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酒中真意及其對詩酒傳統(tǒng)的接受

楊 敏

（天水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文化傳播學(xué)院，甘肅 天水 741001）

一、詩酒傳統(tǒng)的淵源

縱觀中國文學(xué)史，詩與酒的結(jié)合早在《詩經(jīng)》時期就已形成。《詩經(jīng)》的風(fēng)、雅、頌中都有對酒的描寫?！拔⑽覠o酒，以敖以游”（《邶風(fēng)·柏舟》），“朋酒斯饗，曰殺羔羊。”（陳風(fēng)·七月》），“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恰比其鄰，婚姻孔云。念我獨兮，憂心殷殷。”（《經(jīng)·小節(jié)南山之什》）?！百铞∑溆p，旨酒思柔。不吳不敖，胡考之休”（《周頌·絲衣》）。到漢代時酒便逐漸成為了文學(xué)藝術(shù)的主題。鄒陽、揚雄各自作有《酒賦》。漢代樂府詩以酒為題的也不乏其例，如《鼓吹曲辭·將進酒》詩云：“將進酒，乘大白?！薄峨s曲歌辭·樂府歌》詩云：“春酒甘如醴，秋醴清如華?！苯柚谠伨浦?，人們抒發(fā)了對人生的感悟，對社會的憂思，對歷史的慨嘆。酒深深潛入人們心靈深處，從而使酒的內(nèi)涵隨之廣為擴展。漢末以后，酒成為詩詞歌賦的恒定主題。建安時期，詩人借酒抒發(fā)理想，表現(xiàn)進取精神。曹操的《對酒》、《短歌行》慷慨激越，深沉雄壯，表達出一個政治家的豪邁氣概和博大胸襟。曹丕博通經(jīng)史，雅好文學(xué)，提倡創(chuàng)作，常與文人名士詩賦唱和，其《芙蓉池作》、《于玄武陂作》、《秋胡行》等都是記宴飲游樂的詩歌。魏晉南北朝時期政局動亂不安，許多文人死于非命，于是他們紛紛借酒避禍，到酒的世界里尋求精神寄托和安慰，所以其時出現(xiàn)了大量與飲酒有關(guān)的詩歌，尤其以“竹林七賢”為甚。阮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保ā稌x書·阮籍傳》）。[1]阮籍酣飲免禍，酒成了他的衛(wèi)護神。他的《詠懷詩》八十二首也有詩酒結(jié)緣的詩篇。“臨觴多哀楚，思我故時人。對酒不能言，凄愴懷酸辛”（《詠懷詩》其三十四），“清風(fēng)肅肅，修夜漫漫。嘯歌傷懷，獨寐寤言。臨觴拊膺，對食忘餐。世無萱草，令我哀嘆”（《詠懷詩》其十三）。竹林七賢生當(dāng)魏晉易代之際，故常以隱逸放達之舉逃避不測之禍。嵇康的“酒中念幽人，守固彌終始。但當(dāng)體七弦，寄心在知己?！保ā毒茣姟罚┓从沉嗽娙撕椭窳种T賢游覽隱逸的生活。陶淵明之后的唐宋詩人中，李白被稱為“酒星魂”、“酒圣”、“酒仙”。酒為李白和他的詩作增色不少。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詠李白：“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生動地描述出李白才氣橫溢、狂放不羈的個性。李白的千首詩文中，提到酒的有170首，在李白的作品中，關(guān)于酒的詩歌隨處可見。杜甫的1400余首詩中，有300余首提到酒，他說：“醉里從為客，詩成覺有神”（《獨酌成詩》）。陸游寫飲酒的詩篇很多，有寫因感慨世事而痛飲的，如《飲酒》、《神山歌》、《池上醉歌》等；有寫報國壯志難酬而痛飲的，如《長歌行》、《夏夜大醉醒后有感》、《樓上醉書》等，有借酒挽回壯志的，如《歲晚抒懷》。他說：“詩情恰在醉魂中”（《梅花四首》其四）。蘇軾更是酒文化大家，他直呼“酒”為“釣詩鉤”。他的《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寄子由的《饋歲》、《別歲》、《守歲》、《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送春》、《月夜與客飲酒杏花下》、《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或抒情，或?qū)懸?，都是飲酒佳作。尤其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的《和陶飲酒》更是飲酒詩珍品。

