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正峰
(四川外國語大學 中文系, 重慶 沙坪壩 400031)
《儒林外史》中的嚴監(jiān)生形象長期以來都被界定為吝嗇鬼,然細讀文本,前期的嚴監(jiān)生更接近于一個家資不菲但膽小怕事,恪守禮節(jié),事事花錢消災的軟弱形象,卻難以稱得上“吝嗇”,而“兩莖燈草”的文本似與整體形象相矛盾,給人以生硬突兀之感。因此,從嚴監(jiān)生貪吝形象的確立過程入手,不失為研讀《儒林外史》的一條路徑。
清人《儒林外史》評論基本上以序跋題識和評點的方式出現(xiàn),提到嚴監(jiān)生的不過寥寥幾處;近人評論,更是零零散散。
最早的臥閑草堂本《儒林外史》第五回評語中寫道:“此篇是從功名富貴四個字中,偶然拈出一個富字,以描寫鄙夫小人之情狀、看財奴之吝嗇、葷飯秀才之巧黠,一一畫出,毛發(fā)皆動?!盵1]74又言:“(嚴)二老官空擁數(shù)十萬家資,時時憂貧,日日怕事,并不見其受用一天?!盵1]74以此觀之,臥閑草堂評語(以下簡稱臥評)“看財奴之吝嗇”之語無疑是對嚴監(jiān)生的評價,而臥評對后世的影響無疑是深遠的?!芭P閑草堂本《儒林外史》評點是今見最早、影響最大的《儒林外史》評點?!宕鞣N《儒林外史》的版本都把它當作小說的組成部分加以沿印,有的還加以評點。”[2]17那么基本可以確定,臥評中“看財奴之吝嗇”之語即是嚴監(jiān)生“吝嗇鬼”形象確立的源頭。
清人張文虎也將其定義為“守財虜”,進一步強化了其“吝嗇鬼”的形象。張文虎在嚴監(jiān)生“聽著蕭蕭落葉打的窗子響,自覺得心里虛怯,長嘆了一口氣,把臉朝床里面睡下”[1]73評道:“可憐!守財虜收場大率如此?!痹谄渑R死伸兩指時又評:“寫守錢虜臨死光景,極情盡致?!痹u語處處不離“守財虜”。但與臥評不同的是,張文虎著重強調“守財虜”之最終下場,除嚴監(jiān)生本身文學描寫的成分之外,實與張文虎本人的生活經歷相關。據(jù)《清儒學案》記載,張文虎“少孤,初為里中童子師,藉脩脯以養(yǎng)母”[3]6499。張文虎在金山錢家坐館三十年,靠他人資助過活;嚴監(jiān)生家財千萬,卻執(zhí)念于兩莖燈草,體味個中滋味,便不難理解張文虎為何一再強調“守財虜”下場了。
近代文學大家錢玄同、陳獨秀等人均對《儒林外史》十分推崇,然而提到嚴監(jiān)生的似乎只有胡適一人而已。胡適在《吳敬梓傳》中寫道:“一部《儒林外史》的用意只是想要養(yǎng)成這種社會心理??此麑懼苓M、范進那樣熱衷的可憐,看他寫嚴貢生、嚴監(jiān)生那樣貪吝的可鄙,看他寫馬純上那樣酸,匡超人那樣辣?!盵4]160-161“貪吝的可鄙”便是胡適對嚴監(jiān)生的評價。胡適更多的是將嚴監(jiān)生與“國民性”相掛鉤,而嚴監(jiān)生的種種痛苦與矛盾正是源于對“功名富貴”的極致推崇。
文學史教材以及語文類教材進一步確立并傳播了嚴監(jiān)生的“貪吝”形象。《儒林外史》首次進入中學語文教材為1923年的《新學制課程標準綱要·高級中學國語課程綱要》,將其列為高級中學應讀書目,從而促進了《儒林外史》在青年學生中的傳播與擴散。1956年《高級中學文學教學大綱》(草案)進一步將《儒林外史》列入第一學年課外閱讀參考書目,使得更多青年學生了解《儒林外史》的思想內容。據(jù)統(tǒng)計,自1956年后,《儒林外史》幾乎成為中學語文教材的必選內容。進入21世紀后,隨著部分省區(qū)如江蘇、上海、湖北等開始獨立編寫中學語文教材,使現(xiàn)行的語文教材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現(xiàn)象,如滬教版八年級下冊《語文》選錄《嚴監(jiān)生疾終正寢》,北師大版九年級下冊《語文》選入《嚴監(jiān)生之死》,2003年《臨死前的嚴監(jiān)生》開始進入人教版五年級下冊語文教材。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則深入豐富了嚴監(jiān)生這一人物形象:“嚴監(jiān)生是個有十多萬銀子的財主,臨死前卻因為燈盞里點著兩莖燈草而不肯斷氣。然而他并不是吝嗇這個概念的化身,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雖然慳吝成性,但又有‘禮’有‘節(jié)’,既要處處保護自己的利益,又要時時維護自己的面子。”[5]351這一論斷雖然強調其有“禮”有“節(jié)”,但仍不脫“慳吝成性”之形象。
“教材對于文學作品的傳播具有長期性、基礎性,并且將傳播對象擴大至更廣的人群,因而其傳播效應是巨大的,20世紀50年代后,《儒林外史》在普通讀者中的傳播,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教材教學”[6],在傳統(tǒng)的語文教學中,嚴監(jiān)生一直是帶有“吝嗇”標簽的批判對象,因此,在最普遍的讀者意識中建立起來的,便是作為“吝嗇鬼”形象的嚴監(jiān)生。
