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注意到,文學界一種不容忽視的現(xiàn)象,就是有一些真心熱愛文學的寫作者,多少年兢兢業(yè)業(yè)孜孜以求地致力于這項神圣的事業(yè),但卻一直都沒有能夠?qū)懗鰜?。相比較而言,另一些寫作者就要幸運得多。同樣是堅持了很多年的寫作,這些人在某一天卻會突然“脫胎換骨”,就寫出來了。我們這里所要談到的尹學蕓,很顯然就屬于這種情況?,F(xiàn)在已過知天命之年的尹學蕓,堅持小說寫作多年,可謂是多年慘淡經(jīng)營。但到了最近這幾年,她的小說寫作直如有神靈附體一般,突然間就處于一種猛然爆發(fā)的狀態(tài),就寫出來了,就引起了業(yè)界的高度注意。近幾年來,以扎扎實實的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而特別引人注目的一位作家,就是尹學蕓。諸如《玲瓏塔》《士別十年》《李海叔叔》《陣亡》《花匠與看門人》《鐵雀子》《與你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天仙宮》《分驢記》等這樣一些中篇小說,都在文學界引起過不小的反響。也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不妨把這種現(xiàn)象干脆就稱之為小說界的“尹學蕓現(xiàn)象”。與很多作家的寫作題材基本上集中在一兩個生活領(lǐng)域不同,尹學蕓這些小說的取材領(lǐng)域特別廣泛,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知識分子到官場,其跨度之大簡直達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說實在話,近些年來,如同尹學蕓這樣能夠旁涉諸多題材領(lǐng)域的作家,還真是鳳毛麟角相當少見的。別的且不說,她寫作題材的跨領(lǐng)域,最起碼給批評家的提煉概括制造了不小的難度。尹學蕓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原因,恐怕在于她生活經(jīng)驗以及觀察生活視野的寬廣與縱深度。這一點,對于那些過于依仗主體性寫作天賦而忽略生活經(jīng)驗重要性的先驗性寫作者,應(yīng)該有一定的啟示作用。需要特別注意的一點是,尹學蕓的小說創(chuàng)作雖然存在著題材上的跨領(lǐng)域特質(zhì),但無論怎樣地跨領(lǐng)域,這所有的領(lǐng)域卻又全都屬于社會現(xiàn)實社會的范疇之中。就此而言,尹學蕓這一系列中篇小說的寫作,就不妨可以被看作是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多維度藝術(shù)審視。難能可貴處在于,密切關(guān)注透視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同時,尹學蕓竟然奇跡般地保持著相當高的思想藝術(shù)水準。雖然很難說篇篇皆屬精品,但相對來說卻都在水平線之上。只要是對小說創(chuàng)作稍有了解的朋友,就都知道,要想實實在在地做到這一點,其實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其實,更認真地閱讀考量尹學蕓的這些小說作品,我們就可以更進一步地發(fā)現(xiàn),除了我們前面已經(jīng)提及到的題材跨領(lǐng)域這一特點之外,在小說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上,作家也基本上做到了一篇有一篇的作法。大約一百年前,茅盾在一篇談?wù)擊斞感≌f集《吶喊》的文章《讀<吶喊>》中曾經(jīng)指出:“在中國新文壇上,魯迅君常常是創(chuàng)造‘新形式的先鋒,《吶喊》里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的新形式,而這些新形式又莫不給青年作者以極大的影響,必然有多數(shù)人跟上去試驗?!雹僭谶@里,我們也不妨借助于茅盾的說法,說尹學蕓也是一位創(chuàng)造運用“新形式”的先鋒。歸根結(jié)底,一個寫作量如此巨大的作家,竟然能夠從題材到藝術(shù)形式都做到一篇一個模樣,的確可以被看作是這個小說寫作嚴重同質(zhì)化時代的某種奇跡。
首先進入我們關(guān)注視野的,是那部事涉官場的《士別十年》。作品的標題,很顯然來自于“士別十年,當刮目相看”這樣一個典故。典故的原意是說,在經(jīng)過了十年的人生歷練之后,當年的“士”已經(jīng)發(fā)生了堪稱脫胎換骨的重大變化,致使曾經(jīng)輕視過他的世人也不能不對他另眼相看。但尹學蕓對于這一典故的征用,卻是反其意而用之的。在尹學蕓這里,所謂的“士別十年”之后,她所看到的乃是一種慘不忍睹的人性沉淪與被異化情形。在閱讀《士別十年》的過程中,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王蒙那篇寫作于1950年代中期的小說名作《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之所以會形成這種聯(lián)想,關(guān)鍵原因在于,前后時隔六十年之久的兩部小說,均取材于所謂的機關(guān)生活,都在關(guān)注表現(xiàn)年輕人進入機關(guān)工作之后所發(fā)生的種種人生與精神變故。但差不多的取材,年輕人的實際境遇和最終結(jié)局,卻有著天壤之別?!督M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中的初生牛犢林震,雖然在進入機關(guān)工作之后也遭遇了種種工作與情感困擾,結(jié)識了劉世吾這樣一位面對任何工作都以一句“就那么回事兒”的口頭禪應(yīng)對的官僚主義者,但他堅定的理想主義情懷卻并未就此而放棄,到小說的結(jié)尾處,他仍然“堅決地、迫不及待地敲響了領(lǐng)導(dǎo)同志辦公室的門”。 王蒙筆下的林震,之所以遭受種種挫折之后仍然“回也不改初衷”,仍然還能夠葆有對工作與生活的理想主義激情,究其根本,與作家所置身于其中的1950年代那樣一個特定歷史時期整體上一種理想主義氛圍的制約影響存在著不容剝離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當年的林震可以在受挫后依然葆有理想主義激情,那么,到了六十年之后的當下時代,林震的同類們進入機關(guān)工作后的實際情形又當如何呢?在認真地讀過尹學蕓《士別十年》之后,我們即不難發(fā)現(xiàn),情況不僅絕對不容樂觀,而且恐怕還更要嚴重許多。
