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祖翼藏端刻《天發(fā)神讖碑》拓本題識考

于 勇

(齊齊哈爾市圖書館，黑龍江 齊齊哈爾 161000)

天發(fā)神讖碑又稱天璽紀功碑，俗稱三段碑。關(guān)于此碑，歷史記載：264年，三國吳孫皓繼帝位，由于他殘暴昏庸，政局日益不穩(wěn)，276年，改元天璽。為了穩(wěn)定人心，佯稱天降神讖文為吳國祥瑞，刻碑于一巨大的矮圓幢形石上，立于江寧(今南京)天禧寺，后移至江寧尊經(jīng)閣，清嘉慶十年(1805)毀于火災(zāi)?！短彀l(fā)神讖碑》字體非篆非隸，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有相近似字體的記載，葉昌熾《語石》稱為“繆篆”(或稱“倒薤書”)。原石拓本極罕見，現(xiàn)流傳的拓本多為清晚期作品。

齊齊哈爾市圖書館收藏端刻《天發(fā)神讖碑》拓本一冊，書衣為木夾板，經(jīng)折裝，共52幅，曾被晚清書法家張祖翼收藏。

張祖翼(1849—1917)，字逖先，號磊龕、坐觀老人，安徽桐城人。髫年即好篆、隸、金石之學(xué)，篆宗石鼓、鐘鼎書，隸法漢碑[1]844。張祖翼為清晚期四大書法家之一，其作品沉著遒渾，樸茂老拙，獨具風(fēng)格。著有《倫敦竹枝詞》《倫敦風(fēng)土記》等書，被后人稱為“最早走出國門看世界”的名士之一。

此拓本內(nèi)有多位清末名士題識和鈐印，其中張祖翼所作題識多達十余通，題寫時間從1908年至1911年，時間跨度長達四年之久。題識中不僅流露出張祖翼對端刻本的珍愛之意，也表現(xiàn)出張祖翼對書法藝術(shù)的追求，這些題識是研究端刻《天發(fā)神讖碑》價值的重要依據(jù)，也是追溯拓本遞藏關(guān)系的佐證。本文對拓本中的十九通題識進行考證，希望能進一步認識晚清時期興起的“碑學(xué)運動”，也助于豐富對張祖翼的藏書研究。

一

端刻天發(fā)神讖文，石藏金陵督署煦園。光緒三十四年二月，桐城姚巨農(nóng)大令奏刀，八月刻成。磊龕藏并識。(下鈐有朱方印“祖翼”)

按：《增補校碑隨筆》記載“光緒三十三年(1907)端方命姚景綬摹刻本”?！吨袊佬g(shù)家人名詞典》記載：“姚京受，安徽桐城人，善刻石。宣統(tǒng)元年(1909)端方任兩江總督，囑其覆刻天發(fā)神讖碑?！盵1]586以上兩書對端刻《天發(fā)神讖碑》的記載都不夠準確。綜合多方史料，端刻《天發(fā)神讖碑》于光緒三十四年(1908)由桐城知縣姚京受(字巨農(nóng))刻成。

二

此石自輦置督署煦園后,凡在督署所拓者，皆有總督之印印于拓本之上。此本猶未入督署以前所拓也，有楷書印記為證。己酉重午磊翁。(下鈐有朱方印“張”)

按：“此石自輦置督署煦園”，是指端方任兩江總督時，將姚京受所刻石碑運至總督署煦園內(nèi)，嵌入龍墻之上，此后所拓碑文都有總督署之印，張祖翼認為此拓本是碑石沒運至總督署前所拓，為初拓本。

三

此刻字體不見有二，惟晉郛休碑額似之，然較此弱也。甲寅夏正重九磊翁。(下鈐有朱方印“不簿今人愛古人”)

按：《郛休碑》，西晉泰始六年(270)立，全名為《晉故明威將軍南鄉(xiāng)太守郛府君侯之碑》，碑文為隸書，方整規(guī)矩。張祖翼認為《天發(fā)神讖碑》和《郛休碑》字體相近似，是指兩碑的字體起筆都以篆書為主，在收筆時又各具特色，但《郛休碑》的字體遠不及《天發(fā)神讖碑》的精妙。

四

有詈此刻為“牛鬼蛇神”者，亦國朝一書家而有著述者也。彼蓋只知唐以來碑版，而不知秦漢以來石刻固有如是之光怪陸離也。其人亦為人稱是者，姑不必揚其名矣。宣統(tǒng)三年辛亥二月四日，磊翁。(下鈐有朱方印“磊龕”)

