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彥伶
當網絡直播日漸深入地嵌入人們的日常生活過程時,它給我們呈現(xiàn)的最深刻的變化之一,就是衍生出了異于傳統(tǒng)群體的群聚現(xiàn)象。特別是對于那些熱衷于觀看網絡直播的青年來說,他們在直播平臺中圍繞著話題和內容結成若干的有機組織,在社群的聚集、流變與重組之中認識與建構自我,發(fā)展出諸如群像、群聊、群議、群感等群體現(xiàn)象。面對如今流動的網絡社會,對于網絡青年群體的研究,既是對新型社會群體及其群己關系的解讀,亦可視作是對現(xiàn)實社會群體問題及其群體形態(tài)變遷等的闡釋嘗試,進而發(fā)現(xiàn)網絡青年社群具有的社會效應。
青年的生成是個體社會化的過程,埃里克森將此稱之為建立同一性。青年的主要任務是要建立自我的同一感,或者稱之為在別人眼中的形象,以此在社會群體中占據(jù)相應的位置,完成從自然人到獨立自主的社會人的過渡。為此,青年需要在被描述成一種廣闊語境且獨立發(fā)揮作用的社會有機體之中,完成關于自我、他者及其圍繞他們所產生的所有關系與意義,以及社會角色扮演所需要的話語、技巧、能力等的理解與掌握,這一切都只有在與社會群體的關聯(lián)中、與他人相處的過程中才能得以形成。于是,青年加入社群的需求就在對于社群的基本認知中產生了。
在現(xiàn)實中,社群被 “看作是一個擁有某種共同的價值、規(guī)范和目標的實體,其中每個成員都把共同的目標當作其自己的目標?!雹儆峥善剑骸渡缛褐髁x》,東方出版社,2015年,第70頁,第63-64頁。社群對于社群成員來說,意味著他們默認一致的規(guī)約、方向,以及在具體的行動之中表現(xiàn)出的決心、意志與信念。社群具有能夠將其成員捆綁在一起的代表著團結、真誠的約束力,其促使著社群成員演化出對社群的忠誠與信任,以及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成員彼此之間的默契與友愛。同時,社群的責任與擔當為其成員所提供的不僅是其內部的意義,更是認知社會、了解他人、回歸生活、關注現(xiàn)實等的價值與指引。因為社群的存在意義就是為了讓人們能夠適應社會生活以及在其中發(fā)展出社會關系、精神與情感等,所以,諸如家庭、學校、社區(qū)等傳統(tǒng)社群,都習慣性地將他們對于社會的認識與體會放置于對其成員的教育過程之中,由此接受了這些共同體教育以及從無意識層面做出反應的青年,才真正從本質上歸屬于該社群。
青年在加入社群之后,獲得了了解自我的機會,即認識了發(fā)現(xiàn)而非選擇的自我。個人不能自發(fā)地選擇自我,而只能發(fā)現(xiàn)自我,是社群決定了 “我是誰”,而不是我選擇了 “我是誰”,我不能選擇、只能反映業(yè)已形成的自我,發(fā)現(xiàn)構成自我的性質、規(guī)律和必然性,認識自我自己的目的。②俞可平:《社群主義》,東方出版社,2015年,第70頁,第63-64頁。社群在支持青年的過程中,其實踐理性促使青年具備了發(fā)現(xiàn) “我是誰”、“我擁有什么”以及 “我應當過什么樣的生活”的能力。這本質上源于一種產生了社會經驗的社群結構。于是,青年在社群中逐漸成長為一個獨立的自我。
網絡媒介具有去中心化、碎片化、扁平化的個性,為今天的青年帶來的是日益改變著結構、關系與狀態(tài)的社群。如今,他們較多地并不是在傳統(tǒng)社群中發(fā)現(xiàn)身份和價值,而是在互聯(lián)網的世界中得到與他人平等共享、相互合作的快樂,以及在此之中建立新的互動、新的角色、新的認知、新的贊同、新的風格以及新的社群等。網絡空間作為青年發(fā)揮能力、釋放情感的平臺,滿足了青年建構不同于上一代人的社群、以便與他們拉開距離的渴望,也模糊著 “熟人社會”與 “陌生人社會”之間的界限。
