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山水詩淵源探尋

何方形

（臺州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臨海 317000）

顧隨認為：“文明、文化在打破限制，但舊的方打破，新的就成立了，重重打破，重重成立。人生如此，文學表現(xiàn)人生，故亦如此?！保?］極是。謝靈運作為一個時代美學思想變遷的敏銳感受者，正是我國文化史上最具有創(chuàng)造力因而能夠打破舊有成規(guī)的少數(shù)成功者之一。經(jīng)過詩人的全面開掘，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審美內(nèi)涵由此得到拓展。吳喬《圍爐詩話》卷二：“漢人作賦，頗有模山范水之文，五言則未有。后代詩人之言山水，始于康樂”，正確地道出了謝詩的歷史地位。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尤其是山水詩領(lǐng)域）中將生活現(xiàn)象與抽象思緒加以“詩化”，別創(chuàng)詩格，師心獨造，詩情和詩味更為濃郁，完全不同于過去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努力，有著一種唯我獨具的文學新景觀，中國愈千年的詩壇風氣為之丕變，贏得“客兒詩句滿人間”（皮日休《奉和魯望秋賦有期次韻》）的贊譽。

迄今為止，研究謝詩的歷史也已跨越千年，經(jīng)過古圣今賢的不懈努力，成果不可謂不豐，但在許多方面還值得我們?nèi)ネ钐幪骄?。即以謝靈運山水詩創(chuàng)作的原始動機與謝詩的歷史淵源而言，至今論者并不很多。借用謝靈運自己的話來說，大概就是《登江中孤嶼》一詩中所感嘆的“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了。也就是說，到底是哪些因素促成山水詩這一樣式在這一時期登上歷史舞臺；為什么最終由謝靈運完成，而不是別的其他人；謝靈運有哪些他人所不具備的人生際遇、文化素養(yǎng)、精神淵藪等等。謝詩內(nèi)容富贍而取徑多源，從多方面汲取文化和藝術(shù)的養(yǎng)料，這要從他的全部作品中去把握，才能有更深切的感悟與領(lǐng)會。謝靈運山水詩展現(xiàn)出詩人自身雄厚的學力和才力，其淵源更多地來之于歷史環(huán)境的造就、經(jīng)籍著作的習得、自然山水的觸發(fā)、佛學思想的推研諸方面，承載著極為豐富的文化意義。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寫景抒情，謝詩也進一步強化了詩歌內(nèi)在的藝術(shù)魅力，在很大的意義上為中國詩史確立新的美學風范。現(xiàn)將管見述論如次。

一、歷史環(huán)境的造就

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有著這樣的精辟論斷：“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shù)精神的一個時代?！保?］謝靈運正是其中“最富有藝術(shù)精神”的人之一，無愧于這一呼喚并產(chǎn)生著天才的時代；他的山水詩也正孕育于這一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對歷代文人而言，社會多顯得冷酷無情，謝靈運自然也不例外，《道路憶山中》所謂：“楚人心昔絕，越客腸今斷”，郁紆之思，最后總要找到一個適合的發(fā)泄之處，在詩人看來，最好的選擇無非就是擁有“濯流激浮湍，息陰倚密竿”之樂了。

