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媽生病了,先是躺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病房里掛鹽水,后來轉(zhuǎn)院去了上海。上海的醫(yī)生說,病發(fā)現(xiàn)得早,我媽沒什么大問題,但要開刀。
我當時懵懵懂懂,并不覺得擔憂或者哀傷。我媽不管我了,這是一件好事情。以前都是我媽早起給我做早餐,她去上海后,我爸每天早上都會給我一塊錢,讓我自己買早點。在20世紀90年代初,一塊錢可以買很多東西:肉包子3毛錢一個,菜包子和燒賣兩毛錢一個,豆?jié){1毛5分錢一碗,小籠包8毛錢一籠。要是再多一點,1塊5毛錢就可以買一碗加了雪菜的咖喱牛肉面,牛肉切得很薄,鋪滿整個碗口。只有十字路口的“北方餃子館”賣這種據(jù)說是上海風味的面。
剩下的兩頓飯,我去爺爺家吃。放學后,我不用寫作業(yè)了,牽著爺爺家的土狗到處瞎逛。爺爺有一個鄰居是自來水廠的職工,每次看見我都會說:“哎喲,今天又過來騙飯吃。”我“咯咯”地笑,覺得“騙”這個字用得很高級。晚飯后,我爸來接我回家,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上橋時跳下來一路小跑,到了橋頂再跳上車。我爸是高中老師,他上夜自修的時候,我就自己回家,脖子上掛著鑰匙,一路晃晃蕩蕩?;氐郊遥锏桨謰尩姆块g偷看一會兒電視。我至少要在我爸回來前10分鐘關掉電視,否則我爸一摸,電視機殼是熱的,我就要挨打了。
周末,我爸去上海陪我媽,我就徹底自由了。爬樹打鳥,下河摸蝦,跟一幫野孩子玩打仗,折一根竹子當青龍偃月刀。我爸給我的早點錢我通常能省下一半,到游戲廳換3毛錢一個的銅板,打完了站著看別人打。直到我爺爺找到游戲廳,揪著我的耳朵讓我回家吃飯。
一天中午,我吃完飯早早到學校。教室里沒幾個人,我有點百無聊賴。咸菜瓶問我:“你怎么來這么早?”
咸菜瓶大名嚴彩萍,吳語中“咸”和“嚴”不分,到后來,連老師都叫她咸菜瓶。咸菜瓶拖著清鼻涕,坐在最后一排,長得比我還高一頭,成績長期在倒數(shù)幾名徘徊。我平時不怎么跟她說話,有一個老街的紈绔子弟對我說:“我們‘街上囡就跟‘街上囡玩,不要跟‘鄉(xiāng)下囡玩?!?/p>
我懶洋洋地回答:“我媽去上海了,家里沒人??!”
“你媽干嗎去上海?她生病了……你媽死了?!?/p>
我清清楚楚地聽見她說出這幾個字,我明明白白地看見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咸菜瓶歪著頭,挑釁地看著我。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血涌上來。我走到咸菜瓶面前,朝她的臉上用力一拳。
她低頭擦了一把鼻子,手上沾滿了鼻血,臉上滿是疼痛、憤怒的神色,還有不可思議的表情——這個弱不禁風的“街上囡”居然敢先動手。
拳頭雨點般落在我身上。我發(fā)了狂,撲過去拳打腳踢。
幾個同學跑過來,連拉帶拽地分開了我們。
“豬玀!”我罵道。
“你才是豬玀!”她對我怒目而視。
我抓起她的鉛筆盒扔到樓下。她沖過來想搶我的書包,我死死地拽著書包帶。課桌掀翻了,兩個人滾到地上。在場的同學驚呆了,在此之前,他們從未見過我打架。
班主任端著一杯茶坐在辦公室里。他說:“據(jù)目擊者匯報,是你先打的人。”對這一點我供認不諱。
班主任問:“你為什么打人?”
“她罵我。”
“罵你什么?”
我低下頭,不說話。
“說呀,”班主任不耐煩了,用圓珠筆敲著桌子,“趕緊說!”
“她罵我媽?!?/p>
“罵你媽什么?”
我死死地咬住嘴唇,一言不發(fā)。哪怕是小孩子,也會有這種說不清的忌諱吧。我不愿重復那幾個字,仿佛那是一句可怕的詛咒,說出來就會變成現(xiàn)實。
班主任顯然對我的倔頭倔腦很不滿意:“罰你做一個禮拜的值日生,從今天開始?!比缓笏荒蜔┑負]揮手說:“出去吧,都出去!”
放學后,同學們都回家了,留下我一個人搬凳子、掃地、倒垃圾……淚水滴到地上,濺起一小團塵埃。
咸菜瓶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她一把搶過我的掃帚,要掃地。
我把掃帚搶回來,她又要來搶。我擦擦眼睛,沖她吼道:“滾!”
她愣了一下。我又說了一遍:“滾!”她的臉漲得通紅,想說什么,但終究沒說出來。她一跺腳,就轉(zhuǎn)身走了。
晚飯后,我爸來接我,他已經(jīng)聽說了我打架的事情。
“你干嗎跟她打?”我爸嘆氣道,“嚴彩萍是個沒媽的孩子?!?/p>
“???”我驚詫地抬起頭。
“你不知道?。俊蔽野终f,“聽說她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生病去世了,她爸經(jīng)常打她,后來又討了個媳婦。對了,她罵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