同時,虛擬社群的生活方式造成了個體與主體、身體與精神、時間與空間、信息與知識等之間存在一系列不平衡、缺場、混亂與正誤的悖論,使得人們對于青年在互聯(lián)網之中的社群組織、集結,在是否出于普遍真誠與良善的想法與意義、可否結出發(fā)自內心的自我判斷以及能否讓他們過上一種值得過的生活等方面產生懷疑。這些顧慮展露出來的是現(xiàn)代人對于自身生活狀況的普遍焦慮,即便是對于能夠排解生活憂慮的新生事物,也同樣表達了普遍的不信任,因為新生事物還可能孕育著不可預見的危險。網絡技術在與社群結合的過程中,被多次的解構、祛魅標記,致使青年染上了娛樂至死、顛覆秩序、戲謔虛無、越軌背叛等癥狀,這更加劇了人們的悲觀情緒,以致于青年最后不得不變成了是在學習如何不落入自我否定之中,來面對來自他者的否定。然而,“這種對立框架忽視技術與社群存在的復雜嵌入與關聯(lián)、及其隱藏的含混性與動態(tài)性特征。”③陳瑞華:《直播社群:青少年網絡社交的關系具象》,《中國青年研究》2017年第8期。特別是當網絡直播致使網絡青年社群出現(xiàn)時,一味地恐懼與否定并不利于對這些社群的生態(tài)、運行、勢能及其效應等展開理性的分析與判斷。
隨著互聯(lián)網技術的發(fā)展,基于信息滾動、文字圖片生成、音頻視頻切換、主播受眾互動的網絡直播以較強的在場感、即逝性、同步勢與植入化,強勢地進入青年的日常生活領域。青年通過 “搜看”網絡直播,在與主播、群友的交流之中,將日常生活之中稀松平常的現(xiàn)象、情節(jié)、狀況等演繹出同質的情感共鳴與 “中毒似的”精神依賴。由此發(fā)展出的代入感反過來促使青年在討論、體驗與選擇之中,完成了無需經驗、時間精力、知識儲備等成本就能建構與維持的網絡直播社群。在米歇爾·馬費索利看來,這些社群 “沒有我們熟悉的組織形式的硬性標準,它更多的是指一種氣氛,一種意識形態(tài),并且是通過促進外貌和 ‘形式’的生活方式來完美呈現(xiàn)的。”①Michel Maffesoli, The Time of the Tribes,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Ltd, 1996, p.98.網絡社群以最放松的姿態(tài)、最松散的結構生成了一種只屬于直播青年社群的特有存在模式,這是一種主權和話語、思想和行為、自我和他者、理智和情感、融入和傳播等都高度匹配的生活形式,亦是關注點在傳統(tǒng)社群與網絡社群之間的切換與轉移,這一切都標志著現(xiàn)代中國已經進入了 “直播時代”。
青年通過在網絡之中的 “結社入群”,展現(xiàn)了與傳統(tǒng)社群強調的以地域、血緣、共同記憶、利他主義意識為基礎的建群理由,以理性紀律為尊嚴的群體原則,以現(xiàn)實的人際交流為互動的群員交往形式,以組織行動為社群動力等,完全不同的以興趣話題持續(xù)為緣由、以進出行動自由為準則、以顯露隱蔽共存為互動、以情緒情感流露為能量的社群風貌。如果要更深入地了解網絡青年社會群聚現(xiàn)象,認清網絡技術與青年社群聚合之間的勾連所起到的作用,仍需要在一幕幕的日常生活景觀之中進行剖析。
居伊·德波說,“景觀是人們自始至終相互聯(lián)系的主導模式。”②居伊·德波:《景觀社會》,王昭風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74頁。青年相互聯(lián)系結成直播社群,他們的生活景觀被展現(xiàn)出來的是以可視的社群基本價值觀、引導群友以相互聯(lián)系創(chuàng)造社群氛圍的生活方式,亦可指向社群有意識的渴望和要求??梢哉f,直播青年社群的獨特性隱藏在其特有的生活景觀之中,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互聯(lián)網時代對于虛擬生活空間的開拓,借助手機、電腦等媒介使得距離不再成為阻隔共同生活的屏障。直播空間的創(chuàng)造更是將生活進行重新的定義、調整與組合,使得仍是時間,卻是被重整與分割為精彩的直播時間與無聊的下播時間;仍是空間,卻是從現(xiàn)實空間轉化為隔著屏幕的將實際、跨地域、虛擬的空間的多重疊加。實質上,網絡直播建構的線上生活,都是通過視覺完成的生活體驗。青年通過訂閱、觀看等成就了直播空間的意義, “看”與 “被看”這種明明不能產生的 “視線交流”,卻在看者的選擇權力與被看者的滿足要求之中實現(xiàn)了;在從 “看”延伸至飛速的彈幕、主播的聲音、各類的音效、在線的人數(shù)、活躍的討論等的過程中,社群中所有人的即時感悟、進出流動等都被當成生活本身。