綜上可知，詩與酒幾乎天生結(jié)伴而行。中華五千年文明史，時時洋溢著詩情，處處彌漫著酒香。酒能激發(fā)詩人的創(chuàng)作靈感，詩能增添飲酒時的高雅情調(diào)，酒助詩興，詩借酒力，詩酒相會，形成了源遠流長的詩酒傳統(tǒng)。

二、陶淵明的酒中真意

在陶淵明之前，酒只是作為一種素材被詩人引入詩中，大多數(shù)作品只是停留在“酒是酒，詩是詩”的階段。陶淵明是第一個將酒大量入詩，并把酒與詩、與文人空前糅合的人。蕭統(tǒng)在《陶淵明集序》中說：“有疑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也?！薄捌芯啤蔽疵庥行┛鋸?，但這足以看出陶淵明詩中酒出現(xiàn)的頻率之高。據(jù)逯欽立先生統(tǒng)計，陶淵明140多篇詩文中說到飲酒的共56篇，占總數(shù)的百分之四十左右，可見其數(shù)量之龐大。如果陶淵明僅以酒在詩文中出現(xiàn)的數(shù)量多而著稱的話，那他也就不是真正的“第一人。”[2]45縱覽陶詩，酒在其中被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與意義，酒在陶詩中被人格化了?？梢哉f，從陶淵明開始，中國才有了成熟的酒詩，讀他的詩，詩中有酒；品他的酒，酒中有詩。蕭統(tǒng)的《陶淵明傳》中有這樣的記載:“公田悉令吏種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又曰：‘嘗九月九日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滿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歸’。”由此，陶淵明的嗜酒也可略知一二。不僅如此，在陶淵明的詩文中，也有對自己嗜酒如命的記載：“在世無所需，唯酒與長年”（《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之五），“揮茲一觴，陶然自樂”（《時運》）?！段辶壬鷤鳌分袑懙溃骸靶允染?，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被蠲撁摽坍嫵鲆粋€嗜酒如命、恣情放縱的情貌。

然而陶淵明一生鐘情的不僅僅只有酒，更有詩。陶淵明的詩歌內(nèi)容豐富，有情韻深厚的田園詩；有寄托深遠的詠史詠懷詩；有情義綿綿的贈答詩；有矛盾徘徊的行役詩。若把他的一生比作“詩酒人生”的話，那么，無酒便無詩，無詩也便無陶淵明。酒與詩是陶淵明的生命之所在，在他的一生中，醇酒與美詩共同演繹著他獨特的人生世界。

（一）陶淵明酒中之彷徨

陶淵明生活的時代正是中國歷史上充滿篡亂、充滿戰(zhàn)爭的黑暗年代，百姓流離失所，性命難保。文人士子們，雖有報國之心，但無報國之門，雖有做一番事業(yè)的決心，卻無能夠?qū)崿F(xiàn)自己理想的機會。

陶淵明受家庭的影響和儒家文化的熏陶，從小就懷有為國家盡忠，實現(xiàn)自己抱負(fù)的愿望。陶淵明在20歲左右時寫的《詠荊軻》，就充滿了骨氣與血性，詩人借荊軻的大無畏精神，表達出了自己建功立業(yè)的決心：“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發(fā)指危冠，猛氣充長纓。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痹凇峨s詩》其十二中云：“嫋嫋松標(biāo)崖，婉孌柔童子。年始三五間，喬柯何可倚。養(yǎng)色含精氣，粲然有心理?！痹谠娭刑諟Y明自喻為立于山崖的松樹，借松樹志在長為參天大樹，來表達自己想名垂青史的志向。中年時期的陶淵明對自己年輕時候的豪情壯志也是直言不諱，在《雜詩》其五中說：“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痹凇稊M古九首》其八中也說道：“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由此可以看出陶淵明“大濟蒼生”的入世態(tài)度。他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他所處的時代由黑暗混亂走向淳樸清明。然而，陶淵明所處的時代不允許他那么做，那些掌握地方政權(quán)的人野心勃勃，在此類人手下做事，或堅持自己的立場，反對他們的不義之舉?；蛘嫘臍w向他們，但向武力效忠，最終也必當(dāng)滅亡。在此兩難境地，陶淵明選擇了做任何事都要合乎正義、合乎真理的圣賢態(tài)度，選擇了歸隱?！讹嬀贫住分杏卸嗍自姸急砻髁颂諟Y明從彷徨到歸隱的心路歷程。其四云：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fēng)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p>

