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秀
這是我在港城的最后一晚。
連日的雨水纏綿了一個星期,終于在這天的午后時分漸漸停了。黃昏時分,空氣又變得沉悶起來,待在仄狹的房間里,就好像待在了沒開排氣扇的浴室。于是,我在晚飯后走向海邊。細軟的沙灘上,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帳篷被搭起來。我到沙灘上的時候,也就八九點鐘的光景,天色還未完全黑透。人們似乎也不著急進帳篷里去,三三兩兩地坐在帳旁的沙子上,聊天又或是看海里翻滾著的白浪。不遠處是金沙灘廣場,有人支起露天的卡拉OK,擺下白色的塑料桌椅,等著游人過來唱歌。清涼的海風里,有個二十出頭的姑娘,長著一張清秀的臉,鼓起圓嘟嘟的嘴巴輕輕吟唱,“我愛上了云,愛上你,多么渴望像你一樣自由來去”,她的聲音帶著些許沙啞的余味,在呼嘯作響的海風里,有著撲面而來的潮濕觸感。
金沙灘上,有一座荒廢的燈塔。從我來到這座城市那天,它就待在那兒了。夜幕降臨時,我坐在它的腳下,眼前是遠處海岸線上的長長燈火。煙臺不只有這一座燈塔。這座城市地標性的建筑是煙臺山上的那座燈塔。我曾經(jīng)在一個黃昏時分爬上煙臺山,那座燈塔緊緊地挨著冰心紀念館。站在山腳仰望它時,總覺得綴在它身上的燈泡像是一顆顆玉米粒。沒見到它之前,我原本以為,燈塔里只有窗口會發(fā)光。見到了,才知道原來整個燈塔都是會發(fā)光的。夜晚,燈塔如同是一個閃閃發(fā)光的藍色玉米。許多游人在山腳下拍照,為的是把這座地標式的建筑留在照片里。從前的我執(zhí)拗地不拍照,看到分外振奮精神的景色時,我總試圖用力地把它們記在心里。很多年后,當我試圖回憶起當年的所見時,才發(fā)現(xiàn)記憶里的場景總是殘缺的,怎么都湊不完整。我才明白,原來拍照的意義或許不僅僅在于把景觀留下來,更多的是對此刻的記錄,當時間流逝之后,留下的是當年的自己以及那一刻的心情,還有,曾經(jīng)的漁村。照片似乎比記憶要可靠得多。每到夜晚,會有年輕的戰(zhàn)士拾級而上,點亮燈塔。煙臺山燈塔更像是一個穿著白色制服的年輕戰(zhàn)士,佇立在海灘上,為遠航的人守著一盞燈光。
然而,我身后的那座燈塔,同煙臺山燈塔不同,它已經(jīng)許久不曾被點亮了。長久以來,它默默地站在那兒,白色的外墻已經(jīng)有些斑駁,像是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當燈塔不再被點亮,它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呢?它和大海一樣,天黑之后,就墮入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坐在塔腳下,我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這樣一幅場景:幾十年前,風浪將大海撩撥得像是一位醉酒的少婦, 她的腳步跌跌撞撞,漁民們的小船在海里劇烈地搖晃,風雨中,破舊的漁船顯得脆弱而無所寄托。茫茫的黑夜里,只有月光下白浪的利刃不時翻滾出現(xiàn)。漁民們黝黑的臉頰上刻滿絕望。他們的手緊緊地握著船上的桅桿,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風雨飄搖間,遠遠地,他們看到了一盞微弱的汽燈。那光芒溫暖無比,盡管微弱得如同火柴的螢螢之光,但對瀕臨絕境的他們來說足夠了。
燈塔的微光曾為漁民指明了方向,這光再微弱,都帶著無比熾熱的溫暖。盡管燈塔廢棄了,但是對于漁民來說,那份從燈塔里投射出來的光足以照亮記憶中的恐懼。
盡管而今,燈塔荒棄了。漁民也很少出海打漁。
我一直相信燈火是有溫度的。
