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濤 (貴州大學 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 550025)
《楢山節(jié)考》是今村昌平根據深澤七郎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作品講述了在日本信州的一處深山中的一個山村的“棄老”故事。小村的傳統(tǒng)習俗是當村里老人到了70歲的時候,就要由家里的長子把老人背上楢山,去面見楢山神?!稑A山節(jié)考》的故事以阿玲一家展開,阿玲已經年滿六十九,必須在冬天前進山。在這樣的命運面前,阿玲依舊用豁達的心去支撐一個家,為長子辰平續(xù)弦的同時,也在不斷的為自己進楢山做準備。最后在村落共同體的規(guī)則排擠和孫子介左吉的催促下,在一個大雪即將飄臨的晚上,辰平背著母親上了楢山。影片圍繞著“孝道”與“生存”這兩個主題,展開對當時生存與生活的一個討論,幾代人之間對阿玲上山一事所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可以被認定為是生存思考中的不同維度。
“孝道”觀念在日本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日本的孝道觀念是伴隨著中國的儒教傳入。根據《日本書紀》、《古事記》記載,中國的儒教傳入日本大約在公元5世紀左右,既魏晉南北朝時期。儒教雖然區(qū)別于儒家,但一脈相承,都推崇禮樂文明。在當時,儒教的孝義思想已經為廣大的中國社會所接受,“忠孝為立身之本”已成為中國人基本的道德信條。但儒教所帶到日本的文化卻沒有迅速的傳播并被接受,究其原因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點:一、社會形態(tài)限制。日本作為一個島國,相對于當時的中國社會來講,屬于發(fā)展非常落后的,對比時間上的刻度,公元5世紀可以大致確定日本當時處于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過渡的時期。刀耕火種的耕作方式,無法建立像封建社會一樣的等級制度和父權為中心的家族體系,當時的生存環(huán)境要求男女都要進行共同的生產,沒有確切的男尊女卑的性別劃分。從影片中可以看到,生女孩可以賣掉,用來買米買鹽,生了男孩可能被扼殺丟棄在田野,足以說明當時還沒有形成完善的父權社會制度。因此,在生存與孝道之間,更多人選擇了生存,孝道觀念就被擱置一旁,無人問津;二、從生產力來看,日本島國的地理環(huán)境,限制了他的土地開發(fā)和利用,山地多而平原少。地處海洋中間的日本島,在地形和技術交流上都存在著劣勢,簡單而傳統(tǒng)的生產工具和崎嶇不平的山地地形,無法進行精耕細作,海嘯、龍卷風等等自然災害都能把一切摧毀,因而無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產出滿足所有人口的糧食;三、從日本人的信仰的神道信仰看。因為日本處于環(huán)太平洋火山地震帶上,自然災害頻發(fā)。這種自然環(huán)境之下的日本人衍生了一套自己的宗教信仰——神道,神道屬于泛靈多神信仰(精靈崇拜),視自然界各種動植物為神祇。多神信仰使得他們遵從自然界的規(guī)律發(fā)展,遵循自然界優(yōu)勝劣汰的規(guī)則。所以,當老人沒有足夠的勞動力,并占用著有限的公共資源的時候,就會被集體所淘汰,任其自生自滅。四、從日本當時社會受教育程度看。中國儒教思想傳入日本后,主要供日本上層社會學習,普通民眾并無機會接觸中國儒教主要思想理論。孝養(yǎng)觀念只是在日本上層社會中的貴族中傳播,并未為廣大民眾所知。而貴族習得的孝養(yǎng)觀也是照搬中國儒教的“孝道”,并未結合日本獨特的風俗文化加以改造。作為倫理道德觀念的“孝”于日本社會并非原發(fā)概念,而是由大陸文化輸入的。由集團外部引入的思想觀念在沒有結合集團自身加以演進的情況下,想要迅速被接受是不可能的?;谝陨显蛑袊褰獭靶ⅰ钡挠^念傳入日本后,沒有立即成為日本人民普遍接受的社會倫理道德觀念。
《楢山節(jié)考》中的生存環(huán)境可以視作一個獨立于外界的區(qū)域,村里的生活方式、生存觀念、宗教信仰等都保留了相對原生態(tài)的結構。從家庭結構中即將形成的父權制、生產中的集體勞作、村落事務集體商量、上山儀式中的長老制度、楢山山神的信仰傳統(tǒng)都可以清晰地反映出村落中是沒有明顯的階級劃分的,大家都遵循代代相傳的村規(guī)民約,執(zhí)行著“棄老”這一傳統(tǒng)民俗。
《楢山節(jié)考》整部電影中都充斥著各種表達性的可視符號,從鏡頭的第一幕,天空中出現(xiàn)的貓頭鷹,一路從天上俯視地上的種種一切,直到鏡頭定格到楢山腳下的小山村,故事才進入正題。這種上帝視角的進入方式,首先是一種視角沖擊,概覽一切,描繪出當時整體生存環(huán)境的背景要素。其次,貓頭鷹在傳統(tǒng)文化中被稱為逐魂鳥、報喪鳥等,古書中還把它稱之為怪鴟、鬼車、魑魂或流離,當作厄運和死亡的象征。電影從一開始就是以冷峻、客觀的視角進入,講述山村中發(fā)生的一切,圍繞著死嬰、蛇、老鷹等等各種符號加強這種視覺感和對比性。
