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小詞的雙重性別與雙重語境
——葉嘉瑩先生《〈人間詞話〉七講》讀與思

卜慶振 / 山東省東平縣東平街道中學(xué)

我從唐詩里為你，折下了一枝柳。你在宋詞里為我，劃來了一葉舟。走過水中的荷花洲，輕唱關(guān)關(guān)雎鳩。駐足河邊芳草地，傾聽鹿鳴呦呦。

青青河邊柳，人約黃昏后。一行行寫成一首首，寫在了我的心頭。

青青河邊柳，月光下守候。一字字讀成一句句，讀你的溫柔。

這是我為河柳讀書社寫的一首社歌,社友們看了很有共鳴,說句句在寫讀書社。社外的朋友則說像情歌,似乎每一句都與愛情和美女有關(guān)。那么,我就借用葉嘉瑩先生在《〈人間詞話〉七講》中的理論,結(jié)合這首社歌的歌詞,為大家談?wù)勑≡~的雙重性別與雙重語境。

這個“小詞”,指的是歌詞,是指唐宋詞到現(xiàn)在的流行歌曲所用的歌詞。詞在早期是配合流行的曲調(diào)來歌唱的,那些唱曲子的人包括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后來,詩人、文士也玩填詞的游戲,為流行的歌曲寫作歌詞。他們把寫詞當(dāng)作游戲,并不是像寫詩一樣當(dāng)作言志的手段。所以,中國最早的一本詞集叫《花間集》,而《花間集》里多半是綺筵公子寫給繡幌佳人的歌詞,其內(nèi)容所寫的主要是美女和愛情?！肚嗲嗪舆吜樊?dāng)然也不例外。

《青青河邊柳》里的美女和愛情

我從唐詩里為你，折下了一枝柳。

“唐詩”和“折柳”會帶給我們許多聯(lián)想,首先想到的是“折柳”送別,最凄美的大概當(dāng)數(shù)章臺柳了。

唐天寶年間,韓翃在長安停留,蒙李王孫宴請,席間與李王孫的舞姬相識,一見傾心。李王孫大度將舞姬柳氏贈予他,二人就此成婚。二年后韓翃及第,便留下柳氏,回老家省親去了。誰知還未等韓翃回來,獨留長安的柳氏便遇上了戰(zhàn)亂,從此一別經(jīng)年,就此失散。等到唐肅宗收復(fù)失地,韓翃便到處托友人尋訪柳氏,一并帶給她一袋碎金,并附《章臺柳》。即流傳后世的：“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yīng)攀折他人手?！?/p>

你在宋詞里為我，劃來了一葉舟。

“宋詞”與“小舟”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們會想起人生不如意的蘇東坡：“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毕肫鹦蓍e自在的徐俯《春游湖》：“春雨斷橋人不渡,小舟撐出柳蔭來?！?/p>

劃舟的美女,讓人想到李清照。在李清照的詞中,有許多富含審美意蘊的意象,比如流水、菊、酒等,具有豐富的人生意蘊。而滲透了女詞人主觀情感的“小舟”,作為詩人一生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見證者和其本身的特點,也沉淀為一種耐人尋味的意象。

走過水中的荷花洲，輕唱關(guān)關(guān)雎鳩。

《關(guān)雎》里的美女跟愛情,更加突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瘪厚皇巧矶蚊篮?淑女是氣質(zhì)若蘭。窈是美心,窕為美容,尤其是身段高挑。放眼鄉(xiāng)村,天地廣闊,空氣清新,鄰家女子,天真活潑,無矯揉造作的扭捏,少胭脂水粉的裝點,美在勞動中,美在自然中。這是一份難能可貴的清純雅致的美。

駐足河邊芳草地，傾聽鹿鳴呦呦。

河邊的芳草地里有沒有美女？有。這個場景,會讓我們想到《古詩十九首·青青河畔草》。詩中的女主人公獨立樓頭,體態(tài)盈盈,臨風(fēng)憑虛;她倚窗當(dāng)軒,容光照人,皎皎有如輕云中的明月;她紅裝艷服,打扮得十分用心;她牙雕般的纖纖雙手,扶著窗欞,在久久地引頸遠(yuǎn)望——她望見了園久河畔,草色青青,綿綿延延,伸向遠(yuǎn)方。

青青河邊柳，人約黃昏后。一行行啊一首首，寫在了我的心頭。

青青河邊柳，月光下守候。一字字啊一句句，讀你的溫柔。

“柳”“黃昏”“月”,這些意象里有沒有美女和愛情？宋詞《生查子》里,“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比ツ暝鼤r,街市上花燈競放,亮如白晝。美女趁著出門觀燈的機會,與心上人按事先的約定,在黃昏夜幕降臨,明月剛剛升上柳樹的梢時,悄悄地相會了,幽會的地點在那柔枝低垂的幽靜的柳樹下。明月皎皎,垂柳依依,是那樣富于詩情畫意。

如果我們把這首歌曲看作愛情歌曲,那么整首詞都是在寫愛情,寫的是一個傳統(tǒng)的離別后思念情人的美女的愛情。從一開始的為情人送別,到盼望情人歸來,時時處處都在思念,讀書寫字都是相思。