謝靈運少而聰慧，非常人所能及，風云際會之日，自當一展自己的天生奇才，誰料想一生卻仕途失意。詩人感慨時勢變遷，有情難陳，于是臆想采取一種異于常人的生活態(tài)度，處處顯出與社會的格格不入；同時也屬意于文學創(chuàng)作，以此減輕社會人事的不如意所帶來的苦痛與煩悶。他雖稱不上在所有領(lǐng)域都才識過人（比如政治才能，詩人固然自視極高，認為宜參權(quán)要，但其實際政治能力，后人還是很難確知），也不是那種恪盡職守、用心民事者，因此而遭人詬病，但《北亭與吏民別》“晚來牽余榮，憩泊甌海濱。時易速還周，德乏難濟振”等表白實際上也還真誠，在許多方面也應該說是迥出其類的。不過，到他走上仕途前后，謝氏家業(yè)已漸成盛世殘夢。劉宋代晉，降爵為侯，食邑也由二千戶驟降為五百戶，已經(jīng)使他深刻地洞悉朝代興替與世事變遷。入宋后，接連而至的人生打擊，諸如外放州郡（近于流貶）、入主秘閣、撰寫《晉書》（實質(zhì)與文學弄臣無異），均非其愿，意味著一種人生價值的幻滅，也就是《歲暮》詩所謂的“運往無淹物，年逝覺已催”。這既勾起對盛世的懷戀，也使他品出深重的失落感，逐漸深切體驗到人世的艱難與前途的渺茫，干政濟時，重振家業(yè)，建立象乃祖一樣勛業(yè)的遠大理想也漸漸遠去?！巴砟罕氉Q歇春蘭。”（《彭城宮中直感歲暮》）落拓失意而產(chǎn)生的悲慨，在中國詩史上代有不絕。詩歌大概也就成了他們最大的安慰，于是不得不通過創(chuàng)作來消解內(nèi)心的憂郁。謝靈運人生之中有著對于逝去的家國盛世的回味?！耙髴n不能寐，苦此夜難頹”（《歲暮》）這樣一種深切的生命體驗，反映到藝術(shù)作品中，自然使得他的詩作中主體和客體有所融合，屢屢折射出朝不保夕的現(xiàn)實政治涂抹在詩人心理上的陰暗色調(diào)，也有著對家族勛業(yè)的深深眷念，這些都可以說是內(nèi)心世界真實沖突在審美藝術(shù)上的反映，傾吐心中的郁結(jié)，情懷之凄惋可以想見，而不是個人情志的隨意抒發(fā)，更不是所謂以才氣作詩。謝詩展示的更多是對現(xiàn)實所采取的極富個體意義的抗爭，反映詩人探索人生的歷程。最為不易的是，作為時代美學思想變遷的敏銳感受者，詩人并不將詩境完全封閉在一己愁思之中，而是著力外拓而顯得闊大，并且能全面融進自己的美學觀念與價值取向，力求創(chuàng)變，進一步完美詩歌的表現(xiàn)力，給人以全新的審美感受。葉嘉瑩指出：“人不要害怕挫折苦難，在挫折苦難之中你的人生才有了深度?！保?］謝靈運的人生與創(chuàng)作即是如此。人生的這一番“深度”，才能最后造就謝詩的“高度”。

二、經(jīng)籍著作的習得

沈德潛《說詩語》卷上：“曹子建善用史，謝康樂善用經(jīng)?！蓖跏理端嚻詳X余》對此更有詳盡的分析：“古詩，兩漢以來，曹子建出而始為宏肆，多生情態(tài)，此一變也。自此作者多入史語，然不能入經(jīng)語。謝靈運出而《易》辭、《莊》語，無所不為用矣。剪裁之妙，千古為宗，又一變也。中間何、庾加工，沈、宋增麗，而變態(tài)未極”，洵為歷史定評。謝靈運的作品除了化用屈原、曹植等人的有關(guān)詩句之外，更多的是取材于歷史上的所謂“三玄”（《周易》、《老子》與《莊子》），如《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就是比較經(jīng)典的作品之一：“朝旦發(fā)陽崖，景落憩陰峰。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側(cè)徑既窈窕，環(huán)洲亦玲瓏。俯視喬木杪，仰聆大壑淙。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解作竟何感，升長皆豐容。初篁苞綠籜，新蒲含紫茸。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撫化心無厭，覽物眷彌重。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孤游非情嘆，賞廢理誰通。”詩歌名為五古，實際技藝接近于唐律中的五排，當然有部分地方平仄未諧而已。其中的“解作”、“升長”二詞語出《周易》，“撫化”語本《莊子》。

