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霉素
老漢扛著犁牽著牛走在街上,蹲街的閑人笑他:老漢,又到地里挖金撈銀去呀?土地都是公家的了,領(lǐng)了補償款地就已經(jīng)不屬于你,你不是瞎忙嗎?
老漢不理他們。土地公家收了說是建水庫,各家各戶領(lǐng)了補償款之后,就沒人理會那大片大片閑置的土地。老漢心里想,不能讓自己的那塊地閑著,犁地播種是莊稼人的本分,即使種上的莊稼沒來得及長成,哪天公家要用那就用,莊稼人看著地閑著不舒服呢,土地多好啊,種什么長什么,種一個長出十個百個,不欺人。
老牛知道路,走著走著就走到老漢前面,四蹄邁得遲緩卻沉穩(wěn)。
蹲街的閑人看著老漢和他的伙計們都笑,老漢知道他們笑什么,不就是笑我們老人老牛老犁嗎?老漢努力直起腰,但很快又彎了下來,真是人老老在脊梁上。肩上扛著一張犁,身子顯得更彎,犁把有些開榫,還滿身裂出一道一道的裂紋,像老漢臉上手上的皺皮。
老漢的地在一個山套里,遠遠地就能看到地邊那棵柳樹那個墳包那塊臥牛石。墳包里是老婆子,走了十年了,墳邊當年插的柳枝都長成了樹。老漢把老婆子埋在地邊就是想讓老婆子幫他守著地,讓老婆子和地融為一體,老漢覺著這樣地就是他的家人了。
公家人讓水庫淹沒區(qū)里的墳都遷到公墓里,老婆子的墳也要遷,只是公墓里給的地方太小,一米見方,只夠埋一個骨灰盒,老婆子當年沒有火化,埋的是大棺木。老漢不想遷墳,兒子不答應(yīng),兒子已經(jīng)領(lǐng)了公家給的遷墳補償款,不遷不行。那就招魂吧,兒子說,按村里人做法,骨殖不動,給亡人做個牌位,抓一把老墳的土把魂招走,埋進公墓就成了。老漢很生兒子的氣,沒有骨殖的墳是墳嗎?他覺著兒子是看上了遷墳的補償款才這樣做的。
老漢放下犁,讓牛在地邊吃草,便背著手圍著地走了一圈,老漢每次來到地里都要圍著地走一圈,像將軍檢閱他的部隊。老漢在地里勞作后,喜歡蹲在地邊看他的莊稼,聽莊稼拔節(jié)的聲音,他覺著那聲音像兒孫在膝前嬉鬧,讓他很受用。
老漢套上牛開始犁地,地是好地,老漢細心經(jīng)營了大半輩子了,松松軟軟的土翻上來就有了濃濃的新土味道,老漢使勁地吸了兩口,很過癮!老漢無意間看了一眼地邊老婆子的墳包,墳包還是老樣子,好像又不是老樣子,他一下子想起來,老婆子的魂讓兒子招走了,這墳已是沒魂的土堆,這地也成了沒魂的土地。
老漢愣住了,他不知道在沒魂的土地上耕種還會有收獲嗎?
老漢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和地一下子疏遠了。他突然感覺特別累,走到地邊臥牛石上休息。臥牛石是一塊很大的天然石,臥牛石上刻有許多長短粗細不等的溝痕,都是老漢用鋤頭刻上去的,每年地里經(jīng)歷幾場雪幾場雨多少種子多少收成,老漢都會用鋤頭刻在石上,長短粗細不等的溝痕代表不同的內(nèi)容,密密麻麻布滿臥牛石,別人看不懂只有老漢懂,是老漢和這塊地共同的秘密,老漢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就覺著把大半輩子又過了一遍,最后,拿來鋤頭在石上認真地刻了一個圓圈。
人老覺多,老漢在臥牛石上躺了一會竟睡著了,夢見他和女人在地里忙碌,女人很年輕,他也很年輕,他們的地也顯得年輕,兒子捉了一個螞蚱跑過來向他們炫耀,他們一臉幸福地看著兒子和兒子的螞蚱……
醒來時只看到木犁斜插在地里,老牛臥在地邊有一下沒一下地反芻,眼睛灰蒙蒙地,一副看透世間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