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津辰
我每天都在尋找,瞳孔里開著煙灰色花朵的人,小小的,淺灰色的,有六個花瓣,只是大多數(shù)人都看不見哦。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適合住在城市,走在硬邦邦的水泥路上,我摔的跟頭越來越多,嘴啃泥式、四腳朝天式、屁股落地式……我搬到40層樓已經(jīng)九年。從40層下來,需要很長時間,我不會坐電梯,我害怕,害怕不需要理由。我的雙腳永遠(yuǎn)也適應(yīng)不了踩著水泥地走路的感覺,總摔跟頭。
我姓“土”,名“土土”,所以我叫“土土土”?錯了,他們都叫我“三土”。我喜歡這個名字。清晨特別美,這個時候我站在四十層的露臺上,扯著嗓子喊“三土——”,然后又扯著嗓子答應(yīng)“哎——”其實就算我扯著嗓子,聲音也是又啞又輕的。我繼續(xù)呼喚,我的眼前會出現(xiàn)大片的土地,開著暖暖的花,長著柔柔的草。我喜歡這種幻覺。
唉,其實,這兒原來不是這樣的,它曾經(jīng)像一片巨大的槐樹葉子,憩在兩條河流之間。我用腳仔細(xì)丈量過,長2017步,寬2017步。我對這里熟稔得像熟悉自己的胡子,憨厚的鼴鼠先生啊,柔軟的兔子小姐啊,嬌氣年輕的柳樹丫頭啊,還有帥氣的松樹小子……不喝一口水我也能說上十天十夜,可是有誰愿意聽我說這些呢?人們壓根兒沒有時間留戀過去。再說我的胡子,已經(jīng)被我雪藏了9年,就好像曾經(jīng)到處都是的柔軟芬芳的泥土,被這個城市雪藏了一樣。高樓和水泥路一夜間淹沒了這里,我還記得當(dāng)時的手足無措和目瞪口呆,很長一段時間里的我就像一只受驚的樹葉。我想過離開,可是我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那么久,我舍不得。
我有一個布口袋,以前用來裝饅頭,現(xiàn)在我用來裝泥土。我還有一個露臺,我給它鋪上泥土。我朝著東、西、南、北不同的方向,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背回一袋一袋的泥土,不同地方的泥土有不同的顏色,烏油油的黑土,晚霞般的紅土,雪一樣皎潔的白土,還有茄子紫的、橙子黃的、咖啡色的、綠茶色的……不同時候的泥土有不同的味道,春天是蜂蜜味,夏天是薄荷味,秋天是甜橙味,冬天是糍粑的味道。做這點(diǎn)事兒,花了我整整五年時間。
第六年,我開始尋找瞳孔里開著煙灰色花朵的人。我遇到的第一個瞳孔里開花的人,是一個男孩,他的皮鞋很亮,亮得能映出100層高的樓。我走上去,攔住他的路,他不滿地瞪我一眼,側(cè)側(cè)身子想擦肩而過;我追上他,又把他攔住?!拔覀冋J(rèn)識嗎?”他皺著眉頭?!安徽J(rèn)識?!蔽椅⑿χf,右手插在口袋里,抓出一把土,對著他的臉,狠狠地吹了幾口氣。飛起的土頓時迷住了他的眼睛,半秒之內(nèi),他變成了一條蚯蚓,匍匐在冷冰冰的地上戰(zhàn)栗。我撿起他,沒錯,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瞳孔里開著煙灰色花朵的人,把他們變成蚯蚓,讓他們和泥土在一起,只是這種尋找不太令人愉快。我把這些蚯蚓帶到我的露臺上,他們一碰到土,毫無例外地弓著身子就往土里鉆去,一會兒全不見了。我拍拍手,久久地微笑。我知道他們或者不停地睡覺,或者不停地挖洞,這些對他們都有好處。