約書亞·梅羅維茨認為,電子媒介影響社會行為的原理是我們表演的社會舞臺的重新組合,以及所帶來的我們對 “恰當行為”認識的變化。③約書亞·梅羅維茨:《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肖志軍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頁。直播空間更新了青年對于生活空間的概念與認識,是構成青年行為方式及其框架的基礎。在直播過程中,青年行為方式是通過融入直播空間而形成的,最為典型的莫過于說話方式。話語包含著直播空間的邏輯與文化,其所通用的說話方式是夾雜著圖片、符號、火星文、表情包、日常文字的綜合體,青年對此話語的習得并非自然而然的,而是通過觀察練習才能學會。通常,不同的直播社群會有自己獨特的話語方式,這既構筑了該社群的邊界,又形成了社群風格。當某一種話語特征固定為該直播社群的話語方式時,既加強了以表達為基礎的社群穩(wěn)定,也使群友在不知不覺中萌發(fā)出對社群合法性的論證:只有在該直播間這樣的說話方式才被認為是正常的。
場景,指在特定時空、因特定人物關系、由人物行動所構成的畫面。直播場景能夠詮釋出直播社群的價值與情感,這與以往的整體性社會場景,及其在其中人們只注重行為規(guī)則與表演方式的更換,具有很大的差別。在直播空間中,場景連接社群及其個人。直播空間常以碎片化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它表達的是一種個性化的——以個體的社群為基礎、以想要而非需要為邏輯、以體驗和釋放為核心的連接方式與場景切換。其最重要的意義在于:一方面,通過情緒的連接使得社群共同去參與一件事比這件事本身的意義更重要;另一方面,通過認知的連接使得社群成員的自我確認并非通過與他人的關系,而是通過對場景的確認完成的。這兩方面都可以在諸如主播排位賽的動態(tài)場景之中得到體現(xiàn),因為榮辱與共的責任感,所以體現(xiàn)了社群團結;因為舍我其誰的存在感,所以激發(fā)了個體的主觀能動。
“一個引爆場景對于另外特征的社群可能意味著無感、漠然、可忽略。如人們普遍的總結,這是所有人的小時代組成的大時代,無數(shù)小眾化群體真實地存在,卻又并不被大眾所熟知?!雹賲锹暎骸秷鼍案锩褐貥嬋伺c商業(yè)的連接》,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5年,第9頁。直播將青年置于相同的交互場景之中,由此催生出他們歸屬于不同社群的社交感與身份感。他們會在不同直播間結交朋友,給自己貼上不同的圈層標簽。但是,同種類型的直播他們一般只會執(zhí)著于某一個,因為這是從現(xiàn)實生活場景經驗借代來的習慣,也是身份帶來的專注。即使他們關注眾多的主播,一眼識別而不會導致身份混亂的原因,在于不同的直播場景會使他們自然地區(qū)分出該直播間的自我角色設定。這與現(xiàn)實生活場景中需要諸如 “當時誰在現(xiàn)場”、“什么人有何行為”等通過他人去判斷,有很大的區(qū)別。
既往社群對于生活節(jié)奏的認知與把握,是基于大家的共同努力及其現(xiàn)已存在的生活傳統(tǒng)。但是,在直播間中的生活節(jié)奏,既沒有可依靠、能繼承的傳統(tǒng),也并非指速度的快慢、時空觀念的精準、效率的高低、適應和競爭能力的強弱等,而是指在需求與滿足需求之間的流動。為此,主播們依靠他們的生存技能,即人格魅力、處事方式、價值觀念、人生經驗等,在多樣的直播生態(tài)之中,契合著社群活出屬于他們節(jié)奏的生活常態(tài)。