《士別十年》中的“士”,既指小說中的視點性人物郭纓子,也指那位民俗研究所的主任蘇了群。十年前的郭纓子,曾經(jīng)有過一段在民俗研究所工作的經(jīng)歷。那時候的她,真正可謂充滿著青春朝氣,不僅熱衷于詩歌寫作,而且個性十足,有著足夠自覺的人性尊嚴。用敘述者的話來說,十年前的郭纓子,“看事物總是一廂情愿,見不得任何形式主義,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奔热蝗莶坏靡涣I匙?,那當然就不可能容忍接受機關(guān)一把手季主任的一再騷擾。這樣,在得罪了機關(guān)的一把手后,郭纓子自然也就陷入了一種必然的孤獨狀態(tài)。這種極端的孤獨感,讓郭纓子備覺抑郁。終于,在生吞了三十片安眠藥自殺未遂之后,父母親動用一切力量幫助她調(diào)動了工作單位,離開了那個民俗研究所。
然而,十年之后出現(xiàn)在蘇了群面前的郭纓子,卻很顯然已經(jīng)判若兩人。離開了民俗研究所之后,郭纓子調(diào)入縣里一個主管“精神文明”的單位工作。讓蘇了群倍感驚奇處在于,當年那位個性十足到不食人間煙火程度的郭纓子,居然脫胎換骨,成為這個“精神文明”單位處理日常事務(wù)時簡直就是八面玲瓏的辦公室主任。這一點,集中表現(xiàn)在她喝酒這一細節(jié)上。因為在蘇了群的記憶中,郭纓子滴酒不沾,所以,眼看著服務(wù)員要給郭纓子倒酒,蘇了群才會竭力予以阻攔。與蘇了群的竭力阻攔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郭纓子毫無表情地看著服務(wù)員往杯子里斟滿了酒,那些透明的液體像泉水一樣咕嘟咕嘟往外冒”。能夠大口大口地喝酒倒也罷了,關(guān)鍵處還在于,酒場上的郭纓子特別善于領(lǐng)會把握機關(guān)一把手魏主任的心思:“這種場合郭纓子基本上吃不了多少東西。她得留意觀察魏主任的臉。魏主任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都要通過臉上的表情來傳遞。”十年前的郭纓子因為喝酒一事而讓季主任下不來臺,十年后的她竟然成為魏主任手下相當?shù)昧Φ霓k公室主任。辦公室主任意味著什么?既意味著察言觀色,也意味著左右逢源??傊痪湓挘诂F(xiàn)行的社會體制下,一個合格的辦公室主任,必須成為一把手肚子里的蛔蟲,要能夠徹底領(lǐng)會并貫徹領(lǐng)導(dǎo)的全部意圖。雖然尹學蕓并沒有詳盡展示十年的時間里究竟發(fā)生過哪些故事,但從一位個性十足的年輕人,到一位棱角被完全磨平的辦公室主任,我們卻完全能夠想象得到,郭纓子的精神世界經(jīng)歷過怎樣一種慘烈的蛻變與扭曲過程。卻原來,作家所謂的“士別十年,當刮目相看”,到頭來居然落腳到了這個地方。endprint
但需要注意的是,十年后的脫胎換骨人性沉淪者,卻并不僅僅只是郭纓子一位,蘇了群的人性蛻變,也一樣出乎讀者的意料之外。在郭纓子的心目中,當年身為民俗研究所副主任的蘇了群,同樣是一位精神節(jié)操的堅守者:“那時他還年輕,精干,寫的雜文隔三差五上晚報,郭纓子很崇拜他,把他當作自己的偶像?!币驗殡s文是一種針砭時弊的特定文體,所以,尹學蕓特別強調(diào)蘇了群寫雜文,就意在凸顯那個時候的蘇了群其實是一位憤世嫉俗的人,是社會弊端的批判者。他們之間精神同構(gòu)心理的存在,乃是蘇了群得以成為郭纓子精神偶像的一個先決條件。因此,在郭纓子看來:“老蘇是一個好人,是一個仗義執(zhí)言的人,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K了群有許多優(yōu)秀品質(zhì),在郭纓子的心目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薄爱斈耆绻K了群是單位的一把手,郭纓子說什么也不會走。盡管那個單位既無錢也無途。就是因為他不是一把手,郭纓子才義無反顧地換了單位,而且,發(fā)誓從此不再回去?!钡褪沁@樣一位曾經(jīng)的精神偶像,十年后再次出現(xiàn)在郭纓子面前的時候,卻轟然坍塌了:“印象中的蘇主任從不是這個樣子,他是一個祥和、豁達的人,能容難容之事?!瓴恢?jīng)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讓一個原本醇厚的人,改了性情?!碧K了群的蛻變,集中表現(xiàn)在他和陳丹果之間的關(guān)系上。但在具體分析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之前,我們卻必須首先認識到尹學蕓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對于一種雙重同構(gòu)關(guān)系的特別設(shè)定。所謂雙重同構(gòu)關(guān)系,就是指十年前的郭纓子,可以被看作現(xiàn)在的陳丹果,而現(xiàn)在的蘇了群,則可以被看作是十年前的季主任。正因為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專門回原單位看望蘇了群的郭纓子才會匆匆離去:“蘇了群,孫麗萍,陳丹果。怎么琢磨怎么覺得那些場景和人物都眼熟。十年倏忽一瞬,今天和昨天不過是彼此復(fù)制。也許蘇了群說得對,陳丹果是有些像自己?!敲刺K了群像誰,像季主任?”于是,“郭纓子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疼。”假若說陳丹果像郭纓子說明著郭纓子的人性蛻變,那么,蘇了群的像季主任,則顯然說明著蘇了群的精神沉淪。真正的可怕處就在于,在蘇了群從位置上取代季主任的同時,他曾經(jīng)一度堅持的精神操守也徹底消失不見了。實際上,也正因為蘇了群蛻變成為十年前的季主任,不斷地騷擾年輕的陳丹果,才會最終致使不甘心就范的陳丹果不幸墜樓身亡。雖然敘述者并沒有明確交代陳丹果究竟為何墜樓,但只要我們把蘇了群堅持要她來辦公室泡茶以及她墜樓前打給郭纓子那長達五十分鐘的電話這兩個細節(jié)與她墜樓而亡的結(jié)果聯(lián)系在一起,致使她死亡的原因也就自然浮出了水面。
