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涵
光緒三十三年六月初六,紹興。
這是她最后一次走這條路了。夏風喧囂,亂蟬嘶鳴,人聲鼎沸。頭枕在木枷上,她任憑驕陽在臉上燙下無血的傷痕,望著連飛鳥都不愿眷戀的蒼白天空。她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都重重地在青石板路上烙下腳印。腳鐐摩擦地面,隨著她的步子哐啷作響,卻淹沒在一片喧鬧里。“唉,自作孽不可活!”“是啊,日子過得好好的,鬧什么革命呢!”“她兩個孩子都才多大點兒?這就要沒娘了!可憐!”……
柔弱的身軀快要承受不住一身枷鎖的重量,堅硬的鐵銬刺破她細嫩的肌膚,印下血痕。她努力挺直了脊背。三十年來她頭一次覺得這條路這么長。小時候幾步就能從大江橋跑到清道橋,在沿街大小店鋪里來來回回穿梭,捎上一個漂亮的撥浪鼓,再包上一塊噴香軟糯的桂花糕?,F在呢,實在太長了。
這條漫長的、通向黃泉的路終于走到了盡頭。拖著長辮子的劊子手重重一腳踹在她腿上,她雙膝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泥水浸濕了裙擺。鬼頭刀高懸在她頭頂,干涸的血跡銹了刀刃。
她離開家時,跟女兒說,她這回要走很久。女兒乖巧地點頭,答應會照顧好弟弟。小女孩不哭也不鬧,已經習慣了母親短暫的陪伴和長期的離家遠行??墒沁@一次,母親走得太遠,回不了家了。
“她革命都是為了誰啊?”風裹著流言,從四面八方灌進她耳朵里。她實在有些支撐不住肩膀上木枷的重量,微微佝僂了背?!拔彝渡砀锩y道不是為了這些圍在軒亭口的人嗎?”是嗎?不是嗎?
手起刀落,干凈利落。小孩嚇得一聲尖叫,躲到大人身后不敢看。舉著饅頭的老頭兒費力擠過人群,來沾一點新鮮的人血,好救救他那患癆病的小外孫。滾落的頭顱還沒閉上眼,風把鐵銹味載到很遠的街巷。
民國八年四月廿五日,北平。天階夜色涼如水,火光在燈盞里搖曳,在藍格子油漆布上忽明忽暗。作家從龜背筆架上提起毛筆拂過硯臺,墨瞬間便沁入狼毫。自墨在稿紙上暈開一道,筆微頓,接著蠅頭小楷便鋪滿了好幾張紙頁,字潮翻涌?!斑@‘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他的筆吶喊著,“革命者為愚昧的群眾奮斗而犧牲了,愚昧的群眾并不知道這犧牲為的是誰,卻還要因了愚昧的見解,以為這犧牲可以享用,增加群眾中的某一私人的福利?!彼麄兦髞淼乃?,從來就救不了他們自己。
悲哀!悲哀!悲哀!筆尖微顫。為什么?。克麄儦g呼,他們高喊萬歲!他們在圍觀槍斃,可被槍斃的也是中國人。他們是看客,他們手里也拿著槍。我何時才能看到這群看客散去?作家透過未合緊的窗望向梢頭凝結的鉛華。夜風微涼,催動枝丫。
萬年歷一九六六年八月廿三日,北京。
立秋已有近兩周了,秋意還一點未見。這幾日也不見一點兒雨,唯有秋老虎還在作威作福,還是熱,滿眼只剩下紅色。瘋了,都瘋了。他們揮舞著最熱烈的顏色,他們鑼鼓喧天。“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他們振臂高呼:“造反有理,革命無罪!”他們將那些不肯低下的頭按到地上。
老先生鼻梁上還架著那副黑框眼鏡,可鏡片已經碎了。他頭頂著用舊報紙糊的高帽子,仿佛千斤重;胸前掛的牌子,寫他反動。什么都往他身上扔,什么罪名都往他身上砸。沿街兩旁的紅衛(wèi)兵里有個他曾經的學生,那年輕的面孔已經漲紅,嗓子都喊得嘶啞了。學生對上老先生的目光,先生的目光一改往日的期許,是惋惜和憐憫。惋惜誰?憐憫誰?我?學生不解。但他想起這天地之間還容得下一張課桌的時候,老先生站在講臺上,一整黑板工工整整的小楷盛著從窗口斜灑進來的陽光。
很久以前了吧。隨著人潮涌向孔廟,學生仿佛聽到老先生被按到地上時膝蓋破碎的聲音,像老古董瓷器被狠狠砸在地上。他們之間隔了一層火幕。那些老先生不知多少個白天奮筆疾書,又多少個夜晚推敲琢磨得來的書稿,同幾百年風雨戰(zhàn)火中幸存的書畫,被打上“毒草”的標簽,被火幕無情地吞噬。風助火威。主持這場批斗的紅衛(wèi)兵也曾是老先生的學生,老先生課堂上說的話他幾年前考試的時候一句想不起來,現在倒是倒背如流。他一句一句地質問,用演樣板戲的刀槍劍戟對著老先生枯老瘦弱的身軀。
老先生對這一切置若罔聞,他不認罪,也不否認自己講過那話。他雖跪著,雖遭毒打,然而腰板卻是挺直的。血染紅了古磚?!皩Γ?!打倒他!他是毒瘤!他是萬惡的資本主義!”置身人群中的學生被這在耳畔暴起的尖銳的女聲嚇了一個哆嗦,他朝身邊看去,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套著過分肥大的綠色軍裝,袖子上一道鮮紅的紅袖標。
“為什么說他是‘毒瘤?”學生問女孩。
“因為他寫的東西都是毒草!”
“你讀過嗎?”
“沒有!毒草可不能讀!”
“那你怎么知道是毒草?”
“他們說是?!?/p>
“那為什么說他資本主義?”
“聽說他拿了美國人的錢!美國就是資本主義!”
“聽誰說?”
“聽他們說的?!?/p>
“他們是誰?”
“大家都這么說?!币桓崩硭斎坏恼Z氣。
人云亦云。學生想。隨即他又想起在學校的最后一節(jié)課,臨下課老先生抓起粉筆,顫顫巍巍地在黑板上寫下四個字“人言可畏”。我還要在這兒站下去嗎?學生退后一步,女孩擠到他身前,繼續(xù)興奮地喊著。
薰風摩挲著虬曲盤錯的古松上纏滿的歲月的皺紋,無言。他沒有走。次日,西北郊的太平湖紅荷艷目、碧盤滾珠。老先生向著湖深處走去。
公元二零一七年任何一日,互聯網。電流穿梭往復,編織出一張網,二進制的代碼一行一行刷新。有人在敲鍵盤。無數人頂著代號,誰也不知道屏幕那頭是誰。東京女大學生遇害案,他們洗白兇手,又指責受害者母親斂財。大學生患癌癥到網絡搜索引擎推薦醫(yī)院就醫(yī),被訛詐錢財,最終不治身亡,他們避重就輕、顛倒是非。某男明星妻子出軌經紀人,他們圍觀、唾罵……
敲擊鍵盤的手仿佛永遠都不會累,盯著屏幕的眼睛已經不會流淚。他們是誰?他們還是那個“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他們在互聯網時代有了一個新的名字——鍵盤俠?!拔液螘r才能看到這些圍觀的看客散去?”作家的筆仍在發(fā)問??呻娏骱臀⒉ń豢棾龅氖澜缋餂]有風。畢竟,這是一個打字不用負責任的年代。
(編輯/張金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