又如《登石門最高頂》：“晨策尋絕壁，夕息在山棲。疏峰抗高館，對嶺臨回溪。長林羅戶穴，積石擁基階。連巖覺路塞，密竹使徑迷。來人忘新術(shù)，去子惑故蹊?；罨钕α黢?，夜猿啼。沉冥豈別理，守道自不攜。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荑。居常以待終，處順故安排。惜無同懷客，共登青云梯?！痹谥x詩中，這應該算是以寫實為主的了，其中的“共登青云梯”即為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身登青云梯”之所本，但也有“處順”一類的語詞，基本構(gòu)想來源于《莊子·養(yǎng)生主》：“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唐人盧仝有《寄贈含曦上人》詩：“楞伽大師兄，夸曦識道理。破鎖推玄關(guān)，高辯果難揣?！墩撜Z》、《老》、《莊》、《易》，搜索通神鬼。起信中百門，敲骨得佛髓。此外雜經(jīng)律，泛讀一萬紙?！碧蕹渲幸恍┎粣墚?shù)脑捳Z，用來描述謝靈運與儒、道、玄、佛等（這里主要指儒、道、玄三者，佛詳下）的淵源，也是很切合的。蕭子顯《南齊書·張融傳》載張融“左手執(zhí)《孝經(jīng)》、《老子》，右手執(zhí)《小品法華經(jīng)》”［4］，可見，追求儒、道、佛合流完全是那一時代的風尚。謝靈運一生儒、道、佛、玄無所不染，博學鴻才，但其中與《莊子》的淵源尤深。莊子繼承并發(fā)揚光大了道家文化，而這一文化的精髓就是提倡人的生活和精神達到一種不為外物所束縛的絕對自由的獨立境界。謝靈運自小即寄養(yǎng)于錢塘杜明師靖室中，一生受道學文化浸染甚深。謝氏家業(yè)的奠基人謝鯤當年即是“通簡有高識，不修威儀，好《老》《易》，能歌，善鼓琴，王衍、嵇紹并奇之”（《晉書·謝鯤傳》）［5］，靈運自然濡染之，并進而內(nèi)化為一種極為自覺的審美意識，創(chuàng)作中也就多次化用老莊詞句，并且有《入道至人賦》等作品，而《羅浮山賦（并序）》由夢而成文的奇思，造境獨特，對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這樣的創(chuàng)作不無影響?！肚f子·達生》中有“入山林，觀天性”、“以天合天”之論，《田子方》中又有探求“至美至樂”的境界，這應該就是謝靈運山水詩創(chuàng)作的哲學基點，而靈運也成為歷經(jīng)探索并最終真正發(fā)現(xiàn)山水之美的第一人。如《初去郡》：“或可優(yōu)貪競，豈足稱達生?！痹娙俗孕疟纫恍┳访鹄哌€是略優(yōu)，但離通達養(yǎng)生的道理差距倒是不小，這一番真心實意的話語就源于《莊子·列御寇》：“達生之情者傀，達于知者肖。達大命者隨，達小命者遭?！?/p>

又如《游赤石進帆?！返摹颁闈q無端倪，虛舟有超越”，其中“虛舟”一詞即為道家語，出自《莊子·山木》：“方舟而濟于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心之人不怒?！痹凇岸ㄉ骄捲旗F，赤亭無淹薄。溯流觸驚急，臨圻阻參錯”（《富春渚》）的景象中，詩人竟然跳躍性地想到《列子·黃帝》篇里所描寫的“伯昏無人”這一形象，所謂“亮乏伯昏分，險過呂梁壑”，至于在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異人”、“羽人”、“浮丘公”一類形象，也就不難理解了。但這并不等于說以此有臻致化境的藝術(shù)功能，恰恰相反，如果詩歌創(chuàng)作與道、玄的關(guān)系處理不當，將導致詩性精神的喪失。這樣，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詩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與感染力，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謝詩的部分篇章也因此有了生澀之弊。也就是說，謝靈運的詩歌在總體上能夠以自己的學養(yǎng)和才力，烹煉融會經(jīng)籍語詞而達到精雅自然的美學境界，給人以美的愉悅，但在一些作品中留下了滯澀拼湊的痕跡。

三、自然山水的觸發(fā)

謝靈運《山居賦（并序及自注）》自敘：“爰初經(jīng)略，杖策孤征。入澗水涉，登嶺山行。陵頂不息，窮泉不停。櫛風沐雨，犯露乘星?！痹娙绥娗樽匀簧剿庠缒昙创嬗谛牡?，作品中多次提及尚長，如《初往新安至桐廬口》：“遠協(xié)尚子心，遙得許生計”，也認識到“不有千里棹，孰申百代意”（《初往新安至桐廬口》），而今終于真的沉醉于美的發(fā)現(xiàn)中，對山水作審美把握，謝靈運終于找到了情思觸發(fā)與傳達的最佳途徑?？梢哉f，常人所不至的自然山水，對謝靈運來說卻是“旅客易山行”（《贈王》），在很大的程度上滿足了詩人宣泄感情的心理需求，然后又能很好地將這種感受與發(fā)現(xiàn)轉(zhuǎn)化到詩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之中，從而在一個新的空間體現(xiàn)自己的生命價值。謝靈運世居始寧，長于錢塘，往來京都，從游京口，奉使彭城，主政永嘉與臨川，東晉劉宋的勝景都為詩人獨有。尤其赴任永嘉，逆錢塘江而上，如《夜發(fā)石關(guān)亭》“隨山逾千里，浮溪將十夕。鳥歸息舟楫，星闌命行役。亭亭曉月映，泠泠朝露滴”，有明顯的時間行進過程，然后舍舟越括蒼諸嶺，再順甌江而下。到任后也肆意山水，《游嶺門山》一詩暢敘“千圻邈不同，萬嶺狀皆異”的喜悅，回程的路上也如《歸涂賦（并序）》所謂：“停余舟而淹留，搜縉云之遺跡?！雹倥_州以至國內(nèi)部分學者在談到謝靈運與臨海的關(guān)系時，總是認為謝靈運去永嘉的赴任之路途徑天臺、臨海，其實是完全錯誤的。謝靈運永嘉來回均沒有經(jīng)過臨海，而是在文帝元嘉六年（公元429年）隱居家鄉(xiāng)期間才有臨海之行。