實際上,也正是陳丹果突然墜樓而亡的事實極大地刺激了郭纓子,促使她開始自覺地思考追問蘇了群何以會發(fā)生前后反差如此之大的精神蛻變:“蘇了群呢?他的變化又始于何時?”“那個遙遠的、被自己認為才華橫溢、品德高尚的蘇了群,有著安靜、沉著眼神的蘇了群,曾讓郭纓子感到很可靠,很安全的蘇了群……是在哪里破碎了?”或許是由于敘述視點限制的緣故,作家并未直接給出蘇了群究竟為什么破碎以及何時破碎的答案,卻給出了郭纓子自己之所以人性蛻變的答案:“她記起了曾經(jīng)的自己,那些個寫詩的日子,不惹塵埃。變化是從哪里開始的呢?她搞不清?!薄暗幸稽c跡象可循,當年她到了新單位,就下定決心收起所有的鋒芒。她不想讓父母太擔心。她竭盡全力想成為蘇了群贊美的那種人,讓所有人刮目相看?!笔聦嵣希舱卿h芒的這一收斂,使她的人性世界最終蛻變成為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只是,收起了鋒芒……卻絕不是眼下的樣子。眼下的樣子,就像軟體動物,沒有骨骼和筋脈……她一直在順著河水漂流,不知不覺飄出了溢洪道,自己卻渾然不知?!边@里,顯然存在著一種“溫水煮青蛙”的可怕效應(yīng)。在機關(guān)工作中曾經(jīng)嚴重受挫的郭纓子,進入新單位后本來只是想著能夠?qū)ψ约旱匿h芒畢露稍有收斂,她根本想不到,久而久之一再妥協(xié)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結(jié)果,竟然會蛻變?yōu)橐粋€鋒芒與個性盡失的“軟體動物”,會成為一個八面玲瓏的辦公室主任。依此類推,郭纓子的情況如此,蘇了群的情況也同樣會如此。情況的嚴重性在于,郭、蘇兩位精神蛻變的結(jié)果,居然會是陳丹果墜樓事件的發(fā)生。
陳丹果墜樓事件的發(fā)生,身為機關(guān)一把手的蘇了群固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看似與此毫不相干的郭纓子,認真地說起來卻也難脫干系。原因在于,墜樓前的陳丹果曾經(jīng)給只是有過一面之交的郭纓子打過一個長達五十分鐘之久的電話。正是通過那次意外的通話,郭纓子方才得以了解到陳丹果那如同當年的自己一樣置身于民俗研究所的極端艱難困境。盡管郭纓子內(nèi)心深知陳丹果的墜樓與她在機關(guān)的艱難困境密切相關(guān),但等到事發(fā)后兩個警察前來調(diào)查了解情況時,郭纓子卻對他們?nèi)隽酥e。撒謊的原因有二:“首先,她不能給自己找麻煩。給自己找麻煩就等同于給單位找麻煩。她是中層干部,不能成為輿論焦點。其次,陳丹果那一晚純屬胡言亂語,她說了那么多的話,并沒有明確的指向。既然她自己都不明確,郭纓子又怎么能把方向提供給警方呢?”為了明哲保身,郭纓子最終以談?wù)撛姼铻橛蓱?yīng)付搪塞了警方的詢問。一直到小說結(jié)尾處郭纓子與蘇了群意外撞見,她才從蘇了群那里了解到自己其實無意間扮演了一個“幫兇”的角色:“蘇了群說,這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案子為啥能結(jié)那樣快,你的證詞證言在關(guān)鍵時刻起了關(guān)鍵作用。”這突如其來的一擊,使得良心未泯的郭纓子一下子意識到自身罪惡的存在,頓然陷入到強烈自我悔恨之中:“她對自己說,他殺,肯定是他殺,你們都是殺人兇手!……我也是殺害她的兇手,我們都是有罪的人!……自己對一個熱愛詩歌的人,都做了什么!揣摩動機,提防戒備,沒說一句實心話!面對花季生命的猝然消亡,自己落井下石,甚至不敢把真實情況告訴警方,你不是兇手是什么?”作家之所以要在文本中一再強調(diào)郭纓子與陳丹果都熱愛詩歌寫作,強調(diào)蘇了群曾經(jīng)是一位雜文高手,顯然有著突出的象征意味。究其根本,所謂詩歌寫作,所謂雜文高手,都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個性精神的象征。這樣看來,尹學蕓《士別十年》最難能可貴的思想藝術(shù)內(nèi)涵,就是真切揭示了現(xiàn)代官僚體制下人性沉淪蛻變的悲劇。當年曾經(jīng)以生命捍衛(wèi)個性精神的“士”,經(jīng)過了十年的殘酷時光之后,不僅沒有讓人刮目相看,反而徹底沉淪蛻變?yōu)殇h芒盡失的“沒有骨骼和筋脈”的“軟體動物”,竟然在無意間扮演了“幫兇”的角色而不自知。從表面上看,悲劇的制造者似乎是諸如季主任與魏主任一類的機關(guān)一把手,但無論如何都不能不思考追問的一個問題就是,究竟是誰賦予了季主任、魏主任們手中的生殺予奪大權(quán)?就此而言,尹學蕓《士別十年》對于現(xiàn)行不合理社會政治秩序的深刻批判意涵,就無論如何都不容輕易忽略。endprint
同樣事涉官場,但《花匠與看門人》的命意卻又與《士別十年》絕然不同。既然被命名為“花匠與看門人”,那花匠與看門人,自然也就是小說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在塤城一個名叫行政局的機關(guān)里?,F(xiàn)行中國的行政體制中,實際上并不存在類似于行政局這樣的行政機關(guān)。也因此,我們就不妨在一種象征的層面上理解尹學蕓的這種藝術(shù)設(shè)置,將其在一種普遍的意義上看作是中國行政機關(guān)的隱喻性表達。花匠也罷,看門人也罷,都與這個機關(guān)緊密相關(guān)。只不過,相對于早已在行政局干了好幾年的看門人老胡來說,花匠老陳,是行政局里的一個新人?;蛟S正因為老胡比老陳資格老的緣故,所以,在老陳面前,老胡總是若隱若現(xiàn)地表現(xiàn)出某種精神優(yōu)越感來。具體來說,老胡的優(yōu)越感,除了資格老之外,也還與他的出生地有關(guān)。當老陳問他哪里人的時候,老胡給出的回答是籠統(tǒng)的“三關(guān)四隅”。何為“三關(guān)四隅”?“三關(guān)是東關(guān)、西關(guān)、南關(guān)。四隅是東北隅、東南隅、西北隅、西南隅,都在城邊子上?!奔热豢拷沁?,那就比老陳那遠離縣城的象山要優(yōu)越許多。由家鄉(xiāng)的介紹,自然也就引出了這樣的一句敘述話語:“話說得像個干部,讓老陳格外欽敬。”身為行政局的一位臨時打工者,老陳內(nèi)心里非常清楚,自己與行政局的那些國家干部之間存在著相當遙遠的距離。之所以要把得意洋洋的老胡用干部來作比,潛意識中所透露出的,其實正是如同老陳與老胡這樣的打工者內(nèi)心中對于干部身份的格外羨慕與欽敬。也因此,雖然只是看似無意間的一句敘述話語,但其中卻已經(jīng)隱隱約約透露出了尹學蕓這個中篇小說思想主旨的某一個側(cè)面,也即對于當下時代日益嚴重的貧富懸殊與階層分化狀態(tài)的真切書寫。
