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哲元
(華東師范大學 傳播學院,上海 200241)
在1960年代西方學生運動和社會運動的推動下,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首先在美國興起,1990年代進而成為公共政策和大眾日常用語。多元文化主義的起源可追溯到20世紀初早期的黑人研究。1903年黑人學者杜波依斯(William Edward Burghardt Du Bois)在其《黑人的靈魂》(TheSoulsofBlackFolk)中提出,每一個黑人都活在雙重意識(double consciousness)的存在之中,黑人既是一個美國人,又是一個黑人,這兩種意識在一個軀體中不可調(diào)和地相互對抗交戰(zhàn)。*參見王希:《多元文化的起源、實踐和局限性》,《美國研究》2000年第2期。1924年,美國猶太裔學者卡倫(Horace Meyer Kallen)提出了“文化多元主義”(Cultural Pluralism),以此反對美國社會是一個不同民族融化和再生的“熔爐說”。因為“熔爐說”是將各種歐洲移民的文化認同、價值和生活習慣強制單一化為“盎格魯—撒克遜”文化,將其他移民文化降低為次等文化。這種文化一元主義違反平等精神,而真正的“美國精神”應該是“民族間的民主”(democracy of nationalities)。早期黑人研究和“文化多元主義”是多元文化主義的理論前身。
多元文化主義原本的基本主張是,不同的民族擁有各自文化的獨特性,彼此之間應該相互尊重和包容。后來,其內(nèi)涵不斷擴大?!拔幕钡幕締挝粡脑瓉淼拿褡寮w(如黑人、少數(shù)民族等)拓展到性別領(lǐng)域,加入對女男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LGBT)等非主流群體文化的尊重,也拓展到性別外的社會群體,如殘疾人、移民工人等等。除了內(nèi)涵擴大,多元文化主義還日益成為西方人文社會科學學術(shù)圈里不可動搖的“共識”。正如鮑曼(Zygmunt Bauman)所言:“這種解決辦法(即多元文化主義——引者注)正在迅速變成‘政治正確性’(political correctness)的準則;甚至變成了一條再也不需要被理解的公理,變成了所有進一步深思熟慮的引言,變成了信念(doxa)的基石:不是知識本身,而是所有導致知識的思考的未經(jīng)思考的、不言而喻的假設?!?[英]齊格蒙特·鮑曼:《共同體:在一個不確定的世界中尋找安全》,歐陽景根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15頁。
一般說來,歐美人文社會科學界主流多以捍衛(wèi)多元文化主義為己任。而身為當今西方激進左翼標志性人物的斯洛文尼亞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i?ek)卻對多元文化主義提出了嚴厲質(zhì)疑和激烈批判。此種理論立場內(nèi)在的思想邏輯值得我們深入了解并拿過來反思自己,身為第三世界知識分子的我們,多元文化主義對我們意味著什么?本文將首先探討齊澤克多元文化主義的“經(jīng)濟基礎”論;然后考察齊澤克如何將多元文化主義寬容觀視為后現(xiàn)代種族主義;最后思考齊澤克提出的超越多元文化主義的途徑與意義。
齊澤克《多元文化主義,或者說跨國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一文的題目明顯地是對詹明信(Fredric Jameson)的名文《后現(xiàn)代主義,或者說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的致敬式模仿。詹明信引用曼德爾(Ernest Ezra Mandel)觀點,將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區(qū)分為“市場資本主義”、“帝國主義下的壟斷資本主義”和“跨國資本主義(或晚期資本主義)”三個階段,分別對應于: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三種不同的“文化主導”*[美]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張旭東編,陳清僑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484-485頁。。齊澤克則提出“單一國家范圍內(nèi)的資本主義”、“主權(quán)國家之間的殖民主義”和“全球資本主義”三個階段,他雖然并未論及第一階段對應的意識形態(tài)形式,但以“文化帝國主義”對應傳統(tǒng)帝國主義殖民主義、以“多元文化主義”對應全球資本主義。