詩人將自己喻為棲身孤獨的飛鳥，寫出了棄官歸隱的決心。另外，還寫道：“咄咄俗中愚，且當(dāng)從黃綺”（《飲酒二十首》其六）,“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飲酒二十首》其九），“恐此非名計，息駕歸閑居”（《飲酒二十首》其十）。這些都表明了陶淵明要“歸園田居”的決心。但是，歸隱后的陶淵明并沒有忘卻世事，他依舊借助詩歌無情地批判了當(dāng)時頹敗的社會風(fēng)氣和黑暗的現(xiàn)實。魯迅先生說：“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說當(dāng)時政治的，這樣看來，可見他于世事也并沒有遺忘和冷淡。”[3]在《述酒》詩中詩人用比較隱晦曲折的手法，記述了晉元熙二年（420年）劉裕篡位弒君這一重大歷史事件，在整首詩的創(chuàng)作中詩人表達了對篡權(quán)丑行的極大憤慨以及對陵零王的同情，同時也表現(xiàn)出不肯與當(dāng)權(quán)者同流合污的抗?fàn)幘?。此詩名為《述酒》，卻在詩中對酒只字未提，而是借酒之名表達了自己心中的憤懣，更是飽含了詩人“以酒遠禍”之意，這在當(dāng)時不失為一種自保的絕妙方法。正如溫汝能評論此詩時說：“提名《述酒》而絕不言酒，蓋古人借以寄慨，不欲明言，故詩句與題意兩部相蒙者往往有之”（《陶詩匯評》卷三）。除《述酒》以外，陶詩中還有不少篇章在反應(yīng)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狀，如“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保ā讹嬀贫住菲淙?，“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保ā讹嬀贫住菲浒耍?，“有時不肯言，豈不在伐國。”（《飲酒二十首》其十八）等等，這些詩句都揭露了社會道德的淪喪，也表現(xiàn)了陶淵明自身高尚的人格和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卓然獨立。

在“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時代，文人士子們想到了酒，他們縱情于酒，在酒后任情肆意。但是這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真醉的呢？對于這一點，宋代的胡仔有這樣的描述：“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蓋時方艱難，人各懼禍，惟托于酒，可以粗遠世故”（《苕溪漁隱叢話》）。[4]陶淵明也是如此，借酒來抒發(fā)自己的情感，發(fā)泄自己的不滿，雖看似“酒后狂言”，但實為“酒后吐真言”。

《飲酒二十首》序說：“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進，忽焉復(fù)醉。既醉之后，轍題數(shù)句自娛?！痹娙朔磸?fù)強調(diào)自己所說為酒后之言。《飲酒二十首》其十三是最富內(nèi)涵的一首：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異境。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lǐng)。

規(guī)規(guī)一何愚，兀傲差若穎。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dāng)秉?！?/p>

“一士常獨醉”，其實醉者貌醉而實醒，醉只是為了避免禍患；“一夫終年醒”，而醒者似醒卻是真正的醉酒者，他們小心翼翼，趨炎附勢。在此，詩人巧妙地運用“醉”與“醒”，強烈地表現(xiàn)出對黑暗社會的不滿與厭惡。在《飲酒》組詩的最后一首中，用“但恨多謬誤，君當(dāng)恕醉人?！眮斫Y(jié)尾，實在是煞費苦心。王瑤先生對這一現(xiàn)象作了更進一步的闡釋：“最好的隔絕人事的方法自然莫若飲酒，因為即使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也可以退說醉酒了，請別人原諒，所以他們終日飲酒，實在是一件最不得意的痛苦事情?！盵2]59的確如此，一個人若能醉不敢醉，能言不敢言，人生應(yīng)該沒有比這更為痛苦和悲哀的了。