身為行政局的普通打工者,花匠老陳與看門人老胡,毫無疑問屬于那個為起碼的生存條件而苦苦掙扎的社會底層。這一點,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比如,吃飯問題?!笆程檬畨K錢三個菜,米飯隨便吃。說真的老陳很心疼,十塊錢可以買一大塊肉,放些土豆粉條燉在鍋里,可以吃兩天?!笔畨K錢三個菜,米飯隨便吃,對于城市人來說,這已經(jīng)是再簡單不過的食譜了。但即使如此,在生活一貫勤儉樸素的老陳看來,也都屬于一種暴殄天物的奢侈浪費行為。然而,與老陳相比較,飲食上更加儉樸的,卻是老胡:“老陳發(fā)現(xiàn),老胡經(jīng)常不去食堂,用電磁爐煮碗面,從園子里揪幾片菜葉子扔進去,就是一頓飯。”與這些普通打工者的儉樸生活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那些塤城上層人的豪奢生活。這一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一個人物,就是那位后來不幸死于非命的時尚女性靳尚。關(guān)于靳尚生活的豪奢,有三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一個細節(jié)是,她戴著的那副價格昂貴的太陽鏡:“小安說,如果是真的,這款眼鏡叫肖邦,是世界名牌,最貴的一款產(chǎn)品誕生于二〇一二年,售價四十萬美元。”另一個細節(jié)是,她開著的那輛車號為“1188”的雞血紅色寶馬轎車,價值八十萬元人民幣。還有一個細節(jié),則說明她是個承攬工程的大老板:“靳尚承包了城內(nèi)所有的電子眼,一個項目就千八百萬?!比绻f靳尚是一位腰纏萬貫的大老板,那么,成天與她糾纏打混在一起的那些人們,比如,《花匠與看門人》中的另外一位關(guān)鍵人物、行政局的賀局長的經(jīng)濟收入與基本生存狀況,自然也就可以推想而知了。就這樣,僅僅只是通過老陳與老胡的日常飲食狀況以及靳尚日常生活豪奢細節(jié)的描寫,尹學蕓就不動聲色地寫出了當下時代普遍存在的貧富懸殊與階層分化現(xiàn)象。
假若我們換一個角度,從男女關(guān)系的角度來看,尹學蕓的《花匠與看門人》,其實也可以被看作是一部旨在透視表現(xiàn)三個男人與三個女人之間情感糾結(jié)的中篇小說。在如何對待男女感情的姿態(tài)方面,身在社會底層的老陳、老胡,與社會上層的靳尚、賀局他們,也形成了非常明顯的對照和差異。首先,是花匠老陳。這位年輕時曾經(jīng)因一時的偷竊行為而影響了婚姻大事的打工者,其實生性樸實而木訥。小說中的他,一直糾結(jié)于和二嫂那樣一種若即若離的情感關(guān)系中而難以自拔。二嫂是二哥在唐山那邊打工時帶回來的一個女人:“原來,她跟兒子媳婦不合,人家把她攆出來的?!睕]想到的是,就在老陳與二哥、二嫂三個人在一起過了幾年安穩(wěn)日子之后,二哥卻突然掉進冰窟窿里給淹死了。二哥一死,老陳與二嫂就備感尷尬了:“東屋住著二嫂,西屋住著老陳,村里人總說閑話?!崩详愔耘艿叫姓謥碜龌ń撤N菜,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逃避那些閑話的。老陳自己可以逃到行政局來,但他所面臨的問題卻逃避不掉。就這樣,“老陳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既不能做不倫之事,也不想做惡人。二嫂子說無家可歸,老陳就不能把她轟野地里去睡?!弊鳛橐晃坏讓哟蚬ふ?,面對其實自己內(nèi)心里也非常喜歡的二嫂這位女性,最難能可貴處在于某種道德尊嚴感的葆有與堅持。無論是面對著來自于侄子陳先的強勢逼迫,抑或面對來自于賀局那極具時代特色的“循循善誘”:“賀局回頭說,你屋里那些個辦公用品,回頭我讓行政科給倒出去,給你換個雙人床。你那個二嫂子,是吧?如果她愿意,讓她也一起過來,在菜園里給你打個下手,順便打掃一下衛(wèi)生,工資跟你一樣。你覺得呢?”“這都什么時代了……老陳,抓緊辦吧,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老陳都沒有發(fā)生徹底的動搖。他的那種道德尊嚴感,在這個杯水主義盛行的時代,事實上是相當難能可貴的。
然后,是看門人老胡。這位說話時總是絮絮叨叨的有所夸張,總是一廂情愿地把賀局當作自家外甥的看門人,生命中其實有過兩個女人。一個是小石人,另一個是東北女人玉芳。所謂小石人者,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行不了男女之事的石女。盡管這位小石人,身高不足一米四,也還有先天性心臟病,但老胡卻方方面面對小石人都照顧得特別周到。以至于,小石人臨終時留下的遺言都是:“下輩子我還跟你?!睎|北女人玉芳,是在鄰居家做保姆時與老胡認識的。二人一來二去熟悉后,因為被玉芳話語中的孤苦伶仃所打動,老胡就在她回東北之前和她辦了喜宴:“為了讓家人參加婚禮,老胡把房產(chǎn)過戶給侄兒保管,他和玉芳只有居住權(quán)?!睕]想到的是,就在兩人舉行過婚禮儀式之后,老胡方才了解到,玉芳其實在東北還有一個癱老頭丈夫,要想離婚根本就不可能。這樣一來,日漸形成的一種習慣,就是老胡一直在辛辛苦苦地攢錢養(yǎng)活著玉芳和她的癱老頭丈夫。用賀局的話說,就是:“老胡這個媳婦是東北人,五一來一次,十一來一次,把老胡的錢拿走,就沒事了。這是媳婦?分明是債主么。”但即使如此,老胡卻仍然無怨無悔地對東北女人不離不棄。在看門人老胡身上,所充分體現(xiàn)出的,實際上是一種樸素的民間正義感,或者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樸素的人道主義精神。endprint
與老陳、老胡們的民間情義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賀局與靳尚之間的那種薄情寡義。盡管敘述者沒有做出過明確的交代,但依據(jù)文本中若干若隱若現(xiàn)的蛛絲馬跡來判斷,賀局與靳尚之間,很顯然是彼此之間存在著利益關(guān)系纏繞的情人關(guān)系。其一,是靳尚雖然有丈夫老吳,但兩個人之間的感情狀況卻非常糟糕,因為兩個人在一起總鬧矛盾,“沒有一天不鬧矛盾,只要在一起就鬧矛盾”。如此一位城市時尚女性,大半夜地和賀局待在一起,不是情人關(guān)系又能是什么關(guān)系呢?其二,是靳尚面對看門人老胡的極端不耐煩:“大墨鏡有點不耐煩,說我找賀局,又不是來一趟兩趟了,怎么還登記?。俊逼淙?,是靳尚意外身亡后的凌亂場景中所透露出的曖昧信息:“短裙掉在了屁股下,明顯是臨時抻上去的。內(nèi)褲能看見一角,是大紅的,跟車一個顏色。老胡甚至看清了那張臉,墨鏡歪在一邊,嘴邊有一堆穢物流到了地板上,大概能盛滿一海碗?!睂⑦@樣的一種場景,與賀局本人“上衣敞著,扣子一粒也沒有扣;褲子也沒有穿好,一個褲腿長,一個褲腿短;拉鏈的地方還開著口,好歹約在了皮帶里;皮帶頭則沒穿進褲襻,就在肚子上支楞著”的衣冠不整裝束聯(lián)系起來,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就是可想而知的事情。但就是這樣一位已經(jīng)和自己緊緊纏繞在一起的情人,一旦有可能威脅到自身的前程和利益,賀局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顧地將她殘忍地埋到單位的花園底下。與以上老陳和老胡對于女性的情深意重相比較,賀局對于女性的薄情寡義,不管怎么說都是難以否認的一種事實。
