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昊楠[山東師范大學, 濟南 250358]
“物哀”是日本古典文論的重要概念之一,由日本傳統(tǒng)文學觀念孕育演變而來,大多代表思戀、哀怨、悲傷等心理情緒。歷史上,早期日本文化曾受到中國文化的巨大影響,尤其在江戶時期幕府政權的推行之下,儒學曾作為官學流行于日本社會之中。然而,由于受到同一時期的明朝衰敗局面的影響,日本文人團體興起了自證優(yōu)越的“國學”活動。隨之而漸趨成熟的“物哀”等觀念,即是日本文學試圖擺脫對中國文化依附性的有力嘗試。實際上,“物哀”觀念與中國古典文化中的某些思想仍有共通之處。例如,鐘嶸《詩品序》有言:“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蔽锱c情在“感應”的黏結中進行了融合,感物之于感情,映射內(nèi)與外的交流。相較之下,“物哀”的具體闡釋眾說紛紜,但仍以“情感的外現(xiàn)”為基礎,以“物映于心”的形式為線索,雖然與鐘嶸所談“物情”的具體含義與情感傾向不盡相同,但對于事物與情感關系的把握有異曲同工之妙。
盡管對“物哀”可以進行多樣的審美文化解構,我們?nèi)匀豢梢酝ㄟ^三個維度來對“物哀”思想進行體系的建構。首先,“物哀”是主體對客體在現(xiàn)實中通過想象的方式進行思考而產(chǎn)生的感覺,如果將其類比于人的觀察行為,就表現(xiàn)為人對環(huán)境事物的敏銳直覺,例如觀察四季氣候、風景等。其次,“哀”是一種特殊的心理活動,部分組成可從人際處世關系中激發(fā)形成條件,人事的處理可以成為“哀”情產(chǎn)生的重要一環(huán)。復次,“物哀”是專屬于人的繁雜情感,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感情的層次變化對理解“物哀”也具有重要意義。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從人對外在環(huán)境的直接感受、哀郁的人事交游、內(nèi)心的情感抒現(xiàn)這三個方面對川端康成《雪國》中的“物哀”進行探究。
川端康成繼承了表現(xiàn)“物哀”美的傳統(tǒng)手法,以靈敏的感知力察覺人與物之間的相互牽引,將人心對外在環(huán)境的感受表現(xiàn)為“物之心意”,以物及我,將縹緲幽幻的雪國之景浮現(xiàn)于心境之上,散發(fā)悲玄的情感。文本以日本的越后新瀉縣為中心點,以山雪、原野等鄉(xiāng)郊景色以及高樓大廈、燈紅酒綠等都市景象,形成了向心式的呈景結構,兩種景象的交叉轉換也預示著島村的心境變化。一方面,鄉(xiāng)村的景象神秘而又富有溫情,溫暖與寒冷的色調(diào)巧妙地結合在一起,一望無際的純白雪原于縹緲中展開不惹塵土的畫卷,人跡罕至的雪國世界使人“洗盡塵滓,獨存孤迥”。無論是火車行進途中“易逝”的山巒景象、溫泉旅館外飄落的瑩瑩雪花,還是澄凈天空上流瀉的點點星光,都透露著淺薄的哀愁。遠與近的隔閡悄然消失,心與物的接觸由淺入深。島村的內(nèi)心受到了滌蕩,雜亂的思想也隨風飄去,而葉子與駒子的出現(xiàn)如同雪花落于指尖,融化如水漾的痕跡。純潔的雪掩蓋了人性的黑暗,孕育了無瑕的品性,生活于其中的葉子擁有閃耀于光中的心靈,然而,散亂雪花的脆弱也暗示著葉子悲涼的命運,生于雪國之中而歸于雪泥之下,葉子將自己的青春投入了雪國的懷抱。她化作一縷星河,流淌在島村的心上,葉子的死亡也使島村陷入了不切實際的哀愁。
另一方面,都市的繁華與忙亂投射到島村的思想之中,煩惱、迷茫、不滿充斥著他壓抑的內(nèi)心。繁殖在都市家中窗上的飛蛾成為島村的外化意象,他在都市中過著邊緣化的腐蝕生活,又渴望能夠擁有輕薄的翅膀逃脫城市的桎梏。對雪國的留戀吸引著島村回到無垢的神往之地,而由都市到鄉(xiāng)村的轉換必然會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斷層現(xiàn)象,島村在往返途中的猶豫不決也預示著他與駒子的分離。但是,島村懂得欣賞冰涼的雪山、余暉下的山巔和深寶藍色的山容,也熱衷于接受嫩綠色的氣息、明媚的春光,他似乎將全部的精神放在了玄遠優(yōu)美之地。都市枷鎖不過是島村面對駒子的愛戀時用來逃避的借口,這也為島村的漂泊與愁寂提供了原生條件。