說到這里,你也許覺得《青青河邊柳》真的只是一首愛情歌曲?？蔀槭裁次覀兒恿x書社的朋友,又讀出了另外一種感覺呢？這種感覺竟然與閱讀和寫作有關(guān),這些內(nèi)容,詞中有沒有呢？

《青青河邊柳》里的閱讀和寫作

這首詞,其實每一句都是指向河柳讀書社。前兩句是寫讀書,唐詩里折柳,宋詞中劃舟,是讀書的感覺,穿越時空,與作者同行,和詩人對話。

寫《詩經(jīng)》的兩句,是表現(xiàn)讀書人的狀態(tài),生活中處處有詩意,時時有詩情。《鹿鳴》是《詩經(jīng)》中的迎賓曲,這里就過渡到了河柳讀書社,讀書社歡迎一切愛讀書的人來相會。

何時相會呢？因為群友多是上班族,所以相約的時間是黃昏后,是月光下,是晚上——就像今晚。相約做什么呢？寫詩讀詩,交流體會。一行行寫成一首首,是寫作。一字字讀成一句句,是閱讀交流。

從這首詞就可以看出來,直到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歌詞,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仍然主要是美女和愛情。為什么詞從外表上看起來都是寫美女和愛情的作品,卻能帶給讀者另外一種感受過感動,這就是小詞的“雙重性別”和“雙重語境”。

小詞的雙重性別

葉嘉瑩先生說：當(dāng)男性作者使用女性形象來敘寫女性的傷春怨別之情時,由于作者之身份與敘寫之口吻所形成的一種雙重性別之現(xiàn)象,遂使得其作品中所表達(dá)的情思,產(chǎn)生了一種足以引發(fā)讀者言外之想的可能性。

這種情況不只詞中有,詩中也有。我們先來看一首大家熟悉的唐詩,其中的名句“恨不相逢未嫁時”大家都很熟悉。

《節(jié)婦吟》

唐·張籍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zhí)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在文字層面上,它描寫了一位忠于丈夫的妻子,經(jīng)過思想斗爭后終于拒絕了一位多情男子的追求,守住了婦道。但這是一個男子寫給另一個男子的詩,他寫的其實不是愛情。

據(jù)此詩另一版本,標(biāo)題下有“寄東平李司空師道”。李師道是當(dāng)時藩鎮(zhèn)之一的平盧淄青節(jié)度使,又冠以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頭銜,其勢炙手可熱。中唐以后,藩鎮(zhèn)割據(jù),用各種手段,勾結(jié)、拉攏文人和中央官吏。而一些不得意的文人和官吏也往往去依附他們,韓愈曾作《送董邵南序》一文婉轉(zhuǎn)地加以勸阻。張籍是韓門大弟子,他的主張統(tǒng)一、反對藩鎮(zhèn)分裂的立場一如其師。這首詩便是一首為拒絕李師道的勾引而寫的名作。通篇運用比興手法,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單看表面完全是一首抒發(fā)男女情事之詩,骨子里卻是一首政治詩,題為《節(jié)婦吟》,即以之明志。

古人說,詩言志。詩人在表達(dá)上往往是有意志的使用,而詞人呢,往往是無意識的,他們把寫詞當(dāng)作一種游戲,他們借助美女與愛情,表面上寫的歌酒風(fēng)流,但透過字面,我們感受到的,是他內(nèi)心微妙的情緒或情感。

小詞的微妙情感的傳達(dá),除了雙重性別,還有雙重語境。有些詞,明明寫的景物,我們卻聯(lián)想到了生命。作者明明寫的是個人情緒,我們卻感受到了國家、社會層面的很多東西。葉嘉瑩先生說：以五代時南唐之馮延巳詞及李璟詞為例證來說明,當(dāng)南唐之小環(huán)境尚可以使其君臣茍安于一時的宴安享樂之際,其外在大環(huán)境之戰(zhàn)亂威脅卻實在對之已形成了一種危亡無日之隱憂,這種同時存在的雙重語境,遂使得其作品中所表達(dá)的情思,也產(chǎn)生了一種足以引發(fā)讀者言外之想的可能性。

其實《青青河邊柳》的創(chuàng)作背后,我也有著一個雙重語境。這首歌最初的創(chuàng)作,是與愛情有關(guān)的。而且是一種悲傷的愛情,失戀。有一個剛上班不久的青年教師,經(jīng)常和我交流一些教學(xué)體驗。偶然也會交流到他生活中的困惑,談到了他的失戀。于是我便想起了這首詞,在潛意識中,不自覺地表露了出來。

葉嘉瑩先生說：正由于此雙重性別與雙重語境的特殊作用,遂使得詞之為體,從早期的晚唐五代之作,就形成了一種要眇宜修以富于言外意蘊為美的特殊美感品質(zhì)。

這種特殊的美感品質(zhì),就是王國維所說的“境界”。我們說詞主要是寫美女和愛情的,評價一首詞的好壞及意義,雙重語境、雙重性別帶給我們的豐富聯(lián)想,就是一個重要的原則。有了這些聯(lián)想,就讓詞擁有了王國維所說“真景物、真性情”的境界,也就構(gòu)成了一首詞所具有的好的精神世界。所以,一首好詞,是作者創(chuàng)造的,也是讀者創(chuàng)造的。好的作者和好的讀者同樣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