按：張祖翼題中所語“國朝一書家”，是指明末清初金石家郭宗昌。郭宗昌著有《金石史》，書中稱天發(fā)神讖碑文字體“懾于怪誕”，稱之為“牛腹書耳，彼秦漢之跡”，更為“為牛鬼蛇耶”[2]。張祖翼認為郭宗昌“知唐以來碑版，而不知秦漢以來石刻”。

五

原石如鐘形，頂上有紐，非碑也。石上圍少小至下圍則較大。觀整幅拓本可見，胡宗師《跋》，或云在首行之前，非也，實在末行之后。以形圓則末行之后，即首行之前矣，《金石索》有圖可證也。宣統(tǒng)元年己酉首夏廿有七日，久旱得大雨五日夜，磊翁記。(下鈐有朱方印“祖”、白方印“翼”)

按：天發(fā)神讖碑“石呈圓幢形，環(huán)而刻之”，《增補校碑隨筆》記載“元祐六年，胡宗師跋在上段之后”，張祖翼在此題識中也認為胡宗師的跋文是在碑文上段之后，與《金石索》一書描述一致。

張祖翼題識沒有按時間順序所寫，而是隨意在拓本空白處有感而書，上通題識中所記時間為宣統(tǒng)三年，本題時間為宣統(tǒng)元年，這種時間順序顛倒現(xiàn)象在下文中也時有出現(xiàn)。

六

阮文達公亦有重刻本，同治間負笈揚州，曾見之府學(xué)明倫堂壁間，不依原形，以剪裱本為式，字畫多為訛，神理全失。以此本校之，不可以道理計矣。己酉重午，磊翁。(下鈐有朱方印“逖先”)

按：阮元(1764-1849)，字伯元，號蕓臺，江蘇儀征人。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進士，授編修，官至體仁閣大學(xué)士，工書法，精篆刻。撰有《山右金石志》《兩浙金石志》《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等書[3]。阮元也曾摹刻過《天發(fā)神讖碑》，《增補校碑隨筆》中記載有“嘉慶十四年(1809)阮元摹刻本”。張祖翼在揚州府學(xué)明倫堂曾見過阮刻，他認為阮刻的字形缺少神韻，沒有氣勢，無法與端刻本相比，以此看出張祖翼對端刻的偏愛。

七

京師有石灰本，即在壁上刻者，字之結(jié)體亦每訛謬，其他翻本更惡劣不可瞥。駐目此刻，再遇百年，價值當(dāng)與原刻等。磊翁。(下鈐有白方印“磊龕”)

按：張祖翼所語“京師有石灰本”，是指“北京林氏摹黃泥墻本”[4]，簡稱“黃泥本”。張祖翼認為“林氏黃泥本”遠遠不及端刻本，隨著時間的推移，端刻會和原刻本一樣珍貴。

八

余友士翹秘書，性喜金石，重資購此，愛比拱璧，朝夕摹臨，書法獲益，此種嗜好遠勝其他。祖翼。(下鈐有朱圓印“祖翼”)

按：張祖翼交友廣泛，朋友中有人以高價購得端刻拓本，十分喜愛，如獲至寶，照帖臨摹，并因此獲益。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端刻《天發(fā)神讖碑》的價值和影響。

九

千百年后皆知有端刻，而不知有阮刻矣。然阮刻本本未嘗膾炙人口也。己酉重午后一日，磊翁又書。(下鈐有朱堅方印“磊龕審定金石”)

按：張廷濟贊天發(fā)神讖碑“雄奇變化，沉著痛快，如折古刀，如斷古釵，為兩漢來不可無一、不能有二之第一佳跡也”[5]。張祖翼認為端刻本的價值一定會高于阮刻本，“千百年后”端刻本將會成為經(jīng)典佳作，而阮刻本逐漸會被人們遺忘。張祖翼在題識中多次褒揚端刻本，而貶低其他拓本。

十

刻字易，刻石花難。刻工整之字易刻，剝蝕之字難。此刻既成，巨農(nóng)之手亦成《廣陵散》矣。世間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之事正是如此。己酉夏五七日，磊翁。(下鈐有白方印“張祖翼”)

按：端刻碑文中有大小殘缺字43個，張祖翼認為雕刻整字容易，雕刻殘缺字難，姚京受刻碑后，很難有人能超越端刻，端刻就像《廣陵散》曲一樣，會成為千古絕唱，萬世流芳。張祖翼把端刻比喻成“世間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之事”，用盡贊譽之詞，其中恐怕也摻雜了一些個人的感情因素。

十一

自嘉慶十年，江寧縣學(xué)尊經(jīng)閣被焚，此石遂與之倶盡，而拓本價值日見其昂矣。磊翁同日又書。(下鈐有白方印“逖先”)