（二）陶淵明酒中之忘憂

古人云：“杯中之物堪以樂，一杯銷魂萬古愁?！辈懿僖惨鞯溃骸昂我越鈶n，唯有杜康?！保ā抖谈栊小罚┛梢?，酒成了排解心中痛苦，消解心中塊壘的重要載體，陶淵明也是如此。在他看來酒有神奇的作用：“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九日閑居》）。所以，他便借酒來麻痹自己的身心，讓自己遺忘那些現(xiàn)實生活與生命思考中的種種憂傷與感慨。首先，是生活的困苦不得不讓陶淵明陷入愁苦之中。陶淵明歸隱之后，生活狀況每況愈下，當(dāng)時戰(zhàn)亂頻繁，再加上自然災(zāi)害頻發(fā)，這一切都使得他的生活越發(fā)的潦倒困苦。這種生活上的變化在陶淵明的《與子儼等疏》、《雜詩十二首》其八、《詠貧士七首》其二等詩文中即可一睹了然，此不贅引。不僅如此，陶淵明在隱居之后，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身體狀況也在不斷惡化。社會的動蕩不安，政治的黑暗腐敗又給他的精神加上了一份摧殘。在歸隱之后的陶淵明要親自“躬耕于隴畝”，又有農(nóng)作之苦，這樣就使陶淵明的舊疾轉(zhuǎn)劇?！柏?fù)疴頹檐下，終日無一欣?！保ā妒局芾m(xù)之族企謝景夷三郎》）“氣力漸衰損，轉(zhuǎn)覺日不如?！保ā峨s詩》其五）為了忘卻這種愁苦與憂傷，陶淵明再一次想到了酒，再一次運用了酒的催化與麻痹效果。他的詩中這種“以酒排憂”、“借酒遺忘”的態(tài)度是顯而易見的。例如，“載言載眺，以寫我憂。放縱一遇，既醉還休”（《酬丁柴桑》）?！肮世腺浻嗑疲搜燥嫷孟?。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連雨獨飲》）?！傲⑸朴羞z愛，胡為不自竭？酒云能消憂，方此詎不劣”（《形影神·影答形》）?！白釉菩允染疲邑殶o由得。時賴好事人，載醪祛所惑”（《飲酒》其十八），“汎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飲酒》其七）。詩人賦予了酒一個全新的名稱“忘憂物”，此時也許只有這等“忘憂物”才能讓他暫忘世間的苦惱，獲得片刻的安寧。

死亡的驚懼又讓生活本早已痛苦不堪的陶淵明平添了一份愁緒：“榮華難久居，盛衰不可量。昔為三春蕖，今作秋蓮房。嚴(yán)霜結(jié)野草，枯悴未遽央。日月還復(fù)周，我去不再陽。眷眷往昔時，憶此斷人腸”（《雜詩十二首》其三）。眾所周知，嗟生嘆逝乃是自漢末《古詩十九首》開啟的人性覺醒的詩吟主題之一。而陶淵明也不止一次地在詩中感慨生命的短暫?！叭漳禾鞜o云，春風(fēng)扇微和。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歌竟長太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間月，灼灼葉中華。豈無一時好，不久當(dāng)如何。”（《擬古九首》其七）

這首詩寫出了詩人在酣飲達旦繼而酒醒之后對美好事物總是短暫的感慨，對人生短暫的感慨。此外，他還借三青鳥之言，向王母發(fā)出了請求：“在世無所需，惟酒與年長”（《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五），陶淵明希望自己的生命可以延長，可以逃避死亡，但這一切又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于是便借酒以忘此愁：“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游斜川》）

然而，陶淵明的“憂”不僅局限于此。陶淵明在歸隱之后，依舊對當(dāng)時的政治局勢、國運興衰十分關(guān)心。但世事紛爭，社會黑暗又使得陶淵明空有一腔熱情，使他“有志不獲騁”，憂愁結(jié)于心，此時也只有以酒為友，惟酒是親了，“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雜詩十二首》其二）正是詩人當(dāng)時的寫照。

由以上可以看出，陶淵明的憂愁來自于多個方面：不僅有生活的困苦，還有身體日漸衰損的悲痛；不單有感慨生命短暫、驚懼死亡的憂愁，更有報國無門，對政治局勢的擔(dān)憂。一個人如何能承受如此多的愁苦，好在陶淵明找到了讓他暫忘愁苦，遺忘世事的“忘憂物”、“鎮(zhèn)靜劑”——“酒”。誠如朱光潛先生所說：“淵明詩篇有酒，這是人盡皆知的，像許多有酒癖者一樣，他要借酒壓住心頭極端的苦悶，忘去世間種種不稱心的事?！茖τ谒路鹗且环N武器，他拿在手里和命運挑戰(zhàn)?！盵5]

（三）陶淵明酒中之快樂

人生有苦就有甜，有悲就有喜，要承受痛苦就該享受快樂，這樣的人生才是完整的。陶淵明的人生也是如此，他的一生不僅只有悲痛和憂愁，同樣還有歡聲笑語，還有人生之樂?！叭杖胂嗯c歸，壺漿勞近鄰?！保ā豆锩畾q始春懷古田舍》其二）“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保ā兑凭印菲涠﹦趧訒r，有酒相伴，一解勞作的辛苦；開心時，對酒當(dāng)歌。酒是一天勞作后的慰藉，樂在酒中，樂在勞作中，樂在歸隱生活中。