綜上所述,從最初的臥評開始,“貪吝”已成為嚴監(jiān)生形象的標簽,張文虎、胡適等人進一步強調其“守財奴”的形象;而袁行霈先生的《中國文學史》以及語文類教材對嚴監(jiān)生“貪吝”形象的進一步確立和傳播,則使得最普遍的讀者意識中建立起來一個典型的中國“吝嗇鬼”形象的嚴監(jiān)生,依賴文學類教材的傳播效應,嚴監(jiān)生“吝嗇鬼”形象最終確立并被廣泛接受。
盡管嚴監(jiān)生“貪吝”形象被最終確立并得到廣泛傳播,但細讀文本,嚴監(jiān)生卻難以稱得上是貪吝的人。近年來,其“吝嗇鬼”的形象也受到較多學者質疑。其中質疑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儒林外史》第五回文本中的嚴監(jiān)生是頗舍得花錢的,不論是其為兄長嚴大了結官司、為王氏看病、扶正趙氏、饋贈二王、殯葬王氏等都花費了不少銀兩,臨終“豎二指”事似與前期文本相矛盾。此外,雖然臥評本距《儒林外史》成書不過50年左右,臥閑草堂評語最為契合作者吳敬梓的創(chuàng)作意圖,回評作者或是吳敬梓密友親朋,但我們仍然不能將臥評視作吳敬梓對嚴監(jiān)生最初的形象設定。那么吳敬梓是否有意將嚴監(jiān)生刻畫成貪吝形象呢?顯然是的。
《儒林外史》行文,有主干思想而無主干故事,以短篇故事連綴而成,冥飛《古今小說評林》即認為“《儒林外史》之布局,不免松懈。蓋作者初未決定寫至幾何人幾何事而止也,故其書處處可住,亦處處不可住”,“處處不可住者,滅之不盡,起之無端故也”[7]466。松散的布局導致小說具有很大的可編輯性,作者可以按照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隨機插入相關的或者僅僅輕微聯(lián)系,甚至毫無關聯(lián)的故事,《孽?;ā纷髡咴鴺惴Q之為“談話式”結構:“《儒林外史》等是談話式,談乙事不管甲事,就渡到丙事,又把乙事丟了,可以隨便進止。”[8]471而“隨便進止”的結果,便是“起之無端”,顯得生硬而突兀,這也是筆者讀到嚴監(jiān)生臨終豎二指事的最大感受。這種自由的可編輯性,為作者刻意地插入嚴監(jiān)生故事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實際上,《儒林外史》除了作者自撰之外,許多故事均“摭取他籍”,有的甚至只是簡單將古文翻譯成白話文而已,而臨終二指事所出有本,更進一步確定了吳敬梓實刻意為之。
清人阮葵生《茶余客話》載:“吳杉亭言:揚州商人某,家資百萬,而居處無殊窶人。彌留之際,口不能言一字,親友環(huán)視,至夜忽手豎二指,攢眉掇口不止。其子曰:‘父恐二郎年幼,不治生耶?’搖首不然。子又曰:‘慮二叔欺兒凌孤耶?’搖首不然。眾皆愕然。其妻后至,四顧室中,向語云:‘欲挑去油燈碗中雙燈草耳。’富翁縮手點頭,瞑目而逝。公度、杉亭皆親見其人,非杜撰者?!盵9]18
吳杉亭即吳烺,吳敬梓的兒子,經常隨父到揚州,不管此事是吳敬梓親見,還是吳烺提供,至少都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信息,即為兩莖燈草不肯咽氣的情節(jié)本是一個獨立的文本,而非吳敬梓原本的計劃中的。
此外,兩莖燈草文本實為吳敬梓刻意插入的另一理由是:嚴監(jiān)生前后行為判若兩人,而作者卻沒有任何過渡,其前期行為與其他典型吝嗇鬼相比同樣差異明顯。
趙峻在《中國吝嗇鬼之謎——以嚴監(jiān)生為路徑研讀〈儒林外史〉》[10]中,統(tǒng)計了嚴監(jiān)生的“花錢”行為:1、打發(fā)差人,兩千錢;2、了結嚴大官司,十幾兩銀子;3、為王氏看病,每日四五個醫(yī)生用藥,都是人參、附子;4、為扶正生兒子的妾,送王德、王仁每位各一百兩;5、為娶趙氏為妻,請客備席,五十兩,仍交與二王;6、殯葬王氏,用了四五千兩銀子;7、送二王鄉(xiāng)試盤費,并向二王托孤,贈每位各兩封銀子,具體數(shù)目未詳;8、亡過前叮矚趙氏為嚴大一家準備了些“別敬”等等。
如果單看這個賬單和兩莖燈草的文本,我們很難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集中于一個人身上。與此相對照,元雜劇中《看財奴》中的賈仁,年老無子,想買人家一個男孩,只肯出一貫錢,臨死前囑托養(yǎng)子將自己的身體砍成幾截,好裝到廢棄的石槽里,還要借別人家的斧子,免得損壞自家的斧子。世界四大吝嗇鬼之阿巴貢放債居然放到自己兒子身上,葛朗臺拿出一文錢等于抹他的脖子,潑留希金連一片破布也舍不得給人……與前期的嚴監(jiān)生相比,似乎《看財奴》中的賈仁更應該享有“吝嗇鬼”的世界聲譽,而前期嚴監(jiān)生形象的文學感觀則更接近于一個家資不菲但膽小怕事,恪守禮節(jié),事事花錢消災的軟弱形象。嚴監(jiān)生前后形象間的差距如此之大,而作者卻沒有任何鋪墊與過渡,從而給讀者造成一種突兀生硬之感。那么,為什么吳敬梓不惜破壞文本的藝術完美也要強行插入這件事呢?