按：嘉慶十年(1805)三月，江寧尊經(jīng)閣發(fā)生火災(zāi)，原碑被火焚毀，使《天發(fā)神讖碑》的拓本價格不斷攀升?！巴沼謺?，可見張祖翼對此拓本的喜愛程度非同一般，題中的“同日”，是指“己酉(1909)夏五七日”。

十二

紙背有楷書印證，即初拓之憑證也。辛亥二月四日磊翁。(題下鈐有白方印“祖翼”)

按：端刻《天發(fā)神讖碑》拓本中第30幅、33幅和44幅，都可清晰看到從拓本背面有透過的長方朱文印跡，印文為“光緒三十四年戊申八月刻成初拓”，此題識就是在印跡旁所作，這是張祖翼認定端刻本為初拓本的重要依據(jù)之一。

十三

阮文達公亦有摹本，乃就剪裱本刻之，非整幅原形也，嵌于揚州府學(xué)明倫堂壁間。張叔未《清儀閣題跋》極訾議之，使叔未見此刻不知當(dāng)作何語。宣統(tǒng)庚戌冬月，磊翁(下鈐有朱方印“逖先讀碑”)。

按：“天發(fā)神讖碑”原碑體為圓柱形，所藏拓本都不是整幅拓成，而是拓下后進行裁剪拼裱而成。

張祖翼所題有誤，清光緒年間有關(guān)清儀閣題跋的書有兩種，一種是光緒十九年張廷濟(1768-1848)所著《清儀閣題跋》。另一種是光緒二十年陳其榮編輯、徐士愷?？瘡埻肚鍍x閣金石題識》?！肚鍍x閣題跋》中輯有“阮氏八磚”，書中沒有批評阮刻本之言語。在《清儀閣金石題識》中，張廷濟對“阮摹《天發(fā)神讖碑》”中的殘字進行了標注和說明，也沒有“極訾議之”之言，說明張廷濟還是認可阮刻的。從這一點來看，張祖翼對端刻心存偏愛，極力抬高端刻本的藝術(shù)價值，追根溯源，張祖翼和姚京受都是安徽桐城人。

十四

諸家著錄皆云：“在江寧府學(xué)尊經(jīng)閣下”。及讀《江寧府志》，始知在江寧縣學(xué)尊經(jīng)閣下?！吨尽窞樵恼絻山瓡r重修者，志局從事，皆一時名手，考據(jù)當(dāng)不謬也。宣統(tǒng)三年辛亥二月四日，磊翁記。(下鈐有白方印“祖翼”)

按：許多金石家在著錄此碑時說“在江寧府學(xué)尊經(jīng)閣下”，但在曾國藩任兩江總督時(1860—1868)所修方志中稱“在江寧縣學(xué)尊經(jīng)閣下”。張祖翼認為“江寧縣學(xué)”是準確的，依據(jù)是當(dāng)時修志者多為著名專家，應(yīng)不會出現(xiàn)府、縣地址不清的問題。實際情況是江寧府、縣兩地相距不遠，應(yīng)屬府縣同駐一地現(xiàn)象，張祖翼在此問題上過于較真。

十五

斯刻原碑尚未入督署，字形較整，重刻未經(jīng)端跋，足證初拓。乙亥冬祖翼。(下鈐有白方印“祖翼”)

按：姚京受重刻《天發(fā)神讖碑》后，端方為此碑作跋，但拓本中沒有端方的跋文，只有胡宗師的跋文，張祖翼依此認定此拓為初拓本。

張祖翼此題識時間是“乙亥”，乙亥年為清光緒元年(1875)，此碑是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刻成，“乙亥”實為“辛亥”，實為筆誤。

十六

阮文達公亦國朝一金石名家，不知翻刻本何以如是訛謬，宜乎張叔未訾議之也。想其時難得奏刀之人，遂草草了事。若此刻之惟妙惟肖，本不易得之手工也。辛亥二月五日，磊翁又書。(下鈐有朱方印“張”，白方印“磊闇審定金石文字印”)

按：此題的時間為“辛亥二月五日，磊翁又書”，一日之內(nèi)兩次作題，在拓本中曾多次出現(xiàn)，而此題識內(nèi)容沒有太多新意，有舊話重提之感。究其原因，筆者認為是張祖翼發(fā)現(xiàn)上一通題識的落款時間有誤，以用此題更正落款時間，其目的是為保持拓本美觀潔凈，所以落款為“磊翁又書”。