陶淵明“少有高趣”“穎脫不群”，他的一生是不斷追求獨立與自由的一生：“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保ā稓w園田居》其一）“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保ā稓w去來兮辭》并序）“性剛才拙，于物多忤?！保ā杜c子儼等疏》）正是有這樣的心境與志趣，才使得陶淵明不愿與污濁的官場同流合污，決心身居田園過歸隱的生活。歸隱后的陶淵明怡然自樂，這時怎能缺少酒的相伴，酒作為他一生的知己此時與他共享著他的樂趣與悠然。在歸隱初期，他的歡樂已經(jīng)初露端倪：“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保ā稓w去來兮辭》）這其中不難看出詩人愉悅的心情，真正體會到了“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的輕松與滿足。在《時運》序中言：“時運，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影獨游，欣慨交心。”還寫到：“洋洋平澤，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載欣載矚。人亦有言，稱心易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暮春時節(jié)，春暖花開，看到田園中如此美的自然之景，又過著如此恬淡愜意的生活，這一切怎能不使詩人的快樂之情油然而生呢？同樣在《和郭主簿》其一中描寫了：“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的環(huán)境和“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的田園閑適生活，詩中句句透出陶淵明歡樂的心境，讀之讓人輕松和愉悅。

其實，陶淵明大多時候的飲酒之樂都是在勞作中展開的。勞作雖苦，但勞動之后的痛飲又是讓人倍感舒心的，其中的樂趣是無窮的。如在《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一詩中寫到：“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在這里，陶淵明的飲酒不同于“杯盡壺自傾”的東軒嘯傲，酒于勞動之后消除了疲勞，這種閑適、勞逸的結(jié)合，體現(xiàn)出了生活應(yīng)有的節(jié)奏，使酒更顯現(xiàn)出韻味來?！稓w園田居》其五中寫的痛飲則更為熱烈：“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fù)至天旭?！薄按呵锒嗉讶?，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其二）飲酒與勞動結(jié)合使得陶淵明的飲酒之樂顯得更加實實在在，這種摻和著歡樂的酒香從田園向外彌散，飄向了更為廣闊的天地之中。對此，梁啟超先生評價道：“淵明一生的快樂，都是從勤勞后的休息得來的?！盵6]

暮年的陶淵明在飽受生活的磨難之后，終于認(rèn)清了生命的本質(zhì)，拋開了世間一切俗物的遮蔽，顯露出了自己生命的本然狀態(tài)，讓我們看到了他的赤子之心。這時他似乎忘了自己置身于俗世之中，已將自己與天地融為了一體，這時的他是最“真”、最“純”、最“自然”的。他體會到的只是稱心，是歡樂。在《九日閑居》中有：“露凄暄風(fēng)息，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馀聲。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边@首詩作于重陽節(jié)，陶淵明面對滿園的菊花，雖已無酒可飲，但他依舊寧靜平和，空食菊花，作詩抒懷。他在此抒發(fā)了耕讀生活的樂趣，袒露了人生的真諦。再看《游斜川》一詩，首句“開歲倏五日，吾生行歸休”，讀之使人深感悲意，但再看后面的“提壺接賓侶，引滿更獻酬。未知從今去，當(dāng)復(fù)如此不？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又讓人看到了陶淵明已忘卻生命苦短的憂愁，與眾人飽覽山光水色，縱情談笑風(fēng)生，提壺飲酒，此時的歡樂時光讓陶淵明忘了一切煩惱，所有的一切只存在于歡笑中，只存在于美酒之中。

暮年的友情也彌足珍貴。在陶淵明與龐參軍飲酒暢談的日子里，也讓他體會到了快樂。在《答龐參軍》四言詩中，他先自敘了“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愛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的恬淡愉快的生活，后面又追憶了與龐參軍“我有旨酒，與汝樂之”的歡樂交往。在《答龐參軍》五言詩中他記敘了與朋友情投意合，真心相待的歡樂時光：“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有客賞我趣，每每顧林園。談諧無俗調(diào)，所說圣人篇?；蛴袛?shù)斗酒，閑飲自歡然”。在與朋友相處的日子里，陶淵明再一次感受到了人性的純真與至美，他又一次凸顯出了本真自然的自我，這是陶淵明的酒杯中溢出的快樂與幸福。