直播間中表達各類主題、展示不同風格的主播們,能夠作為直播中展示與調節(jié)不同生活節(jié)奏的一端,取決于他們對于信息精準傳達、幽默話語風格、適時主題切入、適度表揚夸贊、人情智慧展現(xiàn)等能力的掌握。主播在直播過程中時刻觀察直播互動的氣氛變化,通過自身的應變能力去制造內容、轉移敏感話題、化解黑粉和水軍的攻擊等,維護直播正常的秩序,生成直播間的活躍節(jié)奏,以此避免社群內亂、感染群友以及吸引群外的青年加入直播當中。主播為了將青年帶入直播節(jié)奏的情境中,往往會設計許多對他們不同的稱呼,如粉絲、姐姐們、姐妹們、好朋友們、小主們、寶寶們甚至是親愛的。因為稱呼本身就自帶著某種生活的節(jié)奏,即便不少稱呼都暗含著崇拜、迷戀、上癮甚至是巨嬰化等特征,卻將直播生活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界限劃分出來,以此滿足青年在日常生活中無法帶入的角色與人格。
在直播過程中,如果說點贊是表揚式的鼓勵、報到與打卡刷的是與大家同在的在場感、彈幕與吐槽延續(xù)的是直播氣氛,那么,送禮物則是一種以象征性交換體現(xiàn)出的集體凝聚。一方面,送禮物表現(xiàn)的是一種親密,是在持續(xù)的直播過程之中,借助禮物這一通道表達出對社群的忠誠與承諾;另一方面,送禮物表現(xiàn)的是一種虛榮,這是做給社群中其他人看的炫耀,是基于禮物將與主播、其他群友親疏遠近的關系再次轉變成如同現(xiàn)實生活中的差序格局。
虛擬禮物雖然并非實物,但具有生活功能的直播空間,卻能將其轉化成如同贈送實物的同質意義。這種意義促使禮物本身成為再生產直播生活的能源,其主要用于將社群關系再次加固、直播生活再次循環(huán)、社群人員不斷流動等。馬塞爾·莫斯認為,“所有送出去的東西并沒有失去,它會自己再生產;人們在他方又會得到與之相同者,而且有所增值?!雹隈R塞·爾莫斯:《禮物》,汲喆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99頁。禮物隱藏著回報與回應無限循環(huán)的邏輯,不僅是其具有增值空間的根本原因,也是直播社群生活能夠持續(xù)的動力,即主播以賣力表演作秀、積極對話互動來回報社群中的所有人,而群友則以活躍氣氛、增加親密度來回應主播的演出。
直播間反映的生活眾相,凝結出青年們對于歸屬社群及其生活的意識與價值觀。虛擬社群的生成、生存模式構成了現(xiàn)有社會形構社群的不同層面,他們帶著新型社群的邏輯與運行方式。對于此種群體類型本質破解的想法,會提供給人們另外一種對于社群的理解,以便重新審視現(xiàn)有的社群建構與結構。
直播社群的體驗,促使青年催生出與其他現(xiàn)實社群不一樣的感悟,即直播社群是以看得見個體的個性為特征、可隨時嵌入亦可抽離的群聚狀態(tài)。這源自網絡空間的特殊性,它使 “人們認為自己是群體一員,其實他們是在網絡之中;人們認為自己是特立獨行,其實他們是在網絡之中”①李·雷尼,巴里·威爾曼:《超越孤獨:移動互聯(lián)時代的生存之道》,楊伯溆、高崇等譯,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9-33頁。。網絡技術改變了青年對于社群的想法,從只能歸屬于某些固定群體、只能在其中獲得永久會員身份,到既隸屬于多種社群,得到不固定會員身份,又能在流動中與他人會聚與分散。這時,青年與社群之間的關系變得富有彈性且可以協(xié)商。而基于兩者關系變化基礎上的直播青年社群理解,則被總結為:個體化的群聚。