論者有言：“在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上，謝靈運與陶淵明不盡相同。在謝靈運的山水詩中，山水景物大都是他外在游玩的對象，或者是他談玄論道的手段，并不與他的生活、心境、意緒發(fā)生親密的關(guān)系，自然界實際并沒有真正成為表現(xiàn)他的生活和抒發(fā)心情的一部分”。［6］這真是冤煞詩人了。要真是如此，何以會寫出“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懷新道轉(zhuǎn)迥，尋異景不延”（《登江中孤嶼》）、“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過始寧墅》）這么多深情洋溢的詩句？最后一句引得寒山詩○○二《重巖我卜居》就直接使用：“重巖我卜居，鳥道絕人跡。庭際何所有，白云抱幽石?！蓖跏康潯断闵剿略乱埂贰扒鍟熞幌嗾眨f象皆澄鮮”，也明顯是從謝詩脫胎而出。宋代曾任溫州知州的楊蟠才可以說是謝靈運的異代知音，其《謝公祠》稱：“愛詩已成癖，山癖過于詩。今我見公影，笑公還自癡?！敝x靈運《還舊園作，見顏、范二中書》所表達的也是真情：“投沙理既迫，如邛愿亦愆。長與歡愛別，永絕平生緣……閩中安可處，日夜念歸旋。事躓兩如直，心愜三避賢。托身青云上，棲巖挹飛泉。”外放并非所愿，隱居的生活一時難以實現(xiàn)。所以，詩人到永嘉后才有親山水而忘訴訟的事情。這些都足以說明自然山水“與他的生活、心境、意緒發(fā)生親密的關(guān)系”。《酬從弟惠連》首句：“寢瘵謝人徒，滅跡入云峰”，其意近之?！度霒|道路》所敘“屬值清明節(jié)，榮華感和韶。陵隰繁綠杞，虛囿粲紅桃”這樣的情景，亦非寡情之口所能道出。