一束光,承載著生的希望。光與生命,似乎構(gòu)成了一個巨大的隱喻。在那特殊的時刻,物理意義上的光成為生命獲救的不可缺少的要素。在當代人的生活中,“光”越來越多地作為一種精神意象被固定在生命中,成為一種普遍的想象物。的確,在并不總是光明的生活中,我們時常因為無知而走入暫時的黑暗中,這時,總是需要一盞燈來引路的。
我曾經(jīng)眼看著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從生機勃勃走向面目全非。城市化進程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于我,總不免會帶來許多的感傷。十幾年的時光,我看著一個熙熙攘攘的小鎮(zhèn)走向落寞。童年時候的許多記憶而今回憶起來,更像是沒有根的浮萍。記憶逐漸斑駁,即使我努力地想還原曾經(jīng)的種種,過往都難以真切地重現(xiàn)了。站在當下回憶從前的時候,總覺得那些映像如同風干的豬臘,失卻了新鮮的味道,這些味道,是只有在當時才能體味到的新鮮情緒。
四年前來到煙臺,第一次在夜晚走向海灘,那時,海邊人煙寥寥。一輪微黃的月亮正掛在黛青色綢緞般的海面上,我從未見過那么大的月亮。以前在家鄉(xiāng),即使是正月十六,月亮最好的時候,我看到的也只是小小的,淺淺的一輪。在海邊,月亮從大海升起來的時候,如同一個巨大的車輪緩緩地在夜空中爬升。它的輪廓很大,但是光芒卻并不刺眼,是一種溫和的明亮,微黃的光芒伴著月亮的升高而逐漸播撒滿天地。
海邊的夜晚,一輪溫暖的月亮守護著波濤洶涌的潮水,成為我心里時常出現(xiàn)的畫面。潮水總不知疲倦地沖向沙灘,像一群無所畏懼的戰(zhàn)士??諝庵谢仨懼鴩W嘩的號角聲。明亮的溫暖的月亮靜靜地陪伴著潮水,翻滾著的白浪紛紛裹上了一團朦朧而又實在的暖意。
我始終忘不了這個初見月亮從海邊升起的夜晚。盡管有三年的時光,我不曾在夜晚時分到海邊去散步。直到去年,我畢業(yè)了。離開港城的前一周,我心心念念地想去一趟海邊,就像三年前那樣,坐在松軟的沙灘上,等待著月亮從海里跳出來。
雨水纏綿。我憂心忡忡地站在寢室的窗口,看著暗淡的天光和厚密的云層,心里期盼著能在離開煙臺之前,再重溫一遍記憶里的大海和月亮。終于,連續(xù)一周的雨水停了,午后,天空漸漸明亮起來。我心里想著,總算不用帶著遺憾離開這座城市了。傍晚時分,我打包好自己的行李,向海邊走去。天氣一旦晴朗了,海邊的人也密集起來。賣燒烤的攤位早在黃昏時分就擺滿了一側(cè)沙灘,如同七零八落的列兵在夕陽下等待。天色漸晚,海岸線上的燈光漸漸多了,五顏六色的霓虹光閃閃爍爍,空氣有些悶熱,霧霾在雨水前腳剛走又回到了這座城市。煙臺曾經(jīng)在二十世紀初被評選為“中國最適宜人居的城市”,如今也難免遭到霧霾天氣的重創(chuàng)。在海邊待得久了,嗓子有些發(fā)癢,如同吞了一嘴巴的春日楊花。我坐在岸邊的礁石上,望著黑色的天空。月亮始終沒有出現(xiàn),天色灰霾,只有不遠處的海岸線上的一溜霓虹燈光帶著模糊的輪廓在夜空里閃閃爍爍。
不遠處,有一對戀人正點起孔明燈。黃色的火焰映紅了兩個年輕的臉龐。燈被點亮后,隨風而上,越飛越高,像是一只黃色的幽靈,被沉默的黑色天空吸吮著向上。
這片海灘是不允許放孔明燈的。
在這片海灘的南邊,就是煙臺國際機場。每天不同時刻,都有民航飛機從這片海灘上空呼嘯著飛過。飛機在海上,如同一只海鷗正劃破天際。夜晚,飛機的輪廓不再明顯,劃過天空時,只有一段溫和的燈光在海上緩緩移動。煙臺市政府曾三令五申地禁止市民燃放孔明燈,然而一到了晚上,還是有人在沙灘上兜售著十元一只的孔明燈,也總會有人買下一只,又或者是幾只孔明燈。點火之后,興奮地在燈籠表面寫下愿望,然后無比虔誠地放飛那團螢螢的火光??酌鳠粲朴频叵蛏?,同眾多的霓虹混在一起。帶著放飛人的愿望。
