來,他看了她一會兒,也跟著笑了。
她依然毫無形象地哈哈大笑著,腦中卻忽然閃念:這個人的笑容多好看吶,嘴角慢慢地拉成柔軟的一線,竟有些羞怯的樣子,極之溫柔。
07
第三天的日程過得飛快,志愿者緊趕慢趕在體育館里把展臺搭起來,似乎還沒喘口氣,又到了突擊收展臺的時候。
許多心急的參賽隊員下午已經(jīng)把行李收拾好,一結束就背起大小背包去往大巴集結點。志愿者們一邊收展臺、做清潔,一邊還要注意隊員和賓客們的遺落物,人手緊張,狼狽得厲害。
洛拉忽然收到一條信息,來自尹必達:
“已經(jīng)上車了,謝謝你的招待。ps.滑蛋飯?zhí)貏e好吃!”
洛拉回復“那頓飯可是你自己出的錢”,點擊發(fā)送,然后呆呆地看了屏幕好一陣。
“發(fā)什么呆呢?”燕子扛著兩個X展架問她。
“沒事?!甭謇掌鹗謾C,“我那個高中同學,現(xiàn)在上車了。”
燕子嘖了一聲,上前奪走她手中的立牌,“這邊也快收拾完了,你先去送車吧。你們學校隔那么遠,誰知道下次見到面是什么時候。”
說不定就見不到了呢?
人與人的邂逅,沒有“定數(shù)”一說吧。沒有電視劇般清晰利落的起承轉合,沒有高潮,沒有大結局,只有一系列隨機——可能被切斷那細細一線牽系的隨機。一個恍神,一場本該更有深意的遇見,就會變成一場各奔東西之前的點頭。
她放下東西,往體育館外跑了出去。
日光灼熱,集合點人聲鼎沸,一輛輛以學校區(qū)分的大巴車排成長龍,去往不同車站,奔向或遠或近的前途。
還未到發(fā)車時間,不少選手和老師們站在大巴面前合影打發(fā)時間,擺出各種歡鬧的姿勢。
她終于找到車窗貼著“XX理工大”標識的車子,饒了半圈,才看到戴著耳機坐在窗邊的尹必達。他無表情地望著前方的虛空,眼簾半垂,恍惚間又變成了初見時那個脆弱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小男生。
她夠不著玻璃,只好跳起來猛揮手。終于在吸引整個集合點所有人的注意力之前,驚醒了魂游天外的尹必達。
他兩下扯掉耳機,跑下車來。
“你怎么來了?”還有,“我還奇怪你怎么一直不回消息。”還有,“覺得你可能正忙著吧,也不好打攪你?!边€有,“哈哈。”
一口氣說了許多話,等她回答。
“欸……”大巴上有人好奇地趴在窗戶上看著這個來送別的外校女生,她尷尬地低下頭,“那天中暑時你救了我,還沒正式跟你道謝呢?!?/p>
“算不上‘救你’吧,”尹必達也十分不自在,他的視線不知投在遠方的什么地方,就是不看她,“哪有那樣嚴重。那個,你真的不用去工作嗎?”
洛拉的心慢慢沉下去。
也許她解讀錯了什么東西。她和尹必達的邂逅,確有既定結局——就在這里。
人類啊,不能一眼看透實在太麻煩了,還不如愚蠢的機器人呢,好歹簡單得內(nèi)外一致,也不用感受到人類創(chuàng)造者們那些細碎卻無盡的羞恥、焦慮與不安。
“快出發(fā)了吧?”
“嗯?!?/p>
洛拉抬頭看了看大巴,車身反射著炫目的陽光,她瞇起雙眼。
“一路順風啊?!彼龜D出笑容,“居然還一直記得我這個搗亂鬼,難為你了?!弊匀绲亻_玩笑,仿佛熟絡多年的老友。
尹必達卻并沒有禮貌地點點頭,回大巴上去,和她客客氣氣地一刀兩斷。
“我一直想問你,”他忽然說,“那天會拉我翻墻出去,不只是因為一時的鬼迷心竅吧?還有點別的吧?”
洛拉猶豫了很久。太陽明晃晃的,蟬很吵。
“有點吧?!?/p>
尹必達沉默了許久,似乎是在消化這個訊息。洛拉不敢看他的臉。司機開始喊快要開車了,請各位同學集合坐好,快要開車了……他點點頭,大步轉身回到了車上。
洛拉胸口燙得厲害,心忽然不知該怎么跳才好。她準備回體育館,剛走兩步,手機響起了新消息提示。
“其實我認識你?!?/p>
她看不懂,打了無數(shù)個笑臉和問號回復過去。
遲遲沒有回應。忽然回頭,她發(fā)現(xiàn)尹必達又從車門跑了下來。他站在刺眼的太陽底下,額頭汗涔涔的,“我是說高中那次,老師問我認不認識你,我否認了。其實我認識你。”
“什么?”
在臨考那一個月的更早之前,尹必達就向同學打聽過,那個總在橘林角落小聲叨念著英語單詞的女孩的名字。他知道她所在的班級,知道她的成績分數(shù),知道她中學三年的全部履歷,知道她喜歡的食物,知道她討厭的體育項目。
他像一個苦心孤詣的藝術家,興致勃勃地,埋頭挖掘著關于這個女孩的一切。
“說‘不認識’你的事,我一直在后悔。當時我很害怕……以為是被發(fā)現(xiàn)了?!?/p>
洛拉見過尹必達許多種模樣,但從未見過他這樣狼狽又害羞的表情?!皩Σ黄稹N疫@算是變態(tài)跟蹤狂吧?!?/p>
集合點的吵雜,司機的呼喊聲,都慢慢在背景上淡去,一種低低的、輕輕的,帶著隱約清香味的沙沙聲在她耳中響起?!謇J得,那是濃綠的橘樹葉在風中摩挲的聲音。
這場邂逅,原來并非虛妄。
她微笑起來,“現(xiàn)在我給你許可了,就不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