他說:“在國家資本主義及其國際主義/殖民主義階段之后,今天的全球資本主義再度形成某種‘否定的否定’。起初(當然是就其理想而言)資本主義局限在一個民族國家的范圍之內(nèi);伴隨著國際貿(mào)易(主權(quán)民族國家之間的交換)發(fā)展,隨之而來的是殖民國家對被殖民國家的主控和剝削(經(jīng)濟上、政治上、文化上)的殖民關(guān)系;這個進程的最后階段則是殖民的悖論,形成只有殖民統(tǒng)治,沒有殖民國家的狀態(tài)——殖民的力量不再是民族國家,而直接是跨國企業(yè)?!??i?ek, S. "Multicultural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multinational capitalism." New Left Review. 225 (1997). p. 44.齊澤克將全球資本主義這種以跨國企業(yè)為基本單位、沒有殖民母國的殖民稱為“自我—殖民”(auto-colonization)。而“自我—殖民”的特點在于不再是殖民母國與殖民地之間的對立,跨國資本直接由全球性跨國企業(yè)控制,而這種全球性跨國企業(yè)仿佛割斷了與母國之間的臍帶聯(lián)系,對跨國企業(yè)來說,母國不過是另一個有待殖民的地區(qū)。由于這種“自我—殖民”的新型全球性跨國企業(yè)對母國或被殖民國家的居民“一視同仁”——皆是殖民對象,所以多元文化主義成為全球資本主義理想的意識形態(tài),“全球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理想形式就是多元文化主義。從某種空無的全球位置的態(tài)度,對待每一個地方文化的方式就和殖民者對待被殖民人民一般——視之為‘土著’(natives),需要仔細研究和‘尊重’他們的風俗”*?i?ek, S. "Multicultural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multinational capitalism." New Left Review. 225 (1997). p. 44.。也就是說,在全球資本主義時代,由于跨國資本高度流動,全球性跨國企業(yè)成為新殖民力量的基本單位,而跨國資本自身的“無根性”本質(zhì)奠定了多元文化興起的物質(zhì)基礎。齊澤克在《視差之見》中曾經(jīng)對傳統(tǒng)資本主義與今天的全球資本主義進行了歸納,二者的特征正好相反:昔日的傳統(tǒng)資本主義以秩序或集中控制來掩蓋其內(nèi)部的混亂(表現(xiàn)為不受控制的社會進程),而今天的全球資本主義則以表象的混亂(對非中心化的“后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頌揚)掩蓋內(nèi)部國家機器和資本的控制和規(guī)訓力量的增強。*?i?ek, Slavoj. The parallax view.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2006. p. 375.“多元性”這種“表象的混亂”與現(xiàn)實資本主義發(fā)展階段狀態(tài)緊密聯(lián)系。當前跨國資本占主導地位的歷史階段,多元表象更有利于資本獲利的唯一目的。
從表面上來看,全球資本主義呈現(xiàn)為多元狀態(tài),例如日本資本的管理方式受武士道精神影響,或亞洲四小龍帶有“儒家資本主義”特征等等。齊澤克認為,今天的資本家一再強調(diào)自己從各自的文化遺產(chǎn)中獲取成功的秘訣,但他們的實際的目的其實是在以此掩蓋資本的普遍匿名性?!罢嬲目植啦皇请[藏在全球資本普遍性之下的特殊內(nèi)容,而是資本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一架盲目運行的無名全球機器??植赖牟皇?活的、普遍的)機器內(nèi)的(特殊的、活的)幽靈,而是每一個(特殊的、活的)的幽靈內(nèi)心深處的(死的、普遍的)機器?!??i?ek, S. "Multicultural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multinational capitalism." New Left Review. 225 (1997). pp. 45-46.從這個角度說,全球資本主義越是呈現(xiàn)多元狀態(tài),就越發(fā)彰顯與之相反的實質(zhì)——資本全球化同質(zhì)化的空前擴張。文化的多元性差異并沒有阻止資本同質(zhì)性前進的步伐,甚至多元性本身就是今天全球資本同質(zhì)化運行的表現(xiàn)形式。美國跨國速食餐廳在中國賣中式餐點,絕對不是出于對多元文化的尊重,而是資本獲取利潤的手段。