但作家尹學蕓的重心顯然并不僅僅在于社會底層男性與社會上層男性之間道德精神的對比表達上。相比較來說,借助于靳尚意外的命案而寫出老陳與老胡內(nèi)在精神世界中所潛藏著的奴性心理,方才應(yīng)該被看作是尹學蕓的深刻命意之所在。也因此,我們必須意識到的一點是,盡管尹學蕓在《花匠與看門人》中的確寫到了一樁命案,但作家根本就無意于探究這一命案本身的是是非非,她所真正感興趣的地方,顯然更在于人物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深入挖掘與勘探。事實上,關(guān)于社會底層普通民眾老陳與老胡他們身上所深潛著的那種奴性心理,早在命案發(fā)生之前,就已經(jīng)在尹學蕓的筆下有所表現(xiàn)了。比如,就在賀局不著痕跡地貶損了一通過于摳門的老胡之后,老陳的感覺是“嘿嘿地樂”:“老陳樂賀局剛才說的那些話,分明在貶損老胡,為自己掙口袋。老胡是裝作沒聽出來。雖說是玩笑話,也讓老陳打心眼里高興。這樣大的行政局,這樣高級別的領(lǐng)導(dǎo),能為自己說話,這是多大的顏面啊!”“老陳覺得,賀局現(xiàn)在的官已經(jīng)夠大了。這樣大的官為自己說話,老陳已經(jīng)相當滿意了。”這樣熨帖人心的話語,再加上額外增加的三百元錢的伙食費,再加上關(guān)于二嫂子來單位打工的承諾,老陳對于賀局的心服口服與頂禮膜拜,就是順理成章的一種結(jié)果。老胡的情況也同樣如此,一個是賀局醉酒后的滿口老舅,一個是老胡無意間不慎摔傷后賀局的關(guān)心與慰問,一個是那額外的三百塊錢伙食費,再加上老胡內(nèi)心里一直認為在龍穴上辦公的賀局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的強烈預(yù)判,老胡之對于賀局的卑躬屈膝,同樣也就勢在必然了。歸根到底,老陳與老胡之對于賀局的感恩戴德,與賀局手中所擁有的權(quán)力之間,存在著無可否認的內(nèi)在因果關(guān)聯(lián)。而這所有的一切,實際上也就為命案突發(fā)后,老陳和老胡的表現(xiàn)奠定了根本的基礎(chǔ)。
閱讀《花匠與看門人》,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一點,就是靳尚意外身亡后,尹學蕓對于賀局、老陳以及老胡這三個主要人物的心理活動所進行的精準捕捉與描寫。首先,是已經(jīng)被嚇破了膽的當事人賀局(關(guān)于賀局,敘述者曾經(jīng)反復(fù)強調(diào)他學法律出身。一位學法律出身的國家干部,面對著靳尚的意外身亡,竟然不惜以私下掩埋的方式逃脫罪責。其中一種反諷意味的具備,顯然不容輕易忽略):“‘我完了,我完了!賀局的小白臉是柴灰色,嘴唇一個勁哆嗦。兩只手不住往虛空里抓撓,不知道想抓住什么?!彝炅?,我完了!賀局的聲音里都是哭腔,他在不大的屋子里轉(zhuǎn)磨,腳底下像攆著陀螺,碰到了那只方凳,方凳一下子被踢翻了?!币粫r之間的方寸大亂,被尹學蕓以聊聊數(shù)語即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然后,是貌似沉著的老胡。究其根本,老胡之所以要出手營救深陷困局的賀局,與這樣幾個因素緊密相關(guān)。一個是他們之間若有若無的親戚關(guān)系,另一個一貫被輕視的老胡突然間獲得的被委以重任的感覺:”老胡趕緊下床,臨危受命的感覺油然而生。”再一個,則是他對于賀局前程無量的一貫預(yù)期:“他就想起了龍穴。賀局一直在龍穴上辦公,他不能這么讓人毀了。賀局現(xiàn)在遇到坎了,過了這道坎,他就可以海闊天空了?!币陨线@些因素,再加上老胡長期形成的對于權(quán)力的奴性心理作祟的緣故,乃是促使老胡對賀局施以援手的根本原因所在。接下來,是那位懵懵懂懂被裹挾而去的老陳:“老胡說,現(xiàn)在需要你救賀局,你救不救?老陳噌地從床上下來了,兩腳踩在地上,找鞋。那還用說?”“老胡說,不是賀局害她,是她這樣會害了賀局。她一死百了,賀局的前途就毀了。賀局要是有了事,你我還能待在行政局?”當老陳強調(diào)這是在犯法的時候,老胡的回答是:“神不知,鬼不覺,犯個屁法?”更進一步地,老胡強調(diào):“說有事我頂著,你只管干活就行。不是多大事兒,不是我們謀害她,她自己死啦,我們埋了她,是讓她入土為安。”就這樣,面對著老胡的一番雜糅在一起的無理邏輯,一時之間失去了理性判斷能力的老陳,最終被老胡拉上了賊船。但究其根本,老陳之所以會卷入命案之中,恐怕也還是長期形成的一種對于權(quán)力的奴性心理作祟的緣故:“我陳慶海不是糊涂人。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那樣死在賀局的屋里。你這一死,會讓賀局受熱的,他還得奔前程呢?!薄百R局對我好,我不這樣還能怎樣呢?讓你說說,我能怎樣?”
多少帶有一點吊詭意味的是,到最后,相互間發(fā)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尖銳沖突的,反倒是同樣身為社會底層普通民眾的老胡與老陳。實際上,先后被卷入命案這件事情,已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扭曲并改變了他們之間曾經(jīng)的那種和諧關(guān)系:“老胡和老陳冷戰(zhàn)好一段時間了……老胡不說話,是為賭氣。老陳不說話,是越來越不待見老胡了。老陳覺得天底下都不會有比老胡更膩歪的人。那種膩歪,讓人不想說不想看,就想照著他的大鼻頭給幾拳頭,讓他出出血。老陳也看出來了,那個事情一旦事發(fā),老胡絕對會一推二六五?!闭窃谶@種彼此仇恨的心理前提之下,才發(fā)生了老胡將老陳的二嫂子拒之門外的事件。就這樣,老胡的將二嫂子拒之門外,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最終徹底激怒了一貫隱忍的老陳的滿腔怒氣:“小秦說,老胡哪是對手,一下子就讓老陳打倒了。只不過……小秦有點遲疑。白局緊著問,不過什么?小秦說:‘老胡跌倒時,頭正好撞到了電動門上,流了好大一攤血?!边@里的關(guān)鍵問題在于,真正的罪犯明明是那位已經(jīng)被調(diào)換到其他單位任職的賀局,要說仇恨,也應(yīng)該是身為普通打工者的老胡與老陳聯(lián)手對付賀局才對,但實際的情形卻又為什么是老胡與老陳之間的大打出手以至于血流滿地呢?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也只能從老胡、老陳他們已經(jīng)深入骨髓的奴性心理那里去尋找。因為長期臣服于權(quán)力所導(dǎo)致的那種奴性心理作祟的緣故,所以也才會導(dǎo)致這一場悲劇的最終釀成。至于老胡的傷情究竟如何?他是否會因流血過多而不幸身亡?或者說,是否會由老胡的意外受傷而牽引出此前靳尚的那一樁命案?所有的這些,都屬于法律的范疇,不在作家尹學蕓的關(guān)注視野之內(nèi)了。歸根到底,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對于尹學蕓來說,能夠借助于一樁命案故事而最終寫出世道人心,寫出當下時代一種必然的階層分化,寫出草民百姓內(nèi)在精神世界中深潛著的奴性心理,就足已稱得上取得了思想藝術(shù)的成功。endprint