個體化的群聚,是網絡青年用既與社群相連、同時也作為獨立的個體發(fā)揮作用的視角觀看世界、對待自我和體驗生活的存在方式。 “個體地結合起來”,是齊格蒙特·鮑曼對于個體化生活的理解,這已經明確地將網絡青年社群的實質及其運行規(guī)則揭示了出來。它是個體以先體驗、后選擇為順序的方式建構出來的,這不同于傳統(tǒng)社群之中個體無法選擇、被固定給予、凡事社群應對的性質和原理。青年一旦進入直播世界,就意味著他們以整體性的自我融入其中,這種整體性使得他們無需掩蓋或欺瞞自己的興趣、信仰、專業(yè)、愛好以及其他特殊的個人特征,反而是根據(jù)這些方面不斷地變換自己的社群身份,穿梭于各類直播空間,享受不同直播社群帶來的體驗。為此,個體化的社群倡導的是 “為自己而活”,即 “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而活,必須在每一種具體情況下重新協(xié)商共同生活的約定”②烏爾里?!へ惪耍聋惿住へ惪?格恩斯海姆:《個體化》,李榮山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2-33頁。。
在網絡化的世界中,青年可以隨意地從一個界面鏈接到另一個界面,從一種場景轉換到另一場景,從一個主播轉到另一個主播。這種行動的靈活性,促使個體的共同行為的約定表現(xiàn)為青年隨時準備著在短時間內迅速聚集起來、但又在瞬間完全消逝,每次集結時順延的并非上一次總結出來的慣例,而是上一次消逝前已經暴露出來的端倪與這次新情況的綜合。齊格蒙特·鮑曼認為,這是一種根據(jù)現(xiàn)時的可行性來尋求機會,而不是堅持自己一貫的行為準則,甚至是可以隨時背棄承諾和忠誠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策略。③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時代:生活充滿不確定性的年代》,谷蕾、武媛媛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頁。青年在流動的屏幕、不斷被覆蓋的評論、隨時可增可減的活躍人數(shù)、禮物的刷屏、持續(xù)更新的直播印記以及黑粉與真愛粉的互掐之中,去體會無法預期、沒有固定情節(jié)甚至是沒有終點的直播生存鏡像。這種生活所記錄的永遠都是不斷流變的自我,在其中可以看見每個人,也支持每個人的個性與自主性,但每個面相都只是在直播跑道上的一閃而過。青年需要不斷地在直播中活躍才能獲得鐵粉、鉆粉以及不斷變換顏色的徽章等級等 “扎根”的憑證,而這已經成為直播個體化群體的生存方式。
然而,無論青年的個性特征是以什么方式出現(xiàn)在直播生活中,無論我們在反思他們時,他們的個體差異會促使他們以什么形式去表達、展現(xiàn)他們眼中的直播狀態(tài),都不是一個個人的問題。因為他們是在社群中,不同社群中的某些本質性的東西會在他們身上顯現(xiàn),更何況社群本身就意味著給予他們支撐,加之網絡會激發(fā)他們產生自立但合群、有思考但又懂合作的愿望。直播社群對于他們的支持往往是多方面的,每個青年都能夠在此之中得到相應的滿足,這或許是安全、尊嚴、情感、欲望、宣泄、慰藉,甚至是專業(yè)抑或只是無欲無求的打發(fā)時間。其中,最為直接的滿足就是,直播社群代表著有歸屬的自由。青年可以在直播社群中滿足他們對于集體歸屬的渴望,但又不至于有嚴格的社群條例對他們進行規(guī)約,這已經成為他們喜歡 “待在”直播社群的共識。雖然在此之中,青年仍難以呈現(xiàn)出穩(wěn)定與持續(xù)的自我,而是總被社群情境、對話內容與討論對象所左右,以至于常出現(xiàn)情緒化的表現(xiàn)。但是,在他們認識多元化的自我方面,直播社群仍可以給他們提供意義,即便這種意義大多非常有限且往往因人而異。