從上述的全球資本主義經(jīng)濟基礎的特質(zhì)出發(fā),齊澤克提出了反對多元文化主義的理由:與部分左派所設想的恰恰相反,多元文化主義并不具有抵抗同一性捍衛(wèi)差異的進步作用,反而是資本全球擴張的幫閑?!拔覀冊谡握_面前為了少數(shù)民族、同性戀、不同的生活風格等等的權(quán)利而戰(zhàn)斗,而資本主義繼續(xù)踩著氣勢昂揚的步伐前進——而今天以“文化研究”之姿出現(xiàn)的批判理論,則積極參與了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努力,力圖讓龐大的資本主義變成看不見的存在,因此實際上在為資本主義的無限發(fā)展進行最根本的服務?!?[斯]紀杰克:《神經(jīng)質(zhì)主體》,萬毓?jié)勺g,臺北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309頁。這是齊澤克對多元文化主義最嚴厲的批評。更哲學化的表述就是“就當今多元文化主義者對生活模式多樣性的頌揚而言,各種差異的繁榮是依賴于一種根本的‘一’(One):徹底抹除‘差異’(Difference)和對抗的裂口。……當我們說到‘繁榮的多元’,我們事實上說的正是它的反面:根本的無所不在的‘同一’(Sameness)”*?i?ek, Slavoj. Did somebody say totalitarianism? : five interventions in the (mis)use of a notion. London ; New York: Verso, 2001. p. 238. 中譯參考[斯]齊澤克:《有人說過極權(quán)主義嗎?》,宋文偉、侯萍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4頁。。這里所謂(大寫的)的“一”或“同一”就是資本的同質(zhì)化,而“(大寫的)差異”或“對抗的裂口”指的就是所有制問題或階級矛盾。抹除了(大寫的)差異或根本對抗的社會,變成可以容納下各種多元性差別的巨大容器。更具體地進引申,正是在蘇東劇變、資本主義看似全面獲勝的時代,當改變資本主義私有制這個真正的“(大寫的)差異或根本對抗”消失的時候,各種(小寫的)多元差異可以被接受,甚至鼓勵。這是當今多元文化主義能夠在資本全球化時代繁榮的本質(zhì)原因。
從多元文化主義作為全球資本時代“自我—殖民化”的跨國企業(yè)主導意識形態(tài)的經(jīng)濟基礎出發(fā),齊澤克批判以多元文化主義為理論基礎的“后現(xiàn)代種族主義”——“帶著距離的”種族主義,或稱“多元種族主義”(multiracism)*?i?ek, Slavoj, and 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von Schelling. The abyss of freedom : Ages of the world. Body, in theory. Ann Arbor [Mich.]: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7. p.26.。齊澤克這樣界定“后現(xiàn)代的種族主義”:“多元文化主義是一種否定式的、倒轉(zhuǎn)的、自我指涉的種族主義形式,一種‘帶著距離’的種族主義——它‘尊重’他者的特性,將他者設想為自我封閉的‘真正’共同體,保持著一種距離,使自己享有專有的普遍性位置。多元文化主義種族主義掏空了自身立場所有肯定性內(nèi)容 (多元文化主義者不是直接的種族主義者,他并不反對他者,不反對他者文化中的個別價值),但盡管如此它保持著‘空洞的普遍’專有立場,從中能夠適切地欣賞(和蔑視)其他的個別文化——多元文化主義者正是以對他者特異性的尊重,來保有自己的優(yōu)越地位?!??i?ek, S. "Multicultural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multinational capitalism." New Left Review. 225 (1997). p. 44.這段論述擊中了多元文化主義者的寬容觀的要害:他們以其“寬容大度”的高傲姿態(tài)來歧視他人;他們以“尊重”他人個別文化的方式,來突顯自身跨文化的“普遍性”的優(yōu)越地位;他們的“尊重”就是一種“歧視”!這里存在一個扭曲的“普遍—個別”辯證關(guān)系。多元文化主義者占據(jù)著一個“虛假的普遍性”立場。用黑格爾曾經(jīng)舉過的梨子、蘋果、葡萄(個別水果)和“普遍性水果”(“水果一般”)辯證關(guān)系來比喻。后現(xiàn)代種族主義者仿佛不再是梨子、蘋果、葡萄等個別水果中的一種,而直接占據(jù)了 “(普遍的)水果”的位置。*?i?ek, Slavoj. Living in the end times. London ; New York: Verso, 2010. pp. 52-53.