我看到的是無數(shù)的燈火,無數(shù)的欲望正勢頭強勁地飛向大海上空。唯獨看不見的,是曾經(jīng)那輪純凈的月亮。
我坐在海灘上,坐在一座廢棄的燈塔旁,和它一起看著這座日漸喧囂的城市。長長的海岸線上,一溜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閃爍著,像無數(shù)只色彩斑瀾的眼睛。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是不是也有那樣色彩斑瀾的光。
那座燈塔在半年前被拆除了。燈塔地基處,新建了幾座木制的日式別墅。朋友曾把別墅的外觀照片發(fā)給我看。它們的風格有些奇怪,看上去只有一個屋頂突兀地立在地面上,朋友告訴我,別墅內(nèi)部卻有兩層。它們的外墻涂成了七色板的顏色,各種色塊混合在一起,顯得尤為斑斕。夜晚時,安在別墅門口的兩只探照燈的光可以刺破空氣,照得很遠。
我已有一年的時光不曾回到煙臺了。盡管未曾回去看看,但是手機里設(shè)置的天氣預(yù)報總會在黃昏時分準時到來。去年一年間,煙臺的霧霾天氣竟然達到了一百二十多天。這讓我覺得無比吃驚。曾經(jīng)干凈的空氣變得渾濁了,天空不堪重負。綠樹春花,行人建筑,在霧霾里時統(tǒng)統(tǒng)像是久病未愈的人。夜晚的燈光也變得模糊、朦朧,一切都在霧霾里呼吸。久了,便覺得自己呼出的氣息也是渾濁的了。大海被漸漸掏空,東門沙灘上的貝殼越來越少,我們似乎真的要回到曾經(jīng)那個貝殼作為“奢侈品”意義的時代。這不得不說是曾經(jīng)與當下,原始與現(xiàn)代中呈現(xiàn)出來的巨大隱喻。
我不知道下一次回去的時候,夜晚走向沙灘時,還能否看見那輪溫暖而碩大的月亮。
我離開煙臺的前一晚,在沙灘上坐了大半夜,也沒能等到月亮升起。帶著些許失落,我準備離開。卻在經(jīng)過棧橋時,看到橋上密匝匝地站了幾層人。
一個女孩正站在棧橋下的海水里嚎啕大哭。海水沒過了她的腰部。正是漲潮的時段,她的舉動無疑引起了許多人的關(guān)注。棧橋上的人們議論紛紛。
“剛才有人報警了。我看這姑娘是失戀了。不過沒準兒過一會兒就自己上來了。前兩天也有個喝醉了的女孩要跳海,在海里待了一個多小時,最后還是自己走出來的?!币粋€大媽倚著欄桿,漫不經(jīng)心地說。
海水一浪高過一浪,在昏暗的夜空里低低怒吼。女孩的哭聲漸漸微弱,她依然站在海水中。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們對于他人遭受的不幸總有一種評論的沖動。于是,大家各抒己見,語氣篤定地揣測著女孩會不會被海浪沖走。大約過了一刻鐘,女孩轉(zhuǎn)過身來,緩慢地走向海灘。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看到模糊的霓虹燈光映在她單薄筆直的身上。
警察來到海灘的時候,女孩已經(jīng)離開了。她的離開伴隨著圍觀者的意猶未盡。許多人像是看了一場戲劇擂臺,演員的表現(xiàn)明顯不盡人意。警察詢問了幾句之后就離開了。離開時,一個聲音沙啞的警察說道,今天接到好幾個投海自殺的電話了,不過他們每次出警都無功而返。
無功而返,有時候,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我有時還會想起那個站在海水里的女孩,我想象著,究竟是什么,讓她有結(jié)束生命的想法。是失戀了?又或是事業(yè)不順遂?答案無從知曉。在閃爍的霓虹燈中,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在喧鬧的人群里,我聽不全她歇斯底里的喊叫聲究竟負載了什么內(nèi)容?;蛟S,她也并不想自殺,她只是在海水里站著,關(guān)于她自殺的種種揣測,歸根到底,只是揣測。不可否認的是,當我站在圍觀的人群里,看著那個女孩時,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雖然并不多么理想,但也沒有多么糟糕。自己心里居然升騰出幾分滿足感。這令我感到深深的內(nèi)疚。我知道,自己那一刻的目光也如同海邊的燈火,斑斕閃爍但卻毫無溫度。
