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孩子得到的啟示

晚上喝了三杯老酒，不想看書，也不想睡覺，捉了個四歲的孩子華瞻，讓他騎在我膝上，同他尋開心。

我隨口問：“你最喜歡什么事？”他仰起頭一想，率然地回答：“逃難?！蔽业褂悬c奇怪，“逃難”兩字的意義，他應(yīng)該不會懂得，為什么偏偏選擇它？倘若懂得，更不應(yīng)該喜歡了。我就設(shè)法探問他：“你曉得逃難是什么嗎？”

“就是爸爸、媽媽、寶姊姊、軟軟、娘姨，大家坐汽車，去看大輪船。”

??！原來他對逃難的理解是這樣的！他所見的逃難，是逃難的另一面！這真是最可喜的事！

有一天，我正在看昨天的舊報，等候今天的新報的時候，忽然上海槍炮聲響了，大家驚惶失色，立刻約了鄰人，扶老攜幼地逃到附近江灣車站對面的婦孺救濟會里去躲避。那里面地方大，有花園、假山、小川、亭臺、曲欄、長廊、花樹、白鴿，孩子一進去，登臨盤桓，快樂得如入新天地了。忽然兵車在墻外過，上海方面的機關(guān)槍聲、炮聲，愈響愈近，又愈密了。大家坐定之后，聽聽，想想，方才覺得這里也不是安全地帶，當(dāng)初不過是自騙罷了。有決斷的人先出來雇汽車逃往租界。每走出一批人，留在里面的人便恐慌一次。我們集合鄰人來商議，也決定出來雇汽車，逃到楊樹浦的滬江大學(xué)。于是立刻把小孩們從假山中、欄桿內(nèi)捉出來，裝進汽車?yán)?，飛奔楊樹浦了。

槍炮聲漸遠，到聽不見了的時候，我們的汽車已到滬江大學(xué)。校方安排房間給我們住，又為我們代辦膳食。傍晚，我坐在學(xué)校旁邊黃浦江邊的青草堤上，悵望云水遙憶故居的時候，許多小孩子采花、臥草，爭看無數(shù)船只，又是快樂得如入新天地了。

次日，我同一鄰人步行到故居來探聽情形的時候，人人面帶喜色，似乎從此便可安寧了。自此，“逃難”兩字就開始變成家人間茶余飯后的談資。

這是一種多么驚慌而緊張的經(jīng)歷，然而人物無一損喪，只是一次虛驚。過后回想，這回好似全家人突發(fā)地出門游覽兩天。素來難得全家出游的機會，素來少有坐汽車、游覽、參觀的機會。那一天不論時，不論錢，浪漫地、豪爽地、痛快地開始這場游歷，實在是人生難得的快事！只有小孩子才感受得到這趣味！他們逃難回來以后，常常拿香煙簏子來做欄桿、小橋、汽車、輪船、帆船；常常問我關(guān)于輪船、帆船的事；墻壁上及門上又常常有有色粉筆畫的輪船、帆船、亭子、石橋的壁畫出現(xiàn)?？梢娺@逃難，在他們腦中有難忘的歡樂的印象。所以今晚我無端地問華瞻最喜歡什么事，他立刻選定這逃難。原來他所見的，是逃難的這一面。不止這一端：我們所打算、計較、爭奪的洋錢，在他看來個個是白銀的浮雕的胸章；仆仆奔走的行人，擾擾攘攘的社會，在他看來都是無目的地在游戲，在演?。灰磺薪ㄔO(shè)，一切現(xiàn)象，在他看來都是大自然的點綴、裝飾。

唉！我今晚受了這孩子的啟示：撤去世間事物的因果關(guān)系的網(wǎng)，看清事物本身的真相。我在世智塵勞的現(xiàn)實生活中，也應(yīng)該懂得這撤網(wǎng)的方法，暫時看看事物本身的真相。

【高考微充電】豐子愷的漫畫、散文常常取材于兒童，與成人世界作無情對比，鉤心斗角、虛名微利統(tǒng)統(tǒng)掃除，其文白如純凈之水。他直面生活，寫世事人情，寫的都是小事情，但是那些平常人的小事情背后所體現(xiàn)的，正是豐老傳達給人們的人生態(tài)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