后現(xiàn)代多元文化主義種族主義另一個問題是將他者“去他性化”。當他們宣稱尊重他者的文化時,那個“他者”事實上是“死亡的他者”,是已經(jīng)去掉“有害成分的”他者。所謂的尊重和寬容不過是對“去他性的他者”的尊重和寬容,同時是對具有真正他性的他者的拒絕。齊澤克用“潑掉臟水,留住孩子”這個比喻來思考。多元文化主義的寬容企圖潑掉民族主義臟水(極端瘋狂),留下“健康的”民族意識。然而拉康精神分析邏輯正好相反,“治療者的目的也不是清除‘臟水’(病癥和病態(tài)的強迫行為)從而確?!⒆印?健康自我內(nèi)核)的安全,而恰恰與之相反,是扔掉‘孩子’(把病人的自我先懸置起來)以直接面對‘臟水’,直接面對病癥和構(gòu)建病人快感的幻想 ”*[斯]齊澤克:《幻想的瘟疫》,胡雨譚、葉肖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4頁。。所以,將他者“去他性化”或抽象化,可以說是以真正他者“死亡”(象征秩序殺戮意義下的“死亡”)為代價。這種去除有害物質(zhì)的邏輯在今天全球資本主義時代十分普遍?!拔覀儸F(xiàn)在市場上可以找到一系列祛除自身有害屬性的商品:不含咖啡因的咖啡,脫脂的奶油,不含酒精的啤酒……當今寬容、自由的多元文化主義,即體會剝奪了他性的他人(一種理想化的他人,會跳精彩的舞蹈,用生態(tài)的、健康的、全面的方式接觸現(xiàn)實,但像會毆打妻子這類的特征卻都不見了……)。”*[斯]齊澤克、[英]戴里:《與齊澤克對話》,孫曉坤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9-110頁。而這種對“去他性的他者”的多元文化寬容觀本質(zhì)上是虛偽的。
反過來說,“去他性”而后寬容的邏輯實際上是它的自己的反面——對真正他者的極端不容忍。這種寬容的真實含義是:“保持距離!”齊澤克將多元文化主義寬容邏輯與當代逐漸擴大的對“騷擾”(harassment)的恐懼結(jié)合起來思考:寬容邏輯實際上是對他人的禁止,要人們與你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要打擾你。對騷擾的過度恐懼用精神分析學術(shù)語來說就是病態(tài)自戀邏輯,其核心就是避免被人打擾,與人們保持“適當?shù)摹本嚯x。齊澤克在《暴力》一書里提出:“今天,對他人的自由寬容和對他性的尊重與寬大,正是一種對騷擾的偏執(zhí)式恐懼的對應物。簡言之,他者很好,只要他的在場不侵擾我們,只要他不是真正的他者?!??i?ek, Slavoj. Violence : six sideways reflections. New York: Picador, 2008. p. 41.而這種邏輯的災難性精神后果就是現(xiàn)實感的消失。美國中產(chǎn)階級社區(qū)中人們相互友好地打招呼問候,這些空洞的和顏悅色背后是大家保持“適當?shù)摹本嚯x,互不干涉。這種人與人之間過度相敬如賓的距離,最終將導致人與人之間聯(lián)系感的消逝。1998年彼得·威爾(Peter Weir)導演的《楚門的世界》(TheTrumanShow)正是反映了這樣的社會背景。一個生活在美國中產(chǎn)階級社區(qū)的人,往往會產(chǎn)生“這世界是真的嗎?”這類疑問,而為了打破這種由于隔絕而產(chǎn)生的存在感喪失的焦慮,往往只能采取扭曲的、恐怖的冒險策略。齊澤克認為,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出現(xiàn)的“自殘”(deliberate self-harm, DSH)現(xiàn)象與“保持距離”的寬容邏輯有關(guān)。自殘者并非直接的自殺者,而是處于一再重復地傷害自己身體的病態(tài)之中,通過鮮血從傷口中流出,自殘者企圖找回自己的存在感。他者的他性的消失,進而造成現(xiàn)實感的消逝,最終導致自我存在感的匱乏。這種與他人保持隱形距離所排除的東西,以自我傷害的暴力方式回歸。
