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業(yè)大學藝術設計學院 210037)
明代南京刻書業(yè)發(fā)達,是全國重要的圖書出版中心,官刻、坊刻、私刻并存,除了本地書商外,還有很多徽州書坊在南京開設分號,“凡金陵書肆多在三山街及太學前”,聚集了一百多家書坊。南京木刻版畫插圖風格鮮明,線條豪爽,黑白分明,被后人稱為“金陵派”版畫插圖。明末清初時期,南京插圖迎來了重要的變革時期,風格從粗獷深刻變?yōu)楣ふA麗、構圖繁復稠密,印刷技術也有質的飛躍,日趨成熟的饾版拱花技術,為中國彩色套印開啟了歷史紀年。印刷技術的精美、插圖繪畫的高雅,使這一時期的南京版畫插圖造詣達到了歷史的最高峰,“金陵剞劂生奇巧”世人皆知。諸多的因素,促成了明末南京插圖的歷史成就,其中歐洲傳教士帶來的西學傳播,為南京版畫插圖風格的形成提供了促進因素。
明末南京版畫插圖的繁榮,有諸多促成因素。一是南京作為明代留都,依然保留了行政六部機構,是北京之外的另一個官刻中心;第二,南京是江南的中心城市,雄厚的經濟實力和濃厚的人文環(huán)境,對書籍刊刻的質量和插圖的藝術性都提出高要求;三是,南京吸引了眾多畫家聚集于此,來自各地寓居金陵的畫家,帶來了豐富多彩的繪畫風格,畫家龔賢曾說當時南京畫家“豈止千人”。晚明文化思潮的巨大影響,使得不少畫家參與了書籍插圖創(chuàng)作,錢貢、陳洪綬、吳彬、丁云鵬等都參與了插圖繪制,南京當?shù)匚娜嗣恐熘㈩櫰鹪?、焦竑等,也參與到版畫的編刻工作,提升了插圖的藝術品質;第四,書坊主們認識到插圖對促銷的重要性,竭力提高插圖的數(shù)量和質量迎合讀者。由于同一個地區(qū)讀者群體特征、文化背景相似,又使用相同的畫工和刻工,因此插圖的地域性特征由此形成;第五,從明代中期開始,徽州書坊來到南京開設分號,徽州刻工同時到來,徽派版刻的精致、細膩、華麗的風格迅速融入了南京版刻,南京插圖改變了粗獷深刻的風格,吸收徽派版畫的婉麗細致,雖然個性削弱了,但是藝術性得以提高;第六點,明末的南京迎來了中西文化的對碰,歐洲天主教 耶穌會的傳教士們來到南京,在南京廣交官紳士大夫,通過西洋奇器、藝術作品、科技文化知識等,吸引南京民眾。傳教士們在南京用成熟的木刻雕版技術,復制刊印了大量的宗教畫和西學書籍,在與中國士大夫的交往、畫家、刻工的改作過程中,將西方繪畫的知識和技法在南京傳播開,影響了南京畫家的繪畫風格,后人將明末清初這一時期與院體畫風格迥異的新奇畫風稱為“金陵畫派”,以“金陵八家”為代表,在人物畫、山水畫中,都能找到吸收西洋繪畫技法的痕跡。以上諸多因素,都是促成金陵派插圖形成獨特風格的成因。
明末的南京經濟繁榮、文人薈萃,官紳士大夫聚集,頗符合利瑪竇等傳教先驅們進入大城市傳教的思路,自明末利瑪竇來到南京傳教,南京便與基督教建立了不解之緣。
1.南京與利瑪竇的淵源。最先到達南京的傳教士是利瑪竇,他三次赴京未果中途停留南京,最終在南京建堂傳教。1583年利瑪竇來到廣東肇慶,1589年移居韶州,1591年結識告休回鄉(xiāng)途徑韶州的南京禮部尚書王弘誨,1595年跟隨回北京赴任的兵部侍郎佘立北上,5月31日抵達南京,由于朝鮮抗倭戰(zhàn)爭外國人被驅逐,無法停留南京,只得在佘立的幫助下前往南昌開拓傳教。1598年王弘誨官復原職,經南昌接上利瑪竇再赴南京,并接機帶他去北京,9月終于到達北京,但是最終未能見到皇帝,只能于11月離開北京南下,1599年2月6日終于回到南京,并決定在南京開展傳教事業(yè),其后在南京工部官員的幫助下購買了位于正陽門(今光華門)原工部的一座院落作為傳教點。1599年4月中旬,郭居靜、龐迪我、游文輝三人到南京;1601年,利瑪竇再赴北京,龐迪我和游文輝隨行,這次利瑪竇終于見到了皇帝,并定居北京直至去世。他離開南京后,由羅若望、郭居靜繼續(xù)主持教務。