（四）陶淵明酒中之哲理

“陶淵明不僅是詩人，也是哲人，具有深刻哲學(xué)思考，這使得他卓然于其他一般詩人之上?！諟Y明的詩，不論是哲理性的，或者是抒情描寫之作，常常透露著他特有的觀察宇宙、人生的智慧，許多詩都可以看作一位哲人以詩的形式寫成的哲學(xué)著作?！盵7]1

《飲酒二十首》其一：“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碧諟Y明是用形容植物、草木的形容詞來喻說人世間的道理，其實不但是草木植物有花開花落、興盛和衰敗的時候，人生也有花開花落、興盛衰敗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能永久興盛或衰敗，而是“彼此更共之”。陶詩中所講的哲理常常是透過他對大自然中種種形象的經(jīng)驗感受來傳達的，這些形象不止是限于自然景物，還有人類世界中的事象。陶淵明把邵生的故事當(dāng)作一個古典的事象，借以證明“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的哲理。其二：“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茍不應(yīng)，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dāng)年。”第一首陶淵明講的是衰榮無定在的哲理，這一首說的是天道無常和善惡報應(yīng)的問題。其四：“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fēng)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己得所，千載不相違?！痹谥袊糯脑娙酥校幸恍┤藢θ松械结葆謇Щ?，找不到一條出路。這首詩所寫的，就是他擺脫了彷徨困惑，找到自己安身立命之所在的一個過程。陶淵明在這里所寫的，其實就是古代儒家的教導(dǎo)“擇善而固執(zhí)”。其五：“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幾句詩其實可以視為詩人人生哲學(xué)的概括?！靶倪h地自偏”的實質(zhì)，在于人的心靈對外物的過濾，對喧囂氛圍的一種阻隔，對生活環(huán)境中丑惡部分的一種鄙棄。詩人以最為淡泊、幾乎接近“無我”的心境去體悟自然。其七：“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提壺掛寒柯，遠望時復(fù)為。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當(dāng)草木都青翠的時候，怎能知道誰的秉性是堅貞的，必須等到一年中最冷的季節(jié)，別的植物都凋零了，才能注意到松柏的不凋零。當(dāng)它和一大片樹林連在一起時，你并不覺得這棵松樹有什么與眾不同，當(dāng)其它樹木都凋零了，才覺得這棵松樹的不平凡?？鬃诱f過：“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保ā墩撜Z·子罕》）孔子的話只是一個概念上的道理，而陶淵明的道理是生活中的體驗和感受。

《形影神》三首反映了陶淵明對人生很多問題的思考?！缎钨浻啊分小靶巍绷w慕天地山川的不化，痛感人生的無常，主張以飲酒來愉悅短暫的人生。“我無騰化術(shù)，必爾不復(fù)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茍辭?！贬槍Α靶巍钡目鄲溃坝啊敝鲝埩⑸魄竺云诰竦牟恍??！傲⑸朴羞z愛，胡為不自竭。酒云能消憂，方此詎不劣?！保ā队按鹦巍罚τ凇靶巍焙汀坝啊钡目嘌?，“神”代表詩人分別予以解釋。它先針對“形”說“三皇大圣人，今復(fù)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fù)數(shù)。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薄吧瘛庇米匀换w的道理破除“形”企求騰化長生的迷惑。對于“影”所主張的立善求名，《神釋》說：“立善常所欣，誰當(dāng)為汝譽”。《神釋》最后說：“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碧諟Y明意在告訴我們?nèi)松囊饬x在于精神上要自由，即不為肉體欲望所拘束，也不要為后世的聲名，或者別人的贊譽所拘束。不為名利所拘束，也就不為生死所拘束。這就是陶淵明所追求的人生意義。

袁行霈先生指出：“陶淵明的詩不是從抽象的哲理出發(fā)，而是從生活出發(fā)，將生活中的感受升華為哲理，又將這哲理連同生活的露水和芬芳一起訴諸詩的形象和語言。所以他的詩既有哲人的智慧，又有詩人的情趣，雋永厚樸，耐人尋味。”[7]57誠如斯言！