此外,應避免這樣的誤解,即認為個體化就能逃避社群的責任、放棄對社群負責。其實,個體化并非意味著絕對獨立、自私、功利與不近人情;相反,個體化在于把自我的身份從既定的東西轉變成責任,要求行動者承擔執(zhí)行這項任務的責任,并對其行為的后果負責。①烏爾里?!へ惪?,伊麗莎白·貝克-格恩斯海姆:《個體化》,李榮山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2頁。網絡的匿名性掩蓋每個人的身份特征,青年需要在網絡之中重新構造一個網絡化的自我,這是他們在不同直播社群環(huán)境下進行聚合、流動時的核心所在。這時,身份的特征就轉變成青年的言行舉止。當他們進入直播社群生活時,就是將他們的言行暴露在敞開環(huán)境下的過程,他們的價值觀、說話方式、思維模式等個體化特征,都是被各類網絡社群訓練、塑造出來的。不管他們說出什么樣的話、做出什么樣的行為以及他們所歸屬的社群在外人眼中的形象,都被視作是他們的責任,也都將是他們需要承擔的后果。當每個人為社群所承擔的部分逐漸清晰之后,也就是所有的責任與后果都疊加到了一起之時。因此,他們不僅無法逃離社群、無法割舍社群帶給他們的影響,反而在為自己負責的同時,也代言著直播社群。
如果說上述對直播社群的理解是作用于青年個人的觀念及其行為的話,那么,從社會的宏觀層面來說,網絡個體化的社群將有可能改變整個社會群體的格局。個體化聚集的趨勢、進程雖然是從現(xiàn)實社會開始并一直蔓延至虛擬世界,但直播卻將這一特征更加明顯的呈現(xiàn)。某些直播社群甚至相信并宣稱自己的群體樣態(tài),已經具備了值得現(xiàn)實社群去效仿的價值,同時,還可能具有更宏大的作用?!疤摂M迷幻音樂迷們似乎已經相信他們改造了世界,建立了一個單獨的社會,并且認為獨特的迷幻音樂活動通過向世界展示另一種生活方式從而促使其他社會形態(tài)發(fā)生轉變?!雹贕reener T.& Hollands R., “Beyond Subculture and Post-subculture? The Case of Virtual Psytrance”, Journal of Youth Studies, 2006,No.4,pp.393-418.社會本身就存在于由不同社群所構成的整體之中,不同社群所展現(xiàn)的是社會的不同層面、方面乃至文明、價值、道德、歷史等的變遷。每個社群的流動、更迭乃至消失,都有可能改變社會的結構與狀態(tài),而 “社會總能夠在小集團的層次上延續(xù)。我們因此可以推斷,如果文明要繼續(xù)的話,它必須保留小集體的某些特征”③曼瑟爾·奧爾森:《集體行動的邏輯》,陳郁、郭宇峰、李崇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4頁。。
克萊·舍基說,“我們在歷史上高估了計算機聯(lián)網的價值,而低估了社會聯(lián)網的價值,所以我們花了過多的時間用在解決技術問題上,而不是在解決使用軟件的人群的社會問題上?!雹芸巳R·舍基:《未來是濕的:無組織的組織力量》,胡泳、沈滿琳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7頁。直播青年社群是圍繞著以日常話題、現(xiàn)實內容、社會熱點等,通過集中體現(xiàn)、每日交流的方式,而建構起來的。在它被組織而成群的過程中,揭示的是青年從經濟交易、消費習慣、直播觀看者等表面現(xiàn)象,到社會交往、社會文化、社會行動者等的習得與認知,更為重要的是,他們是從上述過程中實現(xiàn)了從社群認可到社會認同的過渡。在直播社群中,青年是通過確認其所在的社群而定位其角色與意義,繼而在集體行動中生成全新的社會理解。因此,直播社群促使青年實現(xiàn)的是一種計劃性認同,“指當社會行動者不管基于哪一種他們能獲得的文化材料,建立一個新的認同以重新界定他們的社會位置,并藉此而尋求社會結構的全面改造”①曼紐爾·卡斯特:《認同的力量》,夏鑄九、黃麗玲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4頁。。