2.天主教在南京的發(fā)展。自利瑪竇建立南京傳教區(qū)后,傳教士們紛紛來到南京,并借助南京為中心開拓周邊地區(qū)的傳教事業(yè),無錫、南通、上海、蘇北、安徽等區(qū)域都成為傳教士們的活動領域。至1616年南京教難前,王豐肅神父在南京已發(fā)展信眾近萬人,不僅吸收徐光啟、李之藻、楊廷筠等朝廷重臣成為信徒,最終連皇帝和后宮及大臣們也都紛紛入教。1603年與利瑪竇交好的名仕徐光啟、瞿太素在南京堂受洗;1616年“南京教難”時,高一志、謝務祿神父及中國信徒23人被捕,徐光啟、李之藻、楊廷筠三人挺身護教,將傳教士們收留在上海和浙江老家避難。1618年史維貞神父到南京傳教;1634年,畢方濟神父在南京主持教務。至1640年,在徐光啟的影響下,崇禎帝思宗朱由檢信奉了天主教,1648年在明故宮,烈納太后率皇親官員近百人受洗。在1644年南京失守時,畢方濟神父作為使臣帶領官兵從南京出城奔赴澳門求援。入清后,至1664年,南京已有四個教堂;至1675年,南京教區(qū)成立,歸南京主教管轄,前后達250年之久。
1599年初利瑪竇以“侯旨進京”的名義第三次來到南京,得到南京地方官員的熱情接待,他在南京教堂陳列從歐洲帶來的各種西洋奇器,并向官員們展示了預備覲呈皇帝的禮物,其中有油畫和銅版畫繪制的圣像畫,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肖像畫,深深地震撼了觀眾。利瑪竇非常懂得利用藝術品的感化作用,1599年4月,游文輝到達南京后,為教堂繪制圣像壁畫和油畫作品,作為教堂裝飾和交往禮物?!独敻]中國札記》中記載:“擁有學問的人、普通百姓乃至那些供奉偶像的人,人人都向圣壇上圖畫中的圣母像敬禮……他們始終對這幅畫的精美稱羨不止,那色彩,那極為自然的輪廓,那栩栩如生的人物姿態(tài)?!眰鹘淌窟€帶來大量印有宗教插圖的書籍,非常受歡迎,因為插圖可以解釋教義,影響力比教堂的范圍更廣。由于圣像畫、宗教書籍不夠分發(fā),于是傳教士們采用當?shù)爻墒斓牡癜嬗∷韽椭坪头虃鹘逃闷?。蘇立文在《東西方藝術的匯合》中寫道:“耶穌會士帶來的油畫雖然更受人贊賞,可是最終還是書籍插圖和雕版印刷品的影響更廣泛一些,因為這些東西更便于廣泛流傳,也便于大量復制或被中國的木版雕刻師改作”。
傳教士們最初通過與中國商人、文士合作刊刻,出版圣像畫,目前有資料可考最早在全國發(fā)行頗具有影響力的宗教版畫作品是《程氏墨苑》中的四幅插圖,源自利瑪竇與徽商的合作。1599年在南京,經南京禮部都監(jiān)祝石林介紹,利瑪竇結識徽州制墨名家程大約,利瑪竇將歐洲帶來的四幅銅版畫作品“圣母懷抱耶穌之像”、“信而步海疑而即沉”、“二徒聞實即舍虛空”、“淫色移氣自遭天火”贈予程氏,還為《程氏墨苑》做了序。程氏邀請畫家丁云鵬將銅版畫轉繪,由徽州雕刻名家黃鱗摹刻。丁云鵬依據(jù)原畫,用白描線稿重新組織形體結構,形式新穎,造型生動;黃磷等三位刻工鏤刻的線條,平穩(wěn)流暢,充分地表達了丁云鵬畫稿的原意。丁氏與黃氏的合作在構圖、人物造型、黑白陰影等方面盡量模仿原著,自然生動精美,這種中西合璧的新穎題材和表現(xiàn)技巧,引起了社會廣泛關注,姜紹書在《無聲詩史》中評論:“如明鏡涵此影,鵬暇欲動。”