兒時,我常做這樣的一個夢:下了晚課的自己背著書包,瘋狂地在街巷里奔跑。我害怕黑夜,從小就害怕。天黑之后,我總看不清黑夜里究竟有什么,看不清的東西,才令我在太陽落盡時感到無比戰(zhàn)栗。在黑暗里,我只有奔跑。當我飛快地在一條街上奔跑,腳下突然出現(xiàn)了一團明亮的燈火。
現(xiàn)實里,確有這樣的一盞燈出現(xiàn)過。那年,我讀中學(xué)。一天夜里,父親臨時有事不能去學(xué)校接我。于是,下了晚課,我只得自己回家。我飛快地跑過一條條巷子,巷子里空空蕩蕩。沒有人影。我感覺到自己咚咚作響的心臟就要從麻木的喉頭跳出來。我轉(zhuǎn)過一條烏黑的巷子時,突然聽見身后有腳步聲,這使我突然覺得四肢都要軟下去了。腳步聲漸漸清晰,我加快了速度往前跑,身后突然亮起一束燈光,照亮了我腳下的路。我聽見身后響起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閨女,別害怕,慢慢走,我給你照著路?!?/p>
她的聲音溫暖如同那束燈光。然而,我不敢停下腳步。我心里依然浮現(xiàn)著電視里看來的種種可怕的犯罪案件。當時篤定的想法是,我不能因為她是女人就放松警惕,畢竟她是個陌生人。
那束燈光不遠不近地跟在我的身后,當我的腳步加快時,她沒有追來,那腳步聲依然均勻而有節(jié)奏。就這樣,一連穿過了四五條巷子,走到我家附近的廣場時,遠遠的,我看見母親的身影,她正朝我走來。我像是一根離弦的箭,飛快地撲向她的懷中。目光從母親懷抱里移出來的時候,那束溫暖的燈光也漸行漸遠了。
燈火也是有溫度的。然而,在城市里待得久了,很多時候已經(jīng)感覺不到燈火的溫暖了。城市里的夜晚總是帶著霧蒙蒙的顏色。燈光在灰霾中顯得不甚分明。我在夜晚走過后海的酒吧,各種吟唱交匯在一起,各種霓虹燈斑斕炫目。但是,我并不感覺到溫暖。我總是帶著匆匆的神色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在人群中,我時常想起海邊的那輪月亮,巷子里的那束燈光。
周遭的燈火日漸增多,閃閃爍爍。友人發(fā)來煙臺金沙灘邊的照片。夜晚的金沙灘似乎比從前美麗得多了,棧橋的盡頭有不斷變化著色光的黃海明珠,一輪退役了的軍用船舶停在淺灘里,它的線條上布滿了綠色的燈光,遠遠看去,像一條在海邊擱淺了的大魚。海岸線邊,是顏色各異的一片片霓虹色彩。我在照片里尋找煙臺山燈塔,終于在一片閃爍的色塊里看到了它那一團模糊的藍色燈光。
海邊的燈火如此絢爛,再回煙臺時,我竟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一片光芒了。
朋友知道我喜歡海邊的月亮,也知道畢業(yè)前夕,沒有看到它,一直是我的遺憾。于是,連續(xù)半個月,他總在夜晚走向海灘,終于拍到了那一輪溫暖的月亮。他說沒能拍到圓月,他覺得很抱歉,他會再去,為我拍下那圓悠悠的月亮。照片上,我看著那彎彎的半輪月牙兒掛在東邊的海面上,像是天空的一抹溫暖的微笑。月亮之下,有兩只孔明燈正徐徐升上天空,它們在夜空里顯得比月亮還要大。
孔明燈與月亮,包含著一個關(guān)于欲望的隱喻。不僅海邊的漁火,世界上各處的燈火都是有溫度的。這份溫度,或許帶著守候的溫暖,又或者只是這座城市的欲望的眼睛。
海邊的燈火里,我的記憶里,有一輪,最溫暖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