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讓兒童讀的和兒童想讀的

萬維鋼

我是一個喜歡讀書的人。我有兩個小孩，女兒只有2歲，還不會讀書；兒子已經(jīng)8歲了，正在上小學3年級。我住在美國，孩子在美國上學，但我小時候是在中國上學。所以，我想比較一下中美兩國兒童的閱讀水平。

依我之見，中國兒童閱讀的狀況跟中國足球的狀況有點像：第一，我們在這件事上的真實水平，比我們心目中認為的在這件事上應該有的水平，要低很多；第二，我們都喜歡談論這件事，但是我們都不讓自己的孩子去做這件事。

我認為中國正面臨兒童閱讀危機。

中國兒童讀什么

咱們看一下亞馬遜在中國的童書銷售排行榜，排在前面的書基本上是兩類：一類是《我的第一本專注力訓練書》《寶寶第一套好性格養(yǎng)成書》以及《寶寶第一套高情商養(yǎng)成書》這種一看就特別實用的書；另一類是《格林童話》《小王子》等所謂的經(jīng)典作品。

這些書的目標消費者不是兒童，而是家長。出版商并不在意兒童喜不喜歡，他們在意的是家長怎么想。家長想的是給孩子增加技能點，把這些價值感滿滿的書買回家，就好像給孩子戴上了新首飾。

再看看亞馬遜美國官網(wǎng)上的童書銷售排行榜。排在前面的大部分是故事書，而且是比較新的故事書——最老的大概是《哈利·波特》，而不是《格林童話》。故事書才是兒童真正想讀的書。新的故事書能上榜，說明美國兒童真的是在讀書，而不是買了經(jīng)典拿回家擺著。

指望買一本彩色畫冊就能提高孩子的專注力和情商，就如同指望看“小小愛因斯坦”的DVD、聽“寶寶莫扎特”的CD就能培養(yǎng)出天才兒童一樣，屬于迷信。這不叫閱讀。

閱讀，是從文字中獲得體驗的行為。你需要沉浸到文本中去，借助作者的描述，自己在頭腦中想象一個可能完全不同于身邊這一切的世界。與看電視相比，閱讀算是一種有門檻的技能，得小心翼翼地培養(yǎng)——對于小孩子來說，閱讀就應該是讀故事書。

走進中國的任何一家大書店，擺在最顯眼位置、銷量最好的永遠都是各種考試輔導教材——那些東西能叫書嗎？有人說大學生“讀書讀傻了”，這個說法不太合適，因為他們并沒有真的讀書，他們只是看了很多教材而已。如果把科舉和考試的因素去掉，也許自古以來，很多中國人不怎么愛讀書，我們是一個非常追求實用的民族。

而且我們還有一個專門的書籍分類，叫“課外書”。我上小學和初中的時候，因讀課外書一度被視為異類，老師不但不鼓勵，還沒收課外書?，F(xiàn)在老師的態(tài)度好轉了，開始鼓勵學生讀課外書。但是我認為，“課外書”這個概念本來就不應該存在。一切真正的書都是課外書！課內(nèi)的那叫課本！

總而言之，我感覺中國兒童讀的書大多是家長和學校想讓他們讀的，而不是他們自己真正想讀的。

美國兒童怎樣讀書

只要在美國走一走，你就會意識到，中國女足想要達到美國隊的水平必然非常困難，因為在美國校園里到處都是踢球的小女孩。讀書也差不多是這樣的局面。在美國，訓練小孩閱讀可謂是全民活動。

我家的孩子剛剛出生，還在醫(yī)院里的時候，就收到了本市圖書館的工作人員送來的一個手提包，里面有書和圖書館的介紹，呼吁家長要多去圖書館。我們住在一座小城，當?shù)卣允虚L的名義，給全市所有3歲以上5歲以下的小孩每個月寄送一本書，市長還會在電視里領著孩子們讀這本書。

從幼兒園開始，所有的班級都有自己的圖書角，所有的正規(guī)學校都有自己的圖書館。我兒子現(xiàn)在上小學3年級，每天的家庭作業(yè)只有兩項：第一項是數(shù)學，老師布置幾道題做；第二項是閱讀——讀什么書都可以，只要你讀夠20分鐘。周末則沒有數(shù)學作業(yè)，只要求閱讀40分鐘。按中國的標準，這些閱讀都是在讀課外書，其中絕大部分是故事書。事實上，美國小學生沒有要帶回家的固定課本，對于他們而言，根本就不存在課內(nèi)書。

這個讀書量里面有商機。學校會經(jīng)常給學生發(fā)書籍廣告，如果哪個班的學生買的書多，賣書的公司還會給班級圖書角贈送一些書。每個學期，學校里都會有書市，學生自己挑書、買書。我兒子所在的學校有時候還能請來知名童書作家做演講。