無獨有偶,多少帶有一點巧合意味的是,《與你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所寫內(nèi)容同樣與一樁命案有關(guān)。只不過,《花匠與看門人》中那位時尚女性靳尚的具體死因,作家并未作明確的交代,而《與你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中那位有病在身的退休干部謝五常的意外身亡,則很顯然是保姆顧嫂一種過失行為的結(jié)果。謝五常雖然有病在身,身體行動不便,但他仍然保持有男性的本能。因此,“眼下顧嫂香甜的鼾聲,成了一種誘惑,他非常想在這個時候仔細看看顧嫂,摸摸她的臉”。就在謝五常試圖有所行動的時候,雖然早已進入睡眠狀態(tài)但潛意識中卻不無戒心的顧嫂,也在夢中看到了一只黑色的大鳥:“那只鳥長著碩大的翅膀,裸著胸膛,骨骼和蒼白的皮膚清晰可見。大鳥像磨盤一樣朝她壓來,顧嫂覺得都要窒息了。”即使在睡夢之中,有壓迫,同樣會激發(fā)本能的反抗:“顧嫂發(fā)出一聲尖叫,使出全身的力氣把那只鳥朝外推去。鳥跌落的一剎那,顧嫂猛然清醒了,兩只木拐叮當甩了出去,砸倒了一只花架和花架上的一盆花。”伴隨著謝五常的一命嗚呼,一樁過失殺人案就此釀成,所以,小說結(jié)尾處的最后一句話就是:“顧嫂作為過失殺人犯的生活從這里拉開了帷幕。”
正如同討論《花匠與看門人》時我們已經(jīng)明確指出過的,身為一名作家的尹學蕓,并不會單純地只是從法律的單一角度出發(fā)去看待一樁命案,相比較而言,她更大的興趣乃在于借助顧嫂失手殺死謝五常這一命案而對相關(guān)當事人的精神心理狀態(tài)進行深入探究的同時,也對隱身于命案之后的現(xiàn)實社會矛盾有所揭示。首先,《與你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真切反映了當下時代老齡化問題的日益嚴重?;蛟S與中國曾經(jīng)長期嚴格執(zhí)行的計劃生育政策有關(guān),中國社會提前進入老齡化時代,已然是一種不爭的社會現(xiàn)實。這種非常明顯的“提前”性質(zhì),也就從根本上決定著中國的社會機制在面對老齡化問題時的手足無措。既然政府應(yīng)對老齡化問題無力,那就只能把這一問題全部轉(zhuǎn)嫁到老百姓身上,更多地依托于家庭內(nèi)部的所謂孝順倫理機制來解決本應(yīng)由社會承擔的養(yǎng)老問題。尹學蕓這部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之一謝五常所必須面對的,就是如此一種尷尬處境。謝五常盡管和妻子一共育有二子二女,但等到他一方面年事已高,另一方面身染重疾難以生活自理的時候,這四個子女卻全都依靠不上。身在外地工作的一對兒女不可能侍奉在旁,倒也情有可原。生活、工作在本地的另一對子女,卻也尋找各種借口不肯守在老人身邊一盡孝心。老大在下面的鄉(xiāng)鎮(zhèn)做一方諸侯,公務(wù)的確繁忙,不可能總是守在父親身邊。他不來,他的妻子陶月英,作為一個異姓旁人,自然也不愿意來。剩下小妹謝小藍,謝小藍與丈夫汪普白天都有各自的工作,只有晚上才能夠和謝五常住在一起,美其名曰“陪夜”。那么,白天怎么辦呢?只有另外雇保姆來專人伺候謝五常了。好在謝家畢竟屬于官宦之家,日常用度并不緊張,除了謝五常自己還有一定的工資收入之外,雇傭保姆的費用由老大和老二合力承擔,每個月3000元錢。這樣,身手格外利落的顧嫂,也就受雇成為謝家的保姆。小說故事開始的時候,顧嫂已經(jīng)在謝家做了多達兩年之久的保姆工作。
小說中的矛盾沖突,是從謝五常主動提出要保姆顧嫂“陪夜”而引起的。謝五常之所以指名道姓地只是要顧嫂來“陪夜”,是因為在長達兩年的保姆工作中,她已經(jīng)徹底贏得了謝五常的充分信任:“顧嫂來家里兩年了,除了做飯,主要是照顧謝五常起居。謝五常的依賴就是在這兩年中一點一點地加深的?!焙酶兄饾u加深的結(jié)果是:“每晚顧嫂回家,謝五常都失魂落魄?!比欢舱侵x五常的主動提出讓顧嫂“陪夜”,讓小市民市儈心理特別嚴重的兒媳陶月英產(chǎn)生了嚴重的懷疑。借用她對丈夫老大的一番說辭,這顧嫂之所以會答應(yīng)來做“陪夜”,絕對是夜貓子進宅,不安好心:“陶月英說,你還有心情來研究我,你怎么不研究顧嫂是什么心肝?他答應(yīng)來守夜到底是什么居心,豬腦子都想得明白!”因此,她就隨口舉出了很多例子,“那些例子都是保姆睡到了男主人的床上,最后落了個官司不斷,家破人亡。老大也聽得沒了脾氣,假如事情真的被陶月英言中,那種麻煩想一想就讓人膽戰(zhàn)心寒?!奔热活櫦胰艘呀?jīng)明確意識到了顧嫂前來“陪夜”有可能導(dǎo)致的嚴重后果,那他們的達成一致,拒絕顧嫂前來“陪夜”,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一種結(jié)果。如此一種結(jié)果,自然讓一直對顧嫂的“陪夜”充滿期待的謝五常無法接受:“他是一個人,而他們是一群人。他清楚自己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呼呼喘著粗氣,喉嚨里像拉風箱一樣。他睜大眼睛望著屋頂,像一匹等待宰割的動物,心里充滿著悲傷和絕望。”雖然只是聊聊數(shù)語,卻形象地寫出了一位老人內(nèi)心世界的那種無力感。然而,這謝五常卻又終歸不是一位尋常的老人,曾經(jīng)有過很多年從政經(jīng)歷的他,盡管早已失去了一家之主的地位,但有著胡亂折騰的權(quán)力,可以憑借胡亂折騰的方式來盡可能地企及自己的目標。到最后,謝五常果然通過自己不管不顧的胡亂折騰,接連折騰走了四個保姆,最終迫使無可奈何的家人想方設(shè)法重新請回了顧嫂做“陪夜”的保姆。