《程氏墨苑》出于商業(yè)競爭目的將天主教圣像畫收錄進第六卷,以徽派木刻技法改作銅版畫的立體效果,這種新奇的做法順應了晚明世人獵奇的消費心態(tài),加上《程氏墨苑》本身不惜工本的投入,被后人譽為中國古代藝術水準最高的墨譜圖集。即便程氏的本意并不是為了傳播天主教義,但是這次合作不失為一次成功的嘗試,開創(chuàng)了宗教版畫傳播的新途徑。繼利瑪竇之后來南京工作的羅儒望、艾儒略、湯若望等傳教士也深諳此道,使用雕版印刷《圣經》故事版畫和傳道書籍,這樣不僅可以滿足傳道所需的物資,還可以節(jié)約傳道成本。《利瑪竇中國札記》中這樣記載雕版印刷 “用這樣的木板,熟練的印刷工人可以驚人的速度印出復本,一天可以印出一千五百份之多?!?/p>
1605年在龍華民的爭取下,納達爾神父在歐洲出版的《圣跡圖》抵達南京,此書在華被大量復制和傳播,其中羅儒望和艾儒略的兩次復刻版本最有影響。1619年出版的《誦念珠規(guī)程》,由利瑪竇之徒羅儒望在南京工作期間出版,是目前發(fā)現(xiàn)第一本以傳教為目的刊印的中文天主教插圖書籍。羅儒望1600年到達南京,1603年為瞿太素、徐光啟授洗,他和徐光啟合作了《辯學章疏》一書。1609年在南昌傳教時期,根據(jù)葡文原著譯成中文《天主圣教啟蒙》,1619年在南京付梓,同時還刊行了另一本小冊子《誦念珠規(guī)程》,以師生對話的形式教授誦經和默想的方法,一幅圖配一段文字,書中有插圖15幅,共31頁。這本畫冊中首次刊登《基督受難》的插圖,“耶穌被釘十字架”是耶穌會在華傳教初期一直刻意回避的內容?!耙话阏J為該書制作于1619-1624年期間,用木版凸版墨一次印刷??赡茉谀暇┛?,但其圖畫作者尚未確定,西方有學者認為可能與董其昌的學生有關?!边@本冊子的插圖原畫是根據(jù)納達爾的《圣跡圖》改作而成,畫師在翻刻的過程中,利用中國木版畫技術的優(yōu)勢,無論是線條、人物形象、構圖等方面都有明顯的中國畫的痕跡,與當時的金陵小說插圖相似,畫師和刻工顯然沒有掌握西洋畫的空間透視原理,畫面欠缺立體感,偏向于平面化的視覺效果。由于此書對原畫的改動較大,傳教士們對羅儒望的這一“改作”并不滿意。
時隔17年,艾儒略再次改作納達爾的銅版畫獲得了認可。艾儒略于1613年來華,經過肇慶、韶州、南昌、南京、濟寧到達北京,1616年南京教難時艾儒略正在南京,被楊廷筠保護避居楊氏杭州的老家。1637年,艾儒略在福建晉江景教堂用雕版印刷改作出版了《天主出像經解》和《天主降生言行紀略》?!冻鱿窠浗狻芬彩且勒占{達爾的《圣跡圖》摹刻而成,由2至3幅原畫合并成一幅插圖,采用上圖下文的版式,《出像經解》與 《言行紀略》 系列文本為艾儒略獨創(chuàng)的“合參經史、圖文結合的傳譯模式”,艾儒略毫不隱瞞宣傳教義的目的,希望“欲人覽之,如親炙吾主,其所言所行之無二也”。艾儒略的這一套插圖改作忠實于原畫,透視、明暗、構圖,以及人物的比例和動態(tài)都盡可能保持原貌,得到了耶穌會的認可。書名中“出像”兩字,顯然是受到當時金陵小說“出像插圖”的影響。此后傳教士們陸續(xù)在南京刊印各種插圖版的宗教書籍,明清時期加起來達到400幅,講述的圣經故事達200余個,行成了圖像化翻譯圣經的新行式。伴隨著西洋版畫的復刻,西洋繪畫的技法和理論也傳播開來,影響了當時南京的繪畫和版畫創(chuàng)作風格,融入西洋畫風的南京繪畫、版畫被稱為“金陵派”。盡管用木刻雕版印刷的宗教畫,是對西方銅版畫技巧的借鑒和創(chuàng)新性的吸收,使用中國畫白描線稿刊刻,但是畫面中加入了在透視、明暗陰影、構圖、人物比例等元素,是將西洋繪畫與中國傳統(tǒng)繪畫有機的結合在了一起。