讀書之外，老師還會讓學生“寫書”，我兒子所在的年級這個學期的一項活動就是每個學生自己寫一本“書”，分章節(jié)、有封面、有插圖、有作者致謝。我兒子寫了一個自編的故事，我作為家長還去參加了一次點評。

你甚至可以說，讀書是一種價值觀。美國人幾乎把讀書當成行為藝術，孩子只要拿本書坐在那兒讀，家長和老師就會很高興。至少他不是在看電視。讀書活動面臨電視和電子游戲的重大挑戰(zhàn)，每個家長都在跟孩子就“屏幕時間”討價還價。小孩天生就喜歡看電視和玩游戲，但不是天生就喜歡讀書。

為什么要這么重視閱讀呢？因為不管你是讀故事書，還是讀《十萬個為什么》，只要你能讀進去，就是很好的思維訓練。閱讀對人語言能力、分析和理解能力的培養(yǎng)有重要作用。

哪怕別的都不算，單看語言能力這一項，閱讀就是一件讓人受益終生的事。2011年有一項大規(guī)模的綜合研究，說閱讀時間決定了一個典型幼兒園學生12%的語言能力，對小學生語言能力的影響是13%，對初中生語言能力的影響是19%，對高中生語言能力的影響是30%，對大學生語言能力的影響是34%。小孩讀的書越多，語言表達能力就越強，而且這個效應隨著年級越高越明顯?，F(xiàn)在一到要發(fā)表演講的時候，在美國隨便抓個人就能侃侃而談，而中國人明明自己的專業(yè)技術很厲害，可是常常不知道該說什么。這難道不是吃了從小不經(jīng)常閱讀書的虧嗎？

中國留學生到美國上大學，往往會震驚于課程要求的巨大的閱讀量?，F(xiàn)在有很多人在微信朋友圈曬孩子彈鋼琴、練體育，很少有人曬孩子讀書，殊不知讀書才是真功夫。

兒童的好書

假設現(xiàn)在有3個孩子：第一個孩子熟讀各種經(jīng)典，從《格林童話》到《紅樓夢》，品位高雅，不是經(jīng)典他不讀；第二個孩子精讀勵志書，關于性格養(yǎng)成、專注力、意志力、情商的書無一不精；第三個孩子愛讀故事書，老套的故事他覺得沒意思，他喜歡讀情節(jié)刺激的新故事，從童話到武俠，從恐怖故事到科幻小說，什么書都讀。你猜哪個孩子將來最有出息？

答案是最后一個——因為前兩個孩子根本不存在。

讀書是一輩子的功夫，“重要的書”可以長大后慢慢讀。對于小孩來說，最關鍵的是在他心中埋下熱愛讀書的火種！統(tǒng)計那些了不起的鋼琴演奏家，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授業(yè)恩師都是水平極高的人物，他們小時候?qū)W鋼琴的啟蒙老師，水平則有高有低，但是這些啟蒙老師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能讓孩子愛上彈鋼琴。

這個火種實在是太寶貴了！你想想吧，在一個充斥著電視劇、電子游戲的時代，這個孩子居然愛讀書！

閱讀的本質(zhì)，是探索一個未知的世界。我們身邊日常接觸的世界實在是太平淡了，只有通過讀書，我們才能接觸到更廣闊的天地。這個探索的過程應該是個人化的，我們在好奇心的驅(qū)動下越走越遠。理想的局面是孩子告訴你他想讀什么書讓你給他買，而不是你告訴孩子他應該讀什么書。

如果一定要問我什么書好，我認為對于兒童來說，好書有3個標準。

第一，書里要有英雄。英雄是戰(zhàn)勝自己的弱點、突破外界的限制、擁有非凡事跡的人。性格養(yǎng)成、提高“情商”之類的書都不如英雄故事好使。好書應該給孩子提供英雄偶像。

第二，一本書應該是一個冒險的旅程，可以帶給孩子超出日常事務的見識。今天我跟老師發(fā)生什么事，明天我跟同學有什么矛盾……家長里短的事兒有什么可說的？好書應該帶孩子上天入地。

第三，圖片越少，文字越多，書就越好。用圖片吸引小孩看書，就好像不會做蛋糕只知道多放糖一樣——只有沒吃過好蛋糕的人才喜歡糖多。讀書享受的是從文本中獲得的樂趣。除非是專門的漫畫書，否則圖多等于沒料。

我在兒子所在的學?？吹竭^一個宣傳欄，上面掛著一些流行的兒童小說，包括《哈利·波特》《饑餓游戲》《蠅王》之類，讓你猜猜其中哪些書曾經(jīng)被某些國家列為禁書。把書掀起來就能看到答案，結果發(fā)現(xiàn)好幾本看上去人畜無害的書都被禁過。這個宣傳欄的最下面，一行大字自豪地寫道：“我們學校絕對不禁書！”

這就是美國人民的閱讀狀況——以自由讀書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