《楢山節(jié)考》中的場景總是伴隨著各種動物符號的出現(xiàn),今村昌平的作品中經常描述原始的獸性和生存決定論下的性欲和愛情。蛇在《楢山節(jié)考》中反復的出現(xiàn)在交歡的鏡頭中,當介左吉和阿松在樹林中云雨交歡的時候,鏡頭切換到了兩條正在交配的蛇。當阿松說她懷孕的時候,鏡頭又切換到了一條正在生產的蛇。蛇是一種多位象征的結合體,一方面、傳統(tǒng)中國的神話故事中,人類始祖女媧和伏羲都是人首蛇身的形象,二者的結合才開始誕下人類,蛇隱喻了人類繁衍生息的特質,蛇的多產也暗示希望人類可以不斷繁衍擴大,保證在殘酷的自然競爭中得以保存延續(xù)。另一方面、在西方經典《圣經》中,蛇誘惑亞當夏娃偷吃了院中的禁果——智慧之果。從蒙昧中被喚醒,開始知道善惡是非。但上帝因此而懲罰他們,將他們逐出伊甸園,在人間接受各種磨難。作為誘惑者的蛇則被罰終生用肚皮走路,并讓它去咬女人的腳跟。蛇在這里有兩種隱喻,一是對人類智慧啟迪的先導,幫助人們拜托了神的控制和依賴;二是罪惡的象征,它蠱惑了人,使人犯下罪惡,從此人類背負著原罪。
辰平在捕殺兔子是突然出現(xiàn)的老鷹叼走了本應屬于辰平的獵物以及出現(xiàn)在田里的死嬰都可以看做是弱肉強食的表征,老鷹是強者,奪走了辰平的獵物,辰平無計可施,只能眼巴巴看著獵物被拿走,這里的辰平是弱者。田里的死嬰給受眾更大更多的情感沖擊,大家都會憤慨,為什么會這樣做。但從客觀的角度,在生存受到極大挑戰(zhàn)的時候,新生的人口對現(xiàn)有的人口造成的負擔和對有限資源的分享,是足以使成人放棄嬰兒來保全自己的。在這個時候,角色互換,成年人是強者,嬰兒是弱者。
第二類是非動物性的表征,既“白米”。村里的主要食物是土豆,其次就是玉米及各種野菜。村里最好的食物就是白米,一年中只有祭山神的時候才吃一次。食物匱乏的環(huán)境,米被賦予了神圣的地位。當村里的一位老人被宣判即將死亡,棺木都已經準備好了的時候,因為吃了白米飯,馬上就病好。還有歌謠“おらんの父っちゃん身持の悪fh三日病んだらまんま炊XIVft(我家老爹,品行不端,生病三日,要食白米飯)。都可以看出,白米的神圣性,有著起死回生的仙藥功效。
還有就是阿玲那一口康健的牙齒,通常牙齒健康被視作身體健康,然而電影中阿玲那一口健全的牙齒卻一直是全村人嘲笑的對象,包括她自己的孫子介左吉都編排歌謠來嘲諷阿玲的牙齒,歌謠唱到“我家阿婆偷偷在墻角,數著自己那33顆鬼牙”,介左吉甚至帶著村里人一起唱這首歌謠。而阿玲不想因此而蒙羞,只得偷偷的在磨坊的石磨上磕下了自己的牙齒,并且跑到全村人面前去展示自己磕壞的牙齒,這種做法更是激起了全村人對她的嘲諷。代表康健的牙齒成了被嘲弄的對象,為了讓家人安心送自己上山,也不再給家族榮譽造成損壞,阿玲希望通過自我犧牲來成全家族和社區(qū)的和解,但這種方式并不能真正的讓大家消解對她的奚落,最后阿玲只能加速上山的準備,盡快為社區(qū)平衡做出讓步。
無法繞開的命運規(guī)則,所有的老人都有被送上楢山的一天,這個習俗一代傳一代,沒有人去破壞。因為在后來的經驗中,大家都知道失去勞動力的老人是一個嚴重的負擔,威脅到一個家庭的生存和延續(xù),所以,必須狠心把老人拋棄到楢山,才能保證更多人的生存。日本民族是一個能坦然面對死亡、甚至欣賞死亡的國家。為了榮譽和忠誠,在鐮倉幕府時代以后,武士階層最崇高的死亡方式就是采取切腹自盡,以此來展示自身的靈魂和忠誠。
《楢山節(jié)考》中的阿玲最后還是說服了兒子辰平送自己上山,在黑夜中,辰平背著母親阿玲,走在去楢山的路上,一路上,兒子都在試圖跟母親講話,但母親完全遵循不講任何一個字的規(guī)則,只有通過拍打辰平的背來催促他快點前進。不講話的規(guī)則和由長子背上山的規(guī)則,有著更多的含義在其中。不講話首先是村里的規(guī)則,必須遵守。其次,不講話的規(guī)則也是為了在無形中斬斷這種親情關系,因為一旦開口講話,老人可能祈求讓后人給他活下去的機會,另外也是避免年輕一代心軟,不舍得送老人上山,從而造成家庭榮譽的損失。為什么要背上山,而不是陪同走路?用背的方式是滿足辰平最后一次為母親盡孝道,以后再也沒有機會做任何服侍老人的事。另外一方面,用背的形式是讓老人家有心理準備,沒有走過的路,是沒有辦法再走回去的,徹底滅掉老人的生存希望,這是一種殘酷的生之希望,讓人在鏡頭落幕后仍然唏噓不已。
《楢山節(jié)考》這部電影采用一種第三位在場的視角,將整個村中生活的全貌,真實地展現(xiàn)在受眾面前,無論是令人心悸的死嬰鏡頭、還是介左吉厭惡之情都展示出來,不做任何的道德評判,所有的一切都有觀眾自己的判斷,并且都會給出自己的解讀,這就是該電影的成功之處。
[1]李貴鑫.試論日本孝養(yǎng)觀的歷史演變——以《楢山節(jié)考》為視角[J].學術交流,2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