十七

此本乃吾鄉(xiāng)姚巨農(nóng)大令為今兩江總督?jīng)赎柖藙S尚書刻也。尚書蒞江之明年，謂余曰：“吳天發(fā)神讖碑乃江寧古跡，自嘉慶十年被焚后，惜無人能補其缺憾者，余舉巨農(nóng)以對”。遂命奏刀，六閱月而蕆事。尚書見之大悅，以為逼似原拓，恐后之人以之亂真也，回輦置督署煦園，建回廊護之。尚書自跋其原委，亦刻石其后。此本裝裱時，尚書之跋尚未刻也。時光緒三十四年戊申嘉平朔，桐城張祖翼記。(下鈐有白方印“磊闇審定金石文字印”)

按:“端匋齋”即端方。端方(1861—1911)，字午橋，號匋齋，清末大臣，官至兩江總督，工書法，富收藏[6]。端方著有《匋齋藏石記》《匋齋藏印》等?！吧袝W江之明年”，是指端方任兩江總督的第二年，光緒三十四年(1908)。端方認為“吳天發(fā)神讖碑乃江寧古跡”,為復(fù)原這一歷史名跡，端方舉薦姚京受覆刻，刻成后移至總督署煦園內(nèi)，端方十分欣賞姚京受所刻之碑，為之作跋，記述覆刻此碑的經(jīng)過，并建造回廊加以保護。張祖翼在此又一次說明，端方跋文是在碑成之后所作。

十八

《天發(fā)神讖碑》自原石遭毀后，世間覆刻本不下十余通，碑估射利者無論矣。以阮文達之精鑒博雅，其所摹者尚紕繆百出，足見鉤鐫之難，此刻安得不挃為覆本第一刻？伯未。

按:張延厚(1871—？)，字伯未，號公竺，安徽桐城人，是張祖翼的長子。日本政法大學(xué)畢業(yè)。民國初任洮南縣知事，黑龍江督軍公署秘書，黑龍江省通志局總纂等。長于詩文，工書法，著有《英法政教概論》《歐洲各國憲法管窺》等[7]。清末期社會上出現(xiàn)了多種翻刻《天發(fā)神讖碑》的拓本，張延厚認為阮刻都難以達到精湛，其他的摹刻更是錯誤百出，也只有端刻本才能算是經(jīng)典，堪稱天下第一拓本。為何此拓本中張祖翼題識最多，而又在齊齊哈爾出現(xiàn)，最合理的解釋是張延厚將此本帶至齊齊哈爾。

十九

《天發(fā)神讖碑》帖，世爭摹刻。惜罕善本，有之亦鳳毛麟角。桐城姚巨農(nóng)先生鑒及于此，特為重刻，神踞不絕如縷，賴以續(xù)傳，功德藝林非鮮。乙亥秋，有人持此帖求售。啟視之，知為姚公重刻本，且有磊翁張祖翼先生題志暨各名流鑒賞，更證珍藏。惟磊翁墨寶，余尤深愛，故以百金易之。噫，現(xiàn)在窘鄉(xiāng)，尚不惜升斗之資，嗜好如此，亦可笑也。考磊翁所志，系家藏珍品，未識何因流落于世，撫摸之下，不禁深慨，濡筆以志，用作斯拓來歸之紀念，愿子孫永寶之。乙亥小雪后二日，士翹志于龍沙。(題旁有多枚朱白文印“幾生修得到梅花”“半生無事為花忙”“不薄今人愛古人”“鄂弌鶚印”“士翹鑒定”“子孫永寶”“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讀書志在圣賢”“為官心存君國”“敏事慎言”)

按：鄂士翹(生卒年不詳)，字弌鶚，號輟耕齋主人，遼寧沈陽人，民國期間曾任黑龍江省政府秘書，定居齊齊哈爾城。此君藏書頗多，齊齊哈爾市圖書館藏有鄂士翹所贈藏本《端刻天發(fā)神讖碑》《鄧石如篆書金剛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懷素自敘帖》等。

此題識是“乙亥小雪后二日作”，應(yīng)是1935年11月25日所作，鄂士翹記載“乙亥秋”得此本，是有人向其“持帖求售”。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東北局勢日益動蕩，在黑龍江省政府任職的南方人，多數(shù)都離開齊齊哈爾返回內(nèi)地，端刻《天發(fā)神讖碑》拓本也正是在此階段散佚在坊間，被鄂士翹重金購得。鄂士翹在題中流露出他對拓本的喜愛和感慨，更多是對拓本未來的一種期望。

第八通題識中張祖翼所語“余友士翹秘書，性喜金石”一說，此士翹非彼士翹，是另指他人，實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