三、陶淵明對詩酒傳統(tǒng)的接受

“接受美學(xué)意欲造成過去與現(xiàn)在的對話，從而將所有的事實聯(lián)系在一起，為理解過去發(fā)生的一切提供了一個選擇模式?！盵8]以現(xiàn)代西方現(xiàn)象學(xué)和解釋學(xué)為哲學(xué)基礎(chǔ)的接受美學(xué)，賦予了文學(xué)活動以變動性、未定性和歷史性，確立了讀者接受和閱讀向度這一新的研究視角。運用西方接受美學(xué)視域進行陶淵明研究，可謂提供了一個新的研究維度，開辟出來一個廣闊的研究領(lǐng)域，開拓出了一個研究奇境。

（一）對先秦秦漢詩酒傳統(tǒng)的接受

在中國詩歌的最初階段里，酒主要扮演著為祭祀活動、政治禮儀、宴飲酬酢服務(wù)的角色。從《詩經(jīng)》的《周頌·豐年》、《小雅·楚茨》、《小雅·鹿鳴》、《小雅·魚麗》與《楚辭》的《九歌》、《招魂》里，我們可以感覺到，酒在肅穆莊嚴(yán)或者歡樂喧鬧的場景中，既有崇高的地位，又顯得非常的大眾化，而與個體那善感的寂寞心靈仍然隔著一層薄膜。酒題材中的這類詩作，在日后隨著酒文化在中國社會的歷久不衰而繼續(xù)發(fā)揚光大，幾乎歷朝歷代的著名詩人免不了都會參與其中，這類詩作雖然大多語言文字優(yōu)美，卻帶有某種特定的實際功能，情感上往往適可而止，較難觸動讀者的心靈。慶幸的是，同樣在中國詩歌的源頭里，也能找到另一種與心靈世界關(guān)系較為親近的飲酒題材，能讓人置身于一種朦朧忘我的境界中，于是開始嘗試通過飲酒來祓除、暫緩心中的煩惱與憂愁。如《周南·卷耳》里的“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遨以游?！保ā囤L(fēng)·柏舟》）。這些詩作的主人翁自我遠離那喧囂吵鬧的社會場景，沉浸在大自然之中，寫飲酒的同時也使心中的憂愁傾瀉出來。這樣一來，酒就與愁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借酒消愁”的抒寫模式，很快便贏得歷代詩人的青睞，其主題內(nèi)涵不斷豐富與深刻，仿佛生活中所有的哀愁都與這一模式契合，最終在飲酒詩傳統(tǒng)之中享有根深蒂固的地位。

流傳至今的飲酒詩還告訴我們，即使已意識到酒并非萬能的解愁良藥，但詩人們?nèi)砸粠樵傅亟o予酒很大的認(rèn)同感，還將它與歡樂之間劃上等號，從而引申出“及時行樂”的人生態(tài)度。尤其在觥籌交錯的場面中，詩人們意識到歡樂的時光是多么的難能可貴時，往往會不約而同地發(fā)出盡情享用美酒的呼吁。如果再往深一層細(xì)加體會，將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及時行樂”之中，早已飽含著詩人對人生無常、歲月不復(fù)的無限感慨?！冻o·漁父》篇通過屈原和漁翁的對話，傳達了屈原堅持操守，不愿同流合污、隨波逐流的人生態(tài)度，里面最為經(jīng)典的“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名句，象征著中國古代文士的“仕隱”抉擇?！笆恕笔侨寮铱隙⑸韮r值所提倡的，而“隱”則是道家追求精神自由與解脫的感悟。《漁父》借著含有象征意味的酒，冷靜的表達了對人生問題的思考，為飲酒詩開拓了另一種抒寫模式。因此，后世許多文士飲酒詩的主題內(nèi)涵，都可在《漁父》篇尋找到端倪。陶淵明可說是這種模式的接受者，而且通過他的創(chuàng)作，竟然讓這抒寫模式成為后代詩人紛紛效法的詩酒傳統(tǒng)。