在這一數(shù)次更換保姆的折騰過程中,敘述者很巧妙地穿插介紹了謝五常、顧嫂以及陶月英他們的前史。事實上,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尹學蕓那樣一種對于世道人心真切而深刻的洞悉,得到了可謂是淋漓盡致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在其中,謝家人對謝五常的冷漠與顧家人對謝五常的溫暖,形成了格外鮮明的對照。首先,是謝五常與陶月英夫妻。陶月英當年是鄉(xiāng)下妹子,在一家飯店當服務(wù)員。被謝五??粗兄螅檬种械臋?quán)力搞定了陶月英的戶口和工作。因是之故,“婚后的許多年,她對公爹就像女仆一樣?!边z憾處在于,隨著謝五常退職后的大權(quán)旁落,她對于公爹這種“畢恭畢敬”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一次,老朋友委托陶月英捎給謝五常兩瓶陳年佳釀,沒想到,陶月英卻在半路上轉(zhuǎn)手將其送給了自家的親爹。兩人的關(guān)系,就此而極度惡化。謝五常說陶月英不值兩瓶酒錢,陶月英則針鋒相對地反唇相譏:“我連一瓶酒錢也不值,當初你為什么非要看上我?”就這樣,通過謝五常與陶月英之間公媳關(guān)系的變化,尹學蕓一針見血地寫出了人情的冷暖與世態(tài)的炎涼。其實,也并不只是陶月英,即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老大,也一樣對父親心存冷漠:“如今,在諸種復(fù)雜的感覺中,有一種感覺不能面對,那就是對父親的冷漠?!薄八牡椎睦淠挥凶约耗苡|摸得到。而在表面,他要硬著頭皮裝出熱情。”親生兒子對自己的父親,都是如此這般的冷漠。這樣一種敘述,真的讓讀者感到齒寒不已。endprint
相比較而言,一度被謝家冷漠辭退的顧嫂,之所以還會再次應(yīng)謝小藍的懇請到謝家來做保姆,一方面固然與家庭的窘困狀態(tài)有關(guān),但更重要的,還在于顧家與謝五常之間曾經(jīng)的淵源。卻原來,謝五常政治生涯中最引以為傲的一樁政績,就是力排眾議,戰(zhàn)勝重重阻力,修建了一座名叫官廳的水庫,從根本上解決了山里人的吃水問題。正因為謝五常有恩于山里人,所以,盡管自己的丈夫顧長風不幸在水庫工地被砸死,但顧嫂的母親卻一直對謝五常的恩情念念不忘。也正因此,當顧嫂猶豫于是否二度登門做謝家保姆的時候,這位七十六歲的老太太方才恩威并施地逼迫顧嫂“好馬吃了回頭草”。然而,也正是在第二次到謝家做了保姆之后,顧嫂才明確意識到謝五常的復(fù)雜性,意識到這位有病在身的老人的確對自己有著逾越倫理道德規(guī)范之外的非分之想:“有一天,謝五常在小便的時候突然勃起了?!敝挥械竭@個時候,顧嫂“才意識到她自己可能遇到麻煩了,她從沒想到謝五常還是個男人,他首先是一個老人,其次還是個病人。他怎么可能是個男人呢?”既然已經(jīng)明確意識到了被騷擾可能的存在,顧嫂就斷然決定要離開謝家了:“顧嫂在一瞬間做出了決定。她說,謝老,水庫不是給我們家修的,我也只能做這么多了?!薄邦櫳┢鹕砣ナ帐白约旱臇|西,她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留下了。再留下,不定會有什么事情生出來。”但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老大卻突然和顧嫂提起了父親謝五常當年修水庫時與一位小寡婦之間的情緣糾葛,并央求顧嫂一定要留下來繼續(xù)照料自己的父親。面對身為鄉(xiāng)鎮(zhèn)一方諸侯的老大的屈身懇求,顧嫂終于決定留下來了:“假如說,她過去留在謝家是因為謝五常的話,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顧嫂留下來是為了老大?!倍遥盀榱死洗蟮母杏X也很好?!眴栴}在于,為什么老大一出面懇求,就會最終改變顧嫂的決定呢?細細想來,這里恐怕也的確存在著某種官本位或者權(quán)力崇拜的問題。因為顧嫂內(nèi)心里對老大有著某種莫名其妙的敬畏心理,所以她才會屈從于老大的懇求。內(nèi)心善良單純的顧嫂,根本想不到,正所謂一失足而成千古恨,正是這一內(nèi)心動搖,鑄定了自己未來成為一名過失殺人犯的人生悲劇。面對著來自于謝五常的性騷擾,睡夢中的顧嫂做出了本能的反抗。反抗的結(jié)果,就是小說結(jié)尾處的那句話:“顧嫂作為過失殺人犯的生活從這里拉開了帷幕?!?/p>
然而,到了《鐵雀子》中,尹學蕓卻把自己的關(guān)注點投向了一個名叫罕村的北方村莊,講述著普通村民的故事。小說故事沿著兩條情節(jié)線索而交叉漸次展開。一條線索,是劉相與丁七的故事。身為罕村的一位普通村民,劉相的特別處在于他有一個名叫大白的智障妻子:“大白是鄰村小莊戶人,比劉相小八歲。當年被父母嫁過來,也是當心頭肉嫁的。他們對劉相就一個要求,別欺負大白。大白的嫁妝很豐厚,父母砸鍋賣鐵給劉相蓋了一座房子,就是眼下住的這一座,快要坍塌了?!鄙跃鞯膭⑾啵詴饝?yīng)娶大白為妻,肯定是因為家境過于貧寒的緣故。從常情常理推測,但有三分奈何,劉相都不會娶一個智障做妻子的。大白的智障嚴重到什么程度呢?嚴重到嫡親的父母去世不再來看她也想不起應(yīng)該問一聲。問題在于,實際生活中的劉相并沒有遵守自己對于岳父岳母的承諾,沒有真正做到對大白好。因為看不慣大白的吃相,劉相“手里的碗突然像飛鏢一樣射過來,一下扣在了大白的肩頭。大白穿了一件男人的大背心,上面點著數(shù)不清的洞。驚嚇和劇痛讓大白愣怔了一下,隨即發(fā)出了一聲嚎?!睆倪@個日常生活中的細節(jié),我們即不難推想到,劉相對于大白的態(tài)度會糟糕到何種程度。事實上,也正是因為劉相對于大白的態(tài)度總是很糟糕,所以,大白最后方才義無反顧地認同并站在了曾經(jīng)“調(diào)戲”過自己的丁七一邊:“丁七在她心里與別個不同,從老遠就喊她大寶貝。哦,大寶貝。那天丁七就是在院墻外那一聲喊,喚醒了大白沉睡的意識。”“她越來越懼怕劉相,他的吼聲經(jīng)常讓大白靈魂出竅。她也越來越想念丁七?!倍∑叱錆M柔情的“大寶貝”稱呼,對大白的內(nèi)心世界產(chǎn)生極大的震醒作用:“大白寬大的身形里似乎流淌著一條江河,那里浮游著許多活的生物。那些生物都是被丁七催活的。而在這之前,他們都因劉相而死亡?!彪m然是智障,但大白卻也毫無疑問有自己的情感細胞,她完全能夠感覺判斷出別人對自己的態(tài)度究竟是否友好。她之所以自作主張地從劉相身邊逃離,主動去照顧臥病在炕的丁七,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出人意料的是,眼睜睜地看著大白投入到了丁七的懷抱,身為丈夫的劉相不僅有一種解脫了的莫名快感,而且還近乎無恥地打起了“出賣”大白以牟利的如意算盤。劉相原本以為要想從丁七手里訛詐索要到錢財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沒想到丁七的表現(xiàn)卻特別痛快,沒等劉相討價還價,丁七就主動支付給了劉相兩萬元錢。這樣,在如何對待智障女人大白這件事上,丁七與劉相再一次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與區(qū)別。出賣者試圖待價而沽,接收者卻毫無芥蒂慷慨大方。劉相與丁七針對大白兩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從根本上出示著他們各自簡直就是針鋒相對的精神價值立場。