謝靈運的一腔真情都充盈于詩中。由于這些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加上自身的靈性與心中自小就有的那一分對山水的深情，《初發(fā)石首城》所謂：“游當羅浮行，息必廬霍期。越海凌三山，游湘歷九嶷?！痹娙擞眯撵`感受著自然美給他帶來的一切，業(yè)已完全沉浸在被自然山水所誘發(fā)并能與之交融的美感中，如“江山共開曠，云日相照媚。景夕群物清，對玩咸可喜”（《初往新安至桐廬口》）。劉長卿《罷攝官后將還舊居留辭李侍郎》說：“潘郎悲白發(fā)，謝客愛清輝。”“謝客愛清輝”，這是一個包孕非常豐富的話題，深得作者詩心。由此可見，山水詩到謝靈運手上從玄言詩中脫穎而出，傳達出自己心靈深處真實的生命感受，就是最為恰當?shù)牧?，正如王壽昌《小清華園詩談》卷上所說的：“陶彭澤志在歸來，實多田園之興。謝康樂志在山水，率多游覽之吟?！笨芍^是深知靈運者，這一切的取得也正是詩人始踐無人之境、探幽尋奇的人生結(jié)晶?！栋l(fā)歸瀨三瀑布望兩溪》就是實地踏勘后的感受，也可見出詩人營造意境的苦心，波瀾層出：“我行乘日垂，放舟候月圓。沫江免風濤，涉清弄漪漣。積石竦兩溪，飛泉倒三山。亦既窮登陟，荒藹橫目前。窺巖不睹景，披林豈見天。陽烏尚傾翰，幽篁未為。退尋平常時，安知巢穴難。風雨非攸吝，擁志誰與宣？倘有同枝條，此日即千年?！薄吨巯蛳蓭r尋三皇井仙跡》是詩人的又一精品：“弭棹向南郭，波波浸遠天。拂鰷故出沒，振鷺更澄鮮。遙嵐疑鷲嶺，近浪異鯨川。躡屐梅潭上，冰雪冷心懸。低徊軒轅氏，跨龍何處巔。仙蹤不可即，活活自鳴泉。”詩歌寫出仙巖一帶的萬千氣象，最后一句尤顯得生機無限，“澄鮮”一詞由于《登江中孤嶼》“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的精妙運用更被人們所熟知?！妒诰徇€湖中作》則已經(jīng)離玄言而趨山水，少有雕琢的辭藻：“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游子忘歸。出谷日尚早，入舟陽已微。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背藰犯姟短┥揭鳌愤@樣的作品，謝靈運的山水詩作往往是實景寫真，并非緣情造境。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久為謝客尋幽憤，細學周免興孤。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是對謝詩體驗入微的心靈感悟?！栋资较聫叫刑铩返闹虚g幾句：“饑饉不可久，甘心務經(jīng)營。千頃帶遠堤，萬里瀉長汀。州流涓澮合，連統(tǒng)塍埒并。”可謂巡視農(nóng)田而不忘娛目?，F(xiàn)在在樂清白石山（即中雁蕩）還留存有這樣的基本風貌?！缎刑锏呛？诒P嶼山》情形比較類似，其中“羈苦孰云慰，觀海藉朝風。莫辨洪波極，誰知大壑東”，寫景與用典合一，最后的“遨游碧沙渚，游衍丹山峰”固然有合掌的問題，但以景結(jié)情的技法，開啟后人的無數(shù)法門。關(guān)于詩人的山水詩創(chuàng)作，不可否認的是，客觀山水觸發(fā)確實是一個重要的方面。也就是說，謝靈運從審美角度去感受、審視對象，痛苦的心靈在自然的天地里找到了歸宿，于是得到自然山水的熏陶，從玄言詩垂死的母體中孕育出中國詩歌中一個嶄新的文學體式，充滿著生命和活力，并且通過自己手中的生花妙筆刻畫出各具風姿的山容水貌，代表著文學發(fā)展的歷史動向，歷千年而旺盛如初。謝氏之功，名垂千秋。

四、佛學思想的推研

在詩人生活的時代，佛學開始廣泛而縱深地影響人們的精神生活，并通過內(nèi)在的審美意識的感染，一方面沖擊著傳統(tǒng)的文化，同時也為整個文藝領(lǐng)域帶來了新的變化。宋齊以來，佛教更是大興。謝靈運與佛學也是淵源很深的。謝安、謝玄與支遁就過往甚密，據(jù)《世說新語·文學》記載，謝玄在丁憂期間還與支遁“劇談終日”。詩人自己也是景仰慧遠，18歲時參加由慧遠發(fā)起的誓生凈土的盛會。謝靈運與曇隆、慧嚴、慧觀等方外之友也是深交，于佛學理解的程度和造詣，并不亞于一般高僧，曾整理北本《大般涅經(jīng)》，并著《辨宗論》以闡揚佛理，支持竺道生的“頓悟”觀，今尚有《佛影銘》、《曇隆法師誄（并序）》等著作傳世。應該說，身處“末代”（《七里瀨》），在一種自我人生價值極大失落感的支撐下，詩人還是以較為主動的態(tài)度去感悟和接受佛教思想，而在這一過程中，向佛之志益堅，并且還強調(diào)“待為己之日用也”（《山居賦》），也許詩人是希望以這樣的行為來撫慰內(nèi)心深處的迷惘與憂傷。而推研佛理的結(jié)果也真的是進一步地充實了詩人的寫作功夫。他的一些詩以一定的佛國意象去展現(xiàn)對佛理的表達，對佛教典籍可謂是信手拈來，如《過瞿溪山飯僧》：“望嶺眷靈鷲，延心念凈土。若乘四等觀，永拔三界苦。”謝靈運在許多作品中都提到佛教圣山靈鷲山，大概心中有佛，一切山都可以看成靈鷲山，如上舉的《舟向仙巖尋三皇井仙跡》“遙嵐疑鷲嶺”。再如《石壁立招提精舍》：“四城有頓躓，三世無極已。浮歡昧眼前，沉照貫終始……敬擬靈鷲山，尚想祗洹軌?！比∠笾妫瑢嵶杂幸??！八某恰钡涑觥兑蚬?jīng)》，“三世”也源于《維摩經(jīng)》等。雖然總體上看宗教的意蘊還是較為外露與生硬。但是，作為一個具有敏銳的藝術(shù)感受力的詩人，謝靈運以慈心諦觀萬象，善于從宗教思想中吸取一些有益于詩歌藝術(shù)發(fā)展的合理成份，顯示出格高而氣清的品性，從而呈現(xiàn)出一種審美趨向的延展性。