除了多元文化主義將他者“去他性化”,多元文化主義邏輯的虛偽性還表現(xiàn)在對他者文化價值的尊重僅僅局限于無關(guān)痛癢的風俗,至于審查何者為重何者為輕的標準則還是高高在上的西方霸權(quán)價值觀。齊澤克用一個例子來暴露西方多元文化主義邏輯的死胡同。2001年印度掀起一場規(guī)模龐大的社會運動,抗議跨國速食餐廳麥當勞以牛油烹制該公司在印度販售的薯條,抗議者認為這種烹調(diào)方式冒犯了印度教對牛的神圣崇拜??棺h的結(jié)果是麥當勞公司讓步,公開道歉和承諾改進。多元文化主義者認為這是尊重他人文化差異觀點的一次勝利。齊澤克對此提出了異議,他提出兩點理由來反駁:第一,這種所謂對他人宗教的尊重隱含了一種虛偽性,其運作邏輯是以一種毫無意義的、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的形式來尊重他人。如同成人對小孩子說話那樣,小孩成天說些天馬行空的想法,成人知道那是不現(xiàn)實的,但為了不傷害他們的感情,成人“尊重”小孩的幻想,但并沒有真把它當一回事。第二,如果尊重印度人對牛的崇拜,那印度某些農(nóng)村還存在丈夫過世妻子殉葬的習俗是否要尊重呢?多元文化主義者當然會說不。如此就體現(xiàn)了他們立場的虛偽:多元主義的寬容僅僅是針對那些經(jīng)過他們審查合格的他者文化習俗。齊澤克說道:“我們其實只接受那些通過我們檢驗的他人習俗。我們已經(jīng)把他人過濾了,只有那些過濾過的東西才是被準許的。但就是被允許的東西也是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的無關(guān)緊要的方面。”*[斯]齊澤克、[英]戴里:《與齊澤克對話》,孫曉坤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9頁。這個例子很好地暴露了多元文化主義立場的僵局,值得還在以“多元文化”作為批判視角的左翼思想界的深思。
多元文化主義者的另一個在理論僵局還表現(xiàn)在“政治正確”(political correctness)的繁瑣追求。“政治正確”在西方已成為日常生活重要的語言習慣。強調(diào)避免使用歧視性詞語,改用“包容性語言”或“文明詞語”,以表達對不同性別、少數(shù)民族、弱勢群體等的尊重,其內(nèi)在的邏輯支撐也是多元文化主義。這種語言用法在美國社會最為盛行。例如:用中性的“主席”(chairperson)取代隱含男性中心主義的“主席”(chairman)、用“非洲裔美國人”(African American)取代含有歧視性的“黑人”(Black)或“尼格羅人”(Negro)、用“美洲原住民”(Native American)取代歧視性的“印第安人”(Indian)、用“視障”(visually challenged)和“聽障”(hearing impairment)取代“瞎子”(blind)或“聾子”(deaf),甚至為了表達對非基督教信仰人士的尊重,圣誕節(jié)問候必須用“節(jié)日快樂”(Happy Holidays)取代“耶誕快樂”(Merry Christmas)等等。多元文化主義者熱衷于挑剔詞語中“歧視”或“性別偏袒”內(nèi)涵,來達到不同性別、文化、種族等群體之間的相互尊重的目的。在西方學術(shù)圈里,其嚴格程度已經(jīng)到了讓人在詞語使用時如履薄冰的地步,成為無人敢纓其鋒的“現(xiàn)代禁忌”。
齊澤克對此提出質(zhì)疑,他在《列寧的選擇》一文里指出,“政治正確”支持者不斷更換用語,幾乎要形成一條詞語的鏈條,例如:“瘸的”(crippled)—“殘疾的”(disabled)—“身障的”(bodily challenged)……等等,這個鏈條可以無窮盡地延伸下去。但是只要鏈條第一環(huán)的侵犯意義還在,侵犯性就會或多或少地轉(zhuǎn)移到下一個環(huán),綿延不絕。而這種扭曲的、施恩式禮貌言辭,歧視意味依然存在,甚至可能強化其中的侵犯性。相較于“政治正確”支持者不斷試圖逃離詞語鏈條第一環(huán)的侵犯性意義而延長鏈條的做法,齊澤克提出反向的解決方式,與其逃避不如著手正視并改造它?!拔覀儜撝鲝?,唯一有效終止仇恨的方法是創(chuàng)造一個我們可以回到鏈條第一環(huán)的環(huán)境,而且以一種非侵略性的方式使用第一環(huán)的詞句?!?Lenin, Vladimir Ilyich, and Slavoj ?i?ek. Revolution at the gates : a selection of writings from February to October 1917. London ; New York: Verso, 2002. p. 205.也就是構(gòu)造一個當有人說“黑人”(Black),但卻不再帶有任何歧視意味的社會環(huán)境或社會意識,而不是企圖回避或?qū)ふ宜^包容性替代詞。反過來說,只要社會結(jié)構(gòu)和社會意識歧視仍在,換什么用詞都無法徹底消除歧視,甚至讓歧視更隱晦、更難清除。這是典型的齊澤克式直面創(chuàng)傷的思維方法和冒險策略的體現(xiàn)。當然這種作法也有潛在風險,可能會為明目張膽的歧視開了綠燈。但是,不畏風險的勇氣不正是徹底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嗎?