由于直播青年社群是以松散的青年個體、以自愿加入的形式共同致力于特定的直播實踐為原點,當青年個體達到一定數(shù)量時,也就有了足夠的動能去啟動社群運作與維持社群運行。因此,直播社群依靠的是具有社會能力且充滿熱情的青年個體,而不是組織的規(guī)章與框架,雖然集體行動的決定對每個青年都具有一定的約束力。當分散的網絡青年群友聚集起來共同行動起來時,直播社群也就具有了被稱之為 “無組織的組織力量”,即直播社群以無組織之形,卻發(fā)揮著包括功能、作用與效果等在內的組織應有之力。譬如,淘寶直播上的幫困義賣,就是通過主播的號召力、青年 “吃貨們”的移情能力與處境帶入而共同完成的公益行動,以此實現(xiàn)網絡青年社群的群聚效應對于社會良善、互助等正能量的推動與傳遞。同時,通過直播畫面呈現(xiàn)的家鄉(xiāng)風貌、年代情懷、生活體驗和科學技術,甚至是直播化的理想抱負等,會直達青年社群的核心,以此激發(fā)起青年社群的記憶共鳴、行動欲望,以至于將社群行動從線上轉到線下,協(xié)同完成這項瞬間占領社群所有人心的社會實踐活動。
這種朝向網絡群聚模式的開啟,有利于實現(xiàn)青年個體之間的相互信任。青年相互之間的共性(諸如愛美食、愛音樂、愛游戲等),不僅是互動欣賞的基礎,也是彼此信任的橋梁,這種性質會演變成在共同行動時的秩序與默契,即便在外人看來他們之間所謂的信任僅僅就是共同在諸如美食、游戲、唱歌等直播間中消費,以及在與主播對話、群友聊天中耗費。但是,由于信任的黏合力,使得他們即使做著這些事情,也會覺得充滿意義甚至是在改變世界。在個體化進程日益深化的現(xiàn)今,個體日漸地從傳統(tǒng)社群之中走出來,他們日益喪失的歸屬感、安全感與信任感在直播社群生活之中逐漸被聚攏,當他們組成直播社群時,便開始了重拾變得松散的關系、重聚變得孤立無援的個體、重構變得模糊的共同生活規(guī)范等工作。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網絡青年社群作為亞文化社群的代表,存在著某種 “潛在功能”,就是可以 “表達與解決父輩文化中依然隱藏或者仍未解決的種種矛盾,雖然是通過一種神奇的手法”②迪克·赫伯迪格:《亞文化:風格的意義》,陸道夫、胡疆鋒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99頁。。因此,聚集的網絡社群能夠修補傳統(tǒng)社群的缺陷,使傳統(tǒng)等級制變得扁平化與更加利于循環(huán),以便傳統(tǒng)社群能繼續(xù)發(fā)揮作用。
正是青年彼此之間的信任,使得他們在同化公私領域的過程中,對于隱私的分享變得毫無障礙。在直播粉絲群之中所討論的并非只有直播內容,而是包括家長里短、戀愛婚姻、學習工作、身心健康等在內的分享。一方面,這會更加牢固群友之間的關系;另一方面,卻使得他們對個人隱私、情感生活、親密關系甚至是身體經驗等變得倍感興趣且無所顧忌,以至于被某些直播平臺用作提高人氣、吸引粉絲的主題,導致出現(xiàn)了各種違反社會公序良俗、危害社會安全以及青年身心健康等以博出位、情色、暴露、暴力等為內容的亂象。將展現(xiàn)、交換個人私密作為直播分享的內容,表面上滿足的是窺視與獵奇的好奇心,實質上卻揭露了諸如行為失范、泛娛樂化現(xiàn)象、碎片式的生存、脆弱的相互依存等癥候,這一切都將危及隱私的公共性安全與健康交往的本質意義。如果青年社群在這種不健康的內容滋養(yǎng)之下,將會演化成一種集體性的墮落,這時,這種行為就不是現(xiàn)象級的而是長期的真實存在。因此,社會需要防范的不僅是他們在直播之中對于這種行為的追捧,更要杜絕他們對此的崇拜以及模仿,甚至是將此看作是習以為常。
舒樂認為,對于成熟于電子時代的一代來說,他們更多關注的是行為方式和風格問題,通常以個性、培養(yǎng)外在來代表自己,更為重要的是,他們不再依靠思想,而是依賴商品。③阿萊達·阿斯曼:《記憶中的歷史:從個人經歷到公共演示》,袁斯喬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46-47頁。通過購買換取一切,已經成了現(xiàn)代網絡青年的普遍消費共識。他們對于喜歡的主播、游戲、服飾等,可以集體性地打賞、充值、添置,依靠購買與可以購買的一切發(fā)生關系,通過消費他們可以在社群之中獲得更好的“待遇”與更高的 “等級”,甚至可以作為主播的副手管理整個社群。于是,消費的行為就轉變成了新的專制權力,它引導著青年將消費當作是一種獲得性資本,是只有通過不斷地消費才能獲得社群承認的資本。