（二）對魏晉名士詩酒風(fēng)流的接受

提到文人與酒的關(guān)系時，人們會很自然地想到魏晉時代的“竹林七賢”，但其實文人和酒的淵源極深，并非從魏晉名士開始，只是在此之前，酒大多只是祭祀、宴飲時的陪客，在生活中并沒有起很大的作用和影響，一直到酒在竹林七賢的生活中占據(jù)了顯著地位，文人與酒的關(guān)系，才得到正視。如劉伶、阮咸、嵇康、阮籍都有許多沉湎于酒的事跡，為人所津津樂道。他們希望用飲酒來忘懷煩惱，以飲酒來遠離災(zāi)禍。阮籍有大醉六十日的記錄，常常借飲酒來逃避現(xiàn)實，發(fā)泄情感。沉醉于酒也是阮籍委屈保全自己的方法。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篇》載，阮籍與人相聚飲酒時，往往“不用常杯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按上去，便共飲之。”張季鷹說：“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王孝伯說：“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既然痛飲酒成了名士的標(biāo)志或條件，飲酒就變成了一種時尚?！熬乒怼眲⒘婵穹诺皆谖葜忻撘侣阈危蕴斓貫闂澯?，以屋室為衣褲的地步。但讀他的《酒德頌》，總覺得在放誕之后隱藏著對世事的憂憤。他們嗜酒，想用酒來麻醉自己過于敏感的神經(jīng)。于是以佯狂與醉酒顯示與世俗的不同，把自己和世俗區(qū)分開來。生活中離不開酒，但是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關(guān)涉到酒的仍不多見。直到陶淵明出現(xiàn)，才開始在文學(xué)作品中大量使用酒字或與飲酒相關(guān)的詞匯，在詩篇中也呈現(xiàn)出飲酒的豐富面向和境界趣味。關(guān)于這點，王瑤說得好：“陶淵明和前人不同的，是把酒和詩連了起來。即使阮籍，‘旨趣遙深，興寄多端’的詠懷詩底作者，也還是酒是酒，詩自詩的；詩中并沒有關(guān)于飲酒的境界和趣味底描寫。但以酒大量地寫入詩，使詩中幾乎篇篇有酒的，確以淵明為第一人?！盵9]袁行霈也認(rèn)為：“在詩中集中寫飲酒，以致形成一種文學(xué)的主題，應(yīng)當(dāng)說還是自陶淵明始?！盵10]酒已成為陶淵明的生活和文學(xué)的標(biāo)志。只有將陶淵明飲酒詩的藝術(shù)性和思想性完美地統(tǒng)一起來，才能真正把握陶淵明詩歌，才能真正認(rèn)識陶淵明其人。

許多研究者認(rèn)為，陶淵明是魏晉風(fēng)流的杰出代表。如果從魏晉風(fēng)流的演變這個角度看，“陶淵明雖然處于魏晉風(fēng)流的最后階段，但他絕不遜于那些赫赫大名的風(fēng)流名士，甚至可以說他達到了風(fēng)流的最自然的地步，因而是最風(fēng)流的風(fēng)流。”[7]39而詩酒風(fēng)流是魏晉名士風(fēng)流的重要表現(xiàn)和奪目亮點。陶淵明在詩酒風(fēng)流方面，亦可謂達到了風(fēng)流的極致，而且他還將其詩酒人生——其人生藝術(shù)與詩歌藝術(shù)自然而完美地統(tǒng)一起來，打成一片。這無疑是陶淵明對前輩名士風(fēng)流主動接受與自覺超越的結(jié)果，也正是陶淵明“決不遜于那些赫赫大名的風(fēng)流名士”的了不起的地方。

陶淵明的飲酒行為、詠酒詩文和他在詩文中顯示的獨特的藝術(shù)個性，構(gòu)成了他的詩酒傳統(tǒng)的完整體系。他的詩酒傳統(tǒng)，既和時代風(fēng)氣有密切的關(guān)系，又具有鮮明的個性特點，并且完成了對現(xiàn)實人生與社會的諸多超越。詩人寫飲酒，意不在酒。寫醉酒，未必真醉，更多的是借酒抒情詠志。他詩歌中的醉境和所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上的清醒與驕傲，內(nèi)心的彷徨與超脫，以及化解自身的憂傷，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的不滿，這均表露出作者自我的情感之真與生命之真，使作者灑落的胸懷、高峻的人格在詩中得以完美地彰顯。

陶淵明的酒中真意，無論是酒中彷徨，酒中忘憂，抑或是酒中歡樂，還是酒中哲理，它們對陶淵明來講都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更重要的是，酒在他的生命中是他情感的寄托，是他一生的伴侶與知己。流傳至今的不僅僅是陶淵明的飲酒之作，陶淵明之精神也會和著酒的醇香飄得更遠。換言之，從陶淵明及其詩酒傳統(tǒng)被接受的角度評價：在華夏古國輝煌燦爛的文學(xué)史上，陶淵明的地位也無人堪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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