最后,多元文化主義真的是全人類普遍的問題嗎?還是西方發(fā)達國家少數(shù)中上階層的特殊問題?齊澤克的答案是后者。多元文化主義者內(nèi)在的反騷擾受害者邏輯就是一個例子。齊澤克認為,“普遍的受害”(universal victimization)概念是不能成立的,必須區(qū)分兩種受害者。第一種是西方發(fā)達國家中上層的“受害話語”。這種受害話語“其實是一種自戀邏輯,任何他者所作所為都是一種潛在的威脅,也就是一種騷擾的邏輯:我們一直都是言語騷擾、性騷擾、暴力、吸煙、肥胖的潛在的受害者而總是受到威脅”。*?i?ek, Slavoj, and Glyn Daly. Conversations with ?i?ek. Cambridge, UK Malden, MA: Polity Press, 2004. p.143. 中譯參考[斯]齊澤克、[英]戴里:《與齊澤克對話》,孫曉坤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0頁。第一世界的中上層知識分子將自身的困擾抽象地普遍化為全人類的問題。第二種完全不同的“受害話語”是第三世界國家的悲慘現(xiàn)實,無論是自然災難或戰(zhàn)爭的受害者,第一世界總是以帶著距離的方式看待這些被排斥的人。第三世界受害者無法自己成為主體,而僅僅是第一世界人道救援的“對象”。對西方人而言,災難發(fā)生在“那里”而不是“這里”?!叭绻暦Q上層中產(chǎn)階級關(guān)于性騷擾和種族主義言論等‘被害者研究’可以和第三世界那些駭人聽聞的苦難相提并論,我認為是非??蓯u的一件事情。通過保持這種距離,占主導地位的被害者研究話語是在阻止任何與第三世界受害者的真正團結(jié)?!??i?ek, Slavoj, and Glyn Daly. Conversations with ?i?ek. Cambridge, UK Malden, MA: Polity Press, 2004. pp.143-144. 中譯參考[斯]齊澤克、[英]戴里:《與齊澤克對話》,孫曉坤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頁。把西方發(fā)達國家的“話語受害”與第三世界的苦難相提并論,就像把減重節(jié)食與饑荒挨餓等同視之而令人作嘔。齊澤克進一步大膽地批評部分第一世界的左翼學者說:如果你閱讀文化研究的教科書,你會覺得性騷擾、同性戀恐懼等問題是當代社會的主要問題。但事實上那些都僅僅是美國中上層階級的問題,不應該成為左翼奮斗的目標。齊澤克的這種觀點在今天美國主導的西方批判理論圈內(nèi)是觸犯眾怒的“政治不正確”的言論,但齊澤克認為即使被視為種族主義者或沙文主義者,他也要發(fā)起挑戰(zhàn),打破這個禁忌,促人思考。我們生活在第三世界的知識份子更應該自我反思:那是我們的問題嗎?
除了批判多元文化主義的“寬容”或“尊重”差異的虛偽性和適用性外,齊澤克還進一步提出了超越和克服的方向。如果說多元文化主義更多地強調(diào)他者之間的“愛”,那么齊澤克則是強調(diào)他者之間的“恨”——一種共同的“恨”,一種指向真正敵人的“仇恨”。齊澤克以巴爾干半島在南斯拉夫解體后出現(xiàn)的地區(qū)沖突為例予以闡釋。2001年,澳大利亞某電視臺舉辦了一場討論科索沃問題的電視辯論會,出席者包括一位和平主義者、一位塞爾維亞民族主義者和一位阿爾巴尼亞民族主義者??扑魑值貐^(qū)沖突雙方的代表各自表述了自己的主張后,那位和平主義者發(fā)言說道:不管你們之間的差異如何,你們應該相互寬容,愛對方云云。兩位立場對立的塞爾維亞人和阿爾巴尼亞人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似乎是:“這個傻瓜在說什么?。克降字牢覀冊谡勈裁磫??”齊澤克稱這個眼神交換的瞬間是一個“神奇片刻”(magical moment),而科索沃問題的解決的可能也存在于這個“神奇片刻”。在這個瞬間出現(xiàn)了真正團結(jié)的基礎:對共同的敵人的仇恨。齊澤克夸張地描述這種可能的團結(jié)——科索沃種族問題解決唯一的希望是對立雙方坐在一起說:“讓我們殺了這個愚蠢的和平主義者吧!”