當他們開始不斷地通過消費積攢資本時,殊不知已改變了整個社群內部的生態(tài)。如果這種異化的消費只是青年個人行為,那么,需要對其進行規(guī)勸、教育乃至懲罰;但如果已經演化成集體的生存本能、基礎需要,那么,整個社會都需要警惕。這正如讓·鮑德里亞所說,“如果沒有 ‘集體意識’中對享樂的預料和自省式協(xié)同增強作用,消費就只會是消費而不會具有社會一體化的力量?!雹僮尅U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28頁。更何況,它將對整個社會的核心支持性文化構成威脅。
網絡青年的社群文化,是通過青年社群在網絡上的集結而形成,并以此傳播出去的思維與行為方式。它原本是一種引人側目的青年亞文化,現(xiàn)在卻表現(xiàn)為青年社群文化的變遷,它用粘合的方式提供了一種可供人們認識、了解其淵源的機會,因為它展現(xiàn)了一種連續(xù)性的青年亞文化發(fā)展的脈絡,更為特殊的是,它以整體性的狀態(tài)、在象征的層面把社會上所有青年亞文化的零散碎片都連在了一起。如果它在消費主張上是偏差的,那么,在其他方面乃至整個青年社群都會與社會核心價值觀發(fā)生矛盾。對于此類問題,并非僅僅對其文化進行謾罵與指控就能解決的,而是將其從人們普遍認為的文化邊緣拉回到社會整體文化的構成與歷史發(fā)展之中進行考察,這昭示著我們需要調整觀察的視角,以期發(fā)現(xiàn)它為何會出現(xiàn)顛覆、破壞、越軌、失德、疏離、虛無等文化狀態(tài)的根本原因,從而調整青年社群的心理狀態(tài)、態(tài)度情緒、思維方式與行為形式,使其接受社會總體文化價值觀的引領,并重回文化健康發(fā)展的軌道。
2018年1月,CCNIC在最新公布的 《中國互聯(lián)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之中指出,截至2017年12月,網絡直播用戶規(guī)模達到4.22億,較2016年增長22.6%。其中,游戲直播用戶、真人秀直播用戶均有不同程度的增長。這意味著,青年進入網絡、觀看網絡直播、結成網絡社群,已經成為一種不斷增長的趨勢。在此過程中,網絡青年社群呈現(xiàn)出意義與問題并存的狀況。為此,國家的解決方案是頒布一系列法律條規(guī)對其進行約束,學界的回答是對網絡青年及其社群進行理論與實踐的結合分析,以及對主播的類型、年齡分布、生存狀態(tài)、工資收入、職業(yè)操守、媒介素養(yǎng)等進行實際調查。
然而,社群的問題最終還是需要交由社群去解決,更何況網絡社群還可能孕育著新的希望?!斑@種社群終將從既定的規(guī)則中解放出來,不斷發(fā)展的新技術終將能夠突破既定的社會結構,跳出欲望的出發(fā)點,從而為后現(xiàn)代社會提供整合的可能?!雹赪ellman B.& B.Leighton, “Networks, Neighborhoods and Communities”, Urban Affairs Review, 1979, No.14,pp.363-390.這意味著,所有的不成熟都將在社群發(fā)展的過程中予以解決。只不過,在重構社群的過程中,我們還需要進行很多的工作,包括如何在保障發(fā)揮個體作用的同時、社群又能對其進行必要的約束;如何促使個人改變行為與他人同步時保持獨立的個性、社群又能公平地對待每位成員;如何使得社群的宗旨永遠都是善的、個體成員又能永遠理解與執(zhí)行這種善;“如何調整既存的結社制度,使之保持必要的控制功能的同時,又能疏導日益增加的公民自我組織的潛流”③李春:《關注網絡社群》,《思想理論教育》2004年第12期。;以及如何在網絡社群和現(xiàn)實社群自我建構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互構乃至同構;等等。幸運的是,我們已經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