孟子云“知人論世”,任何文學作品背后或多或少都留存著作者的影子,吳敬梓對于《儒林外史》亦不例外,其筆下的“兩莖燈草”文本實寄寓著吳敬梓對金錢的態(tài)度。吳敬梓23歲時,嗣父吳霖去世,隨之爆發(fā)遺產爭奪,近房中有人率領打手,闖入?yún)蔷磋骷抑袚寠Z財產。這場變故對吳敬梓刺激很大,族人愈爭奪,他就愈不把錢財放在眼里,開始輕財放浪,過了一段“杜少卿式”的日子。《儒林外史》中借杜慎卿之口說杜少卿的父親“去世之后,他不上一萬銀子的家私,他是個呆子,自己就像十幾萬的。紋銀九七,他都不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聽見人向他說些苦,他就大捧出來給人家用”[1]381,這杜少卿實是作者自況。
自身經歷如此,《儒林外史》即“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而第五回正是“從功名富貴四個字中,偶然拈出一個富字,以描寫鄙夫小人之情狀、看財奴之吝嗇、葷飯秀才之巧黠”[1]73。
其次,夏志清先生認為這個故事太妙了,以致吳敬梓容忍了藝術上的罅漏。他在《中國古典小說史論》評論道:“這個故事太妙了,以致難以割愛,這樣,嚴致和就作為一個極端的吝嗇鬼而死去,盡管這與前面的章節(jié)給人的印象相矛盾?!盵11]299
再者,嚴監(jiān)生之形象實勾聯(lián)著作者對儒林現(xiàn)實的批判。八股取士制度造成了社會價值觀的變異,在“一登龍門,便身價百倍”的價值觀影響下,功名富貴成為社會衡量人的唯一標尺,極大地助長了趨炎附勢的世風,毒化了社會人情。世風澆薄,斯文零落,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嚴監(jiān)生雖是一個有著十萬多錢的財主,到底身份相對較低。
再看嚴監(jiān)生花錢行為就會發(fā)現(xiàn),其花費的地方要么是應付官府,要么是王氏及其兄弟王德、王仁,其中嚴大是優(yōu)貢,二王分別是府學廩膳生員和縣學廩膳生員。“在國子監(jiān)生中,最為人們重視的是歲貢、恩貢、拔貢、優(yōu)貢、副貢,合稱五貢。由五貢出身而任官職的人和舉人、進士一樣,稱之為正途,和雜流出身者不同?!盵12]42至于廩膳生員也是國家辦事人員,每年從國庫領取白銀四兩。而嚴監(jiān)生的身份地位與之自然不能相比,他的監(jiān)生是不是捐來的,作者并沒有明說,但第五十六回《幽榜》中有嚴貢生而無嚴監(jiān)生似是一個曲折的暗示。再加上嚴監(jiān)生又自言“終日受大房里的氣”,可以說,面對著家庭地位、社會身份的差距,即使吝嗇如嚴監(jiān)生也不得不花費巨資與世周旋。在吳敬梓筆下,嚴監(jiān)生正是這樣社會普遍現(xiàn)實下的一個極端縮影,故事越荒誕,批判越深刻,“叫人知道舉業(yè)的丑態(tài),知道官的丑態(tài)”[4]160-161。
后世對嚴監(jiān)生“吝嗇鬼”形象的認定,從最初的臥評便已確立,至今而成普遍共識,通過梳理嚴監(jiān)生吝嗇鬼形象經典化的過程,我們會看到后人對經典形象的闡釋與解讀,更應該看到嚴監(jiān)生形象勾聯(lián)全書的主旨所在,那就是其慳吝而又不得已的一生:“自奉極儉,而被詐極多。”[13]59整個社會都以科舉功名為價值標準,出身低微的嚴監(jiān)生也就只能用自己珍視的“金錢”來與世周旋,可以說,他的痛苦與矛盾就是社會的癥結所在[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