很多傳教士來華前受過繪畫訓練,本身就是畫師,例如利瑪竇、畢方濟、游文輝等都有畫作,他們不僅具有繪畫技能,還懂得繪畫的原理,在與中國畫工和刻工們一起復制宗教畫的過程中,將西洋繪畫的透視、明暗和陰影傳授給了中國畫家,使他們學會使用焦點透視,改變過去中國畫散點透視的傳統(tǒng),畫面中遠中近三個空間層次分明,景物與人物的空間比例關系恰當,復雜構圖的人物、景物的關系井然有序,并開始注意光線和投影,到艾儒略刊行《出像經解》插圖時,已經掌握了光源和投影。有些復制版畫中西合璧,而有的復制品則完全吸收西洋畫的特征,說明中國畫家們已經能夠掌握西洋畫技法靈活運用了。
1624年刊印,由狀元朱之蕃編輯、陸壽柏繪畫的《金陵圖詠》,就充分體現(xiàn)了南京版畫接受西畫影響的結果。朱之蕃整理了金陵四十景,一圖一詩,其中多幅風景畫使用了近大遠小的透視原理,畫面空間感強烈,雖然表現(xiàn)手法依然是白描線刻,但是在構圖方面顯示了明顯的空間層次感,遠中近景分明、視野舒展開闊,與傳統(tǒng)中國山水畫完全不同。周蕪在《金陵古版畫》中說“西洋繪畫的影響首先在版畫中顯現(xiàn)出來,明代天啟年間的金陵版《金陵圖詠》就是一例”。萬歷年間寓居金陵的徽商汪廷訥與利瑪竇多有交往,家刻的《環(huán)翠堂園景圖》,由名畫家錢貢根據(jù)實景繪制,徽州名刻工黃應組鐫刻,構圖繁復稠密,畫中有人物三百多人、飛禽走獸、舟車道具等,圖中園林山水、建筑人物安排得疏密有致,顯示出空間遠近的變化,可以看出汪氏所受利瑪竇和西洋畫的影響結果。
萬歷崇禎年間是中國木版畫插圖的繁盛時期,在空間、構圖、人物動態(tài)等表達方面都能找到西方繪畫技法的影響,例如,與《出像經解》同時期(1637年)刊印的《天工開物》一書,是明代科學家宋應星所著,書中插圖的透視關系準確,人物有近大遠小的比例關系,是西化的構圖方式。這種西畫風格的插圖繪制方法,被晚明的書商采用以增加書籍的市場競爭力。萬歷、崇禎時期的《西廂記》、《金瓶梅》、《隋煬帝艷史》等文藝小說、戲劇插圖,人物姿態(tài)生動、比例結構準確,室內外景物、家具與人物的關系、比例等都能看見透視手法的運用。
明末清初的南京版畫插圖風格一直處于變化之中,沒有固定的模式,南京的地理位置、人文環(huán)境、經濟實力、審美趣味、繪畫風格多樣等因素,促使南京版畫插圖風格融匯中西、兼容并蓄,產生了新奇、時尚、前衛(wèi)的“金陵派”版畫插圖風格。
注釋:
1.[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甲部《經籍會通四》,中華書局,1958 年,P 56.
2.[英]蘇立文著,陳瑞林譯:《東西方美術的交流》,江蘇美術出版社,1998 年第 6 版,p49-50.
3.莫小也:十七- 十八世紀傳教士與西畫東漸,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 年版,P111.
4.宋剛著 :《從經典到通俗 :〈天主降生言行紀略〉 及其清代改編本的流變》,香港中 文大學 《天主教研究學報》,2011年,總第 2期,P214.
5.周蕪.金陵古版畫[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1993,P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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