皎然《詩式》：“康樂公早歲能文，性穎神澈。及通內(nèi)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詩，發(fā)皆造極。得非空王之道助邪？夫文章，天下之公器，安敢私焉？曩者嘗與諸公論康樂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顧詞彩，而風流自然。彼清景當中，天地秋色，詩之量也；慶云從風，舒卷萬狀，詩之變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氣正，其體貞，其貌古，其詞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調(diào)逸，其聲諧哉……惠休所評‘謝詩如芙蓉出水’，斯言頗近矣！故能上躡風騷，下超魏晉。建安之作，其椎輪乎？”在這里，皎然指出謝靈運詩格之高，在很大的程度上得益于般若空宗的奧旨。郭英德也說：“‘清物論’雖由晚明的竟陵派大加提倡，但其歷史淵源至為深遠。從人格或情操著眼，‘清’與隱逸品格在六朝即已建立起對應關(guān)系。南朝宋詩人謝靈運，其山水詩講求意境的空明澄澈和音節(jié)的調(diào)諧瀏亮，他對‘清’的鐘情，即源于他對山水之美的富于玄學意味的獨特領(lǐng)悟?！保?］詩人是否也閃過“始驚儒教誤，漸與佛乘親”（孟郊《自惜》）這樣的念頭呢。

綜合而論，現(xiàn)實生活的遭際使謝詩真摯而深沉。謝靈運是時代的孤獨者，更是對這一時代苦悶情懷體驗最為深刻的人之一?？禈芬簧斫?jīng)厄運危時磨難而仍自超然獨行，然后借助山水實景以排解失意不偶的孤憤，將無生命的自然變成有生命的存在。有了山奇水勝的尋覓與流連，脫離了閉居斗室而面壁苦吟的趣味，謝詩又因此顯得真實、可感與幽深。李白《與謝良輔游涇川陵巖寺》發(fā)“且從康樂尋山水”之愿，一生也是這樣實踐著。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五：“如康樂乃是學者之詩，無一字無來處率意自撰也，所謂精深。”所論固然有極端的地方，但因此得出“精深”的結(jié)論還是正確的；所謂“學者之詩”，就是著眼于謝靈運對有關(guān)經(jīng)籍的研讀及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辭雖有本，加以點化與創(chuàng)新，謝詩因此顯得厚重與“精深”。這些精神淵藪本身就蘊涵著深厚的文化意義，更使謝詩具有多面性。山水則既解哀情而自娛，更促人對景悟道，感情由此呈現(xiàn)立體化的特征。單一的營養(yǎng)有悖于詩歌的藝術(shù)傳統(tǒng)，謝靈運更是不屑為之的。

總之，諸多因素比較完美地集中于謝靈運身上，才能有人們?yōu)橹@嘆的詩歌創(chuàng)作。謝靈運詩歌都是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坦露，絕無空廓之弊，也不是一般的所謂懷才不遇之哀愁。詩中的一切客體物象經(jīng)過審美主體的有機化合，才能成為一件完美自足的藝術(shù)晶體，詩人自身豐富的想象力和語言組織能力等都極為重要，其影響亦遠越當代，流播無窮。康德《判斷力批判》指出：“天才就是那天賦的才能，它給藝術(shù)制定法規(guī)。既然天賦的才能作為藝術(shù)家天生的創(chuàng)造機能，它本身是屬于自然的，那么，人們就可以這樣說：天才是天生的心靈稟賦，通過它自然給藝術(shù)制定法規(guī)。”［8］謝靈運正是我國山水詩史上第一個給這門獨特藝術(shù)制定全新法規(guī)的人。這是歷史的必然選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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