*Hanlon, C. "Psychoanalysis and the post-political: An interview with Slavoj ?i?ek." New Literary History 32.1 (2001): p.19.。在別處引用這個例子時,齊澤克補充說明,并不是要把那個善良無知的可憐和平主義者當成敵人,而是要以此強調(diào)科索沃沖突的癥結(jié)當然不在雙方的不尊重寬容,將科索沃的局勢簡化為互相不寬容事實上是轉(zhuǎn)移了問題的焦點,而這種轉(zhuǎn)移將導致問題的實質(zhì)永遠無法解決??扑魑值貐^(qū)沖突的解決契機反而是在共同面對外在的真正的敵人。2000年齊澤克在《易碎的絕對——基督教遺產(chǎn)為何值得奮斗?》里指出:“當面對種族仇恨和暴力時,人們應該徹底拒絕標準的文化多元主義觀念,所謂為反對種族褊狹,人們應該學會尊重和寬容他者的他性,形成對不同生活方式的容忍,等等——抵抗種族仇恨的有效方法不是通過直接對立雙方的種族寬容,相反,我們需要的是更多的仇恨,是嚴格意義上的政治的仇恨:把仇恨對準共同的政治敵人?!?[斯]齊澤克:《易碎的絕對——基督教遺產(chǎn)為何值得奮斗?》,蔣桂琴、胡大平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頁。譯文有所改動。原文參見?i?ek, Slavoj. The fragile absolute, or, Why is the Christian legacy worth fighting for? London ; New York: Verso, 2000. pp.10-11.從齊澤克的思想脈絡來看,這個“共同的政治敵人”當然是當今的全球資本主義。解決種族沖突的方法不是多元文化主義所主張的相互尊重、容忍或友愛,而是對準真正敵人(全球資本主義)發(fā)難。以此為基礎,新的團結(jié)才能產(chǎn)生,相互之間的沖突才有解決的契機。
齊澤克從當代激進左翼的立場質(zhì)疑和批判多元文化主義、后現(xiàn)代種族主義和“政治正確”等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界的主流觀點。他首先對多元文化主義的現(xiàn)實基礎展開分析,認為多元文化主義是與資本全球化階段跨國公司的本質(zhì)邏輯相一致的——有利于資本全球擴張的無根性本質(zhì),而跨國資本呈現(xiàn)的表面的多元化掩蓋了資本獲取利潤的單一目的性。多元文化主義雖以反對種族主義為己任,然而實際上是更精致且隱晦難辨的“后現(xiàn)代種族主義”。齊澤克運用拉康精神分析學方法,指出在尊重多元的西方主流話語的背后,隱含著恃“寬容”為傲,專享“普遍性”位置對他者的歧視。而他們所寬容的“他者”是“去除他性的他者”,是無害化的他者,而去除標準還是西方中心主義的。對無害他者的“容忍”與對真正他者的不容忍是一體的兩面?!罢握_”也是多元文化主義寬容主義的一種表現(xiàn)。試圖尋求中立用詞的努力,形成看似進步的語言轉(zhuǎn)變,實則是侵犯性不斷轉(zhuǎn)移和隱藏,并未徹底清除。而且這種“政治正確”更多的是滿足西方發(fā)達國家中產(chǎn)階級的特殊問題,與第三世界現(xiàn)實的剝削壓迫不能相提并論。最后,關(guān)于如何超越多元文化主義,齊澤克提出應拋開模糊問題本質(zhì)的“寬容”邏輯,直面問題,認準真正的敵人展開斗爭。
齊澤克對多元文化主義的質(zhì)疑與反思拉開了激進左翼批判與后現(xiàn)代主義學術(shù)主流的距離。齊澤克以拉康精神分析學方法為武器,揭破歐美發(fā)達國家學術(shù)主流的自覺和不自覺的虛偽面具,展現(xiàn)了激進左翼的徹底批判立場。反對多元文化主義并非反對寬容或互相尊重,而是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向問題的源頭——全球化資本主義。齊澤克或許沒有對當前資本主義政治和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進行深刻的分析,也沒有提出超越資本主義的現(xiàn)實路徑,但至少他指出了問題的所在,為解釋與改造現(xiàn)狀開辟了新的可能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