我離不開泥土。城市零零星星的花壇里有土,我的露臺上有土,對于我來說,它們連杯水車薪都不是。我總是口渴,大口大口地喝水,還是渴得厲害。我知道我需要的不是水,而是大片大片的泥土。當(dāng)這里還是大片大片泥土的時候,我常常仰面躺在泥土上,一躺就是幾天幾夜,全身被溫暖、濕潤和芳香所包圍……一想到這些,巨大的幸福和悲傷便狠狠沖擊著我的眼睛,大滴大滴地落淚。泥土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只是很多人還不知道,很多人已經(jīng)忘卻。我的身體,因為太久太久沒有親近泥土,正一天一天地衰弱和枯萎。曾經(jīng)我有一把雪白發(fā)亮的胡子,因為掉得太兇,被我剪了,用一塊藍(lán)印花布包著放在衣柜的最底層。我打算,等找到所有瞳孔里開著煙灰色花朵的人后,就帶著我的胡子離開這座城市。
幾天后,番薯地里的蚯蚓一條接著一條鉆出來,它們從土里一探出腦袋,就變回了原來的樣子。那個男子的皮鞋依舊很亮很亮,唯有瞳孔里煙灰色的花朵消失了。接著就會聽到他們開心地大叫:“感覺真舒服啊,好像泡了個熱水澡!”“全身輕松啊,好像卸下了很多擔(dān)子!”“呼吸也通暢多了,心情明媚得像春天的陽光!”接著,他們就抓住我的袖子,一個勁兒地問我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聽得懂,我說:“太久沒有親近泥土的人,瞳孔里會開出煙灰色的花朵。”“真的嗎?煙灰色的花朵?我們可從來沒有見過?!蔽艺f:“你們看不到?!薄澳侵挥心隳芸吹??”我說:“也許吧。但是你們自己一定能感覺到,是那種很深的疲憊和迷茫?!薄芭丁蓖系瞄L長的聲音,不住點(diǎn)著的下巴,也許是懂了吧。他們向我表示感謝,親熱地和我擁抱。然后滿臉陽光,身體輕盈地離開,有的人還唱著歌兒。而我又下樓去尋找。
多少年來,我一直不停歇地尋找著瞳孔里盛開著煙灰色花朵的人,可是他們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且越來越多。我不得不一年一年地推遲著我離開的時間。我不斷地摔跟頭,最多的一天用了360種姿勢,其中有6個姿勢很優(yōu)美。
有一天,那個穿著很亮皮鞋的男子竟然找上門來,他焦慮地說:“三土,我的瞳孔里是不是又開出了煙灰色的花朵?”我點(diǎn)點(diǎn)頭。他說:“難怪啊,總是累總是困總是不開心?!蔽覐目诖锾统鲆话淹?,迷住他的眼睛,他又變成了一條蚯蚓。過了幾日,他一身輕松地離去,臨走之前,他對我說:“三土,你的眼睛里好像也有東西呢?!蔽业男摹翱┼狻币幌拢掖蛄伺杷?,對著它看我的眼睛,瞳孔里正怒放著一朵煙灰色的花。我搖著頭對自己笑笑,我的日子到了。但我已沒有力氣離開這座城市。
初雪,雪花飄落在我的手上,是我住進(jìn)四十層的第十年,我吃下一把泥土,變成了一條蚯蚓。正要往土里鉆的時候,聽到“咚咚咚”的敲門聲,聽到很多人在喊:“三土,就住在這里!”“三土,開開門啊!”“三土,我的眼睛里一定開出煙灰色的花朵啦?!薄叭粒瑤蛶臀?!”……我往土里鉆去,多么溫暖濕潤的泥土啊。我的眼睛睜不開了,我的身體不聽自己使喚了。作為一個上千歲的土地公公來說,我已經(jīng)盡力了。沒錯,我原來的名字叫做土地公公,庇佑這方土地曾經(jīng)是我的使命??墒亲詮娜彳浄曳嫉幕睒淙~子變得冰冷堅硬,我就力不從心了?,F(xiàn)在我太累了,我要睡了。我不知道我要睡多久,也許一年,也許會一直一直睡下去,直到有一天大片泥土的芬芳把我喚醒。
對不起!我要睡了!
指導(dǎo)教師 何平
(編輯/張金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