川端康成心中對“物哀”的理解可以將其作用空間延展到人世,而人世中的位置關系與命運發(fā)展狀態(tài)也使《雪國》中的人物具有“舍形而悅影”的特點,他們拋棄現(xiàn)實,追逐虛幻,于大物、小物的夾縫中不斷流轉。文本以島村、駒子、葉子三個主要人物為代表的不同人事發(fā)展為骨架,構成一場低語怨訴的悲劇。島村的心靈是自由的,他可以如同無根的浮萍四處飄蕩,也可以任意往返于心向之地,但他卻生長于處處有規(guī)則限制的社會之中,為了擺脫人世庸俗的誘惑,他選擇了反省自身,以純潔閉塞的圣地——雪國作為心靈靜修之處,他以目空于心的方式為自己的靈魂祛魅。因此他沉醉于雪國的無憂無慮,將桃花源般的理想寄托于其中,試圖擁有詩意的生活方式。他可以同藝伎們平等地相處,也會和她們探討令其癡狂的日本古典舞蹈。優(yōu)美的姿態(tài)與淡然的顰蹙,近在眼前卻終究要離開,寄托著島村難以實現(xiàn)愿望的幽幻與哀愁。雪國只是休息的棧地,永恒的價值無法存在于其中,島村也只能彎曲理想的脊背,佝僂著心境乘坐鋼鐵禁錮的交通工具以求得暫時的慰藉,忘卻時間與距離,踏入憂愁與哀思的深淵。快節(jié)奏的理性與慢節(jié)奏的理想成為島村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
島村的人世效應如花瓣落在湖水上激起了漣漪,水紋的波動也影響到了駒子,使得她的生活耽于迷幻,囿于“比事而哀之”的境地,這意味著其命運軌跡必然會發(fā)生“滯于物而形于悲”的遷移。實際上,“純潔的藝伎”才是駒子的真實寫照,單純與魅惑如陰陽諧和般同時出現(xiàn)在了駒子的身上。善良的心靈使她以藝伎的身份工作,以報恩的名義為青梅竹馬籌措醫(yī)藥費;魅惑的氣息促使她追求自己懵懂的愛戀,即便背叛行男也處之泰然。在早期日本社會中,女性處于極端被動的地位,面對身份的差異,駒子反而放棄了“自我”的固有形象,探尋“本我”的秘密。即便藝伎成為她無法褪下的烙印,她也以社會底層的女性身份對情感發(fā)出了微小而又堅定的信號,卻沒有受到島村的重視,甚至在島村離開的時候?qū)λa(chǎn)生了生理上的厭惡。駒子精心付出卻受到誤解使她更加哀慟,鏡花水月,終成虛幻,她也受到了命運無情的嘲諷,島村帶來的并不是希望,而是使駒子再次陷入悲哀的絕望。而葉子作為文本中如雪精靈般純凈的形象,也避免不了香消玉殞的命運,構成了文本中生命層次上的悲劇。三人因一次旅行、一座旅館、一片雪國而產(chǎn)生命運的糾纏,哀愁與悲寂的結局也顯現(xiàn)著“物哀”的外延。
川端康成對“物哀”情感的描繪側重于“不我能畜,反以我為仇”的男女哀怨戀情,在以情代人的塑造中自成一派風流雅趣。他繼承了日本傳統(tǒng)的“好色”“雅艷”的文學觀念,畸形的愛戀也能獲得哀傷的美感。《雪國》對島村與駒子的朦朧愛戀多了一絲包容與理解,更能引起情感的共鳴。島村是已有家室的浪漫男子,駒子是已經(jīng)訂婚的歌舞藝伎,本不可能存在交集的二人在冥冥之中相遇,島村也早已明白,“自己從一開頭就是想找這個女子”,文本中的情感脈絡已經(jīng)脫離了世俗禮教的禁錮,不受道德規(guī)范的約束,任自然人性恣意生長,任男女之間的感情如野草般蔓延,允許情感上的自然失控。如果要欣賞蓮花的美麗,就不能沒有污泥濁水。同樣,如果要使島村與駒子的感情悲哀到璀璨,就不能沒有不合常理的先天關系,二者強烈的情感傾向孕育出悲哀的“憂愁”之花。
島村的內(nèi)心情感,不僅蘊藉于駒子姣好的容貌之上,還存了一份欣賞贈予活潑動人的葉子。島村的浪蕩天性使他不可能安居一隅,即便在雪國中收獲駒子純真的愛戀也漸漸對其產(chǎn)生了厭煩。當他發(fā)現(xiàn)世俗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時,他將葉子視為美好的典型,因此,葉子的肉體并不是其存在的憑證,純潔的精神使其在雪國中成為理想的化身。在葉子因火災掉下樓時,“島村總覺得葉子并沒有死”,卻“充滿一種說不出的苦痛和悲哀”,這種情感也在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而駒子面對葉子的死,“仿佛抱著自己的犧牲和罪孽”,如水墨畫般留白的結尾也留下了揮之不去的無奈哀思,“物哀”的悲痛縈繞其中,持久不散。
本文通過人心對客觀外物的感受、哀郁的人世交游以及自然的人情抒現(xiàn)這三個維度對《雪國》中的“物哀”思想進行了梳理,也對川端康成的“物哀”體驗以及哀愁、憂寂、悲涼、虛幻的物哀內(nèi)涵進行了探究與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