另一條線索,是依娜和健春的故事。依娜是一個擁有城市戶口卻在罕村生活著的青春少女。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本來可以在城里生活,為什么一定要堅持在罕村開一家美發(fā)店呢?原來,依娜雖然年齡不大,但已經(jīng)有過一番較為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而她人生經(jīng)歷的曲折,卻又與當時中國強制實行的計劃生育政策緊密相關(guān)。依娜的媽媽是一個兒子迷,一門心思想要生個兒子,沒想到,“當年頭胎是女兒,媽媽就把依娜藏到了老家,對外人就說依娜死了。從此依娜被藏得風雨不透,上小學前,連城市的面貌都沒有看清過。媽媽和爸爸來送奶粉、或者來送換季的衣服,總是吃一頓飯就走,或者根本就不吃飯,從來不給依娜適應(yīng)和親近他們的機會。”正因為年幼時的依娜根本就沒有和父母建立起應(yīng)有的感情來,所以,等到父母經(jīng)過千辛萬苦的努力終于給她搞到了城市戶口,要把她接進城里學習和生活的時候,依娜已經(jīng)無論如何都難以適應(yīng)城市的生活了:“可依娜在城里的日子不開心,家里的一切仿佛都是專門給弟弟預(yù)備的,她總覺得自己是外人?!睙o法融入到家庭與城市生活中的依娜,意志堅決地在逃課后跑到美發(fā)店去當學徒,堅持要在罕村開一家美發(fā)店:“到底沒拗過依娜,爸爸給她做了前期投資。美發(fā)店經(jīng)營快兩年了,在四鄉(xiāng)八村都有名氣?!眻猿衷诤贝迨刂棠涕_美發(fā)店倒也還罷了,尤其讓父母無法接受的是,依娜在罕村居然情有所屬,同樣不無堅決地要嫁給智障大白的兒子健春。雖然父母以強制的方式硬生生地把依娜從罕村綁架回了城里并把她軟禁了起來,但依娜無論如何都不肯屈服。在以堅強的不屈意志進行了長達一冬一春的對抗較量之后,依娜終于獲得了重新返回罕村的權(quán)利。遺憾的一點是,等到她重返罕村的時候,一直在堅持著的健春,卻已經(jīng)因為實在無法忍受村人的無端排斥而被迫遠走他鄉(xiāng)了。endprint
從以上兩條情節(jié)線索中,我們不難體察到一種二元對立的精神價值立場的隱隱存在。一方的代表是丁七、大白與依娜,另一方的代表是劉相與依娜的父母。倘若說劉相與依娜的父母的價值觀更多地帶有自私與功利色彩的話,那么,丁七、大白與依娜們所堅持的,就是一種更多地關(guān)懷與回饋他人的幾近于無私的愛。如果聯(lián)系當下所謂市場經(jīng)濟的時代語境,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差不多已經(jīng)失去了正常規(guī)則制約的欲望時代,更多地催生出的就是如同劉相與依娜父母那樣的一種自私與功利觀念。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則尹學蕓的這篇《鐵雀子》一種尖銳犀利的社會批判色彩的具備,就是顯而易見的一件事情。但不容忽視的一個問題在于,尹學蕓為什么要把擁有如此一種思想題旨的中篇小說命名為“鐵雀子”?鐵雀子與這一文本之間構(gòu)成的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卻原來,鐵雀子是一種與小說的主體故事情節(jié)存在著某種若即若離關(guān)系的鳥類。一方面,鐵雀子這一鳥類,維系著依娜與健春一種愛的情懷的被喚醒。因為怕聽鐵雀子的叫嚷聲,健春曾經(jīng)一氣之下踩著梯子把自家院子里所有的鐵雀子窩都掏了個遍。沒想到這一來卻惹了禍,一群黑灰色的鐵雀子竟然不依不饒地包圍了他和依娜。后來,在依娜的建議下,健春與依娜一起手托小鐵雀,幫著鐵雀子們把小鐵雀全部都重新抱回了窩里。健春與依娜內(nèi)心中對于世界滿滿的愛意,就是在這個過程中被啟蒙被喚醒的。另一方面,鐵雀子卻也與人類本性中的某種惡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一點,集中體現(xiàn)在劉相這一人物身上。因為非常不滿丁七對于智障妻子大白的騷擾,劉相曾經(jīng)把一大堆被他自己擰斷了脖子的鐵雀子尸體扔到了丁七的院子里嚇唬丁七:“他提著筐子出門,來到了北旮旯。把鐵雀子悉數(shù)扔到了丁七的院子里。丁七生來膽子就小,這一嚇說不定就不敢再住這個院子,就能早早回城了。劉相沒想把他嚇出病,更沒想把他嚇成半身不遂。”事與愿違的是,丁七不僅沒被嚇走,反而真的被嚇成了半身不遂。到最后,雖然一直到小說結(jié)尾尹學蕓都沒有明確交代到底是健春還是劉相在使壞,但生性膽小的丁七被五個或者七個死鐵雀子徹底嚇死,確是毫無疑問的一個結(jié)果。就此而言,鐵雀子的存在,很顯然可以被看作是某種人性惡的見證。但終歸,鐵雀子這一鳥類,卻還是與一種以愛為基礎(chǔ)的悲憫情懷聯(lián)系在了一起?!坝谑墙〈嚎匆娏艘环娈惖木跋?,母親大白被一群鐵雀子包圍著,身前身后都是嘰嘰喳喳的叫聲,仿佛鐵雀子都是大白的孩子?!薄澳切╄F雀子已經(jīng)吃得圓滾滾了,可它們?nèi)匀粚@個地方戀戀不舍。它們一點不怕人,依娜張開一只手,便有一只鐵雀子蹦到了手心?!边@里,一個需要注意的問題是,不管是大白,還是依娜,皆屬以愛為精神底色的悲憫情懷的擁有與體現(xiàn)者。尹學蕓之所以要設(shè)定鐵雀子們緊緊圍繞在她們兩位的周圍,很顯然與如此一種悲憫情懷的藝術(shù)表現(xiàn)與渲染關(guān)系密切。就此來說,斷言尹學蕓的中篇小說《鐵雀子》是一部具有突出象征意味的充分凸顯悲憫情懷的作品,自然是一種無須懷疑的可靠結(jié)論。
從尹學蕓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總體情況來看,她一方面能夠熟練地運用第三人稱的全能敘事模式,另一方面卻也同樣自如地運用第一人稱的限制性敘事模式。后者的兩部代表性作品,就是《陣亡》與《李海叔叔》。需要指出的是,《陣亡》與戰(zhàn)爭無關(guān),其中的“陣亡”不過是一種借喻性的說法,作家借此要傳達出的,其實是對于一個消逝已久的精神時代的祭悼與憑吊。具體來說,這個消逝已久的時代,就是以理想主義色彩為醒目標志的精神的1980年代。作家所實際講述的,其實是塤城一眾詩人的故事。故事的起點,是1989年這樣一個特定年份的秋天。那真是一個精神至上的時代,其突出的標志就是即使在塤城這樣不起眼的一座小城,也形成了一個以敘述者“我”也即王云丫為中心的詩人小群體。王云丫之所以能夠成為核心人物,與她寫作成績的相對突出緊密相關(guān):“因為我在《詩刊》上發(fā)表了一組詩,詩刊給了一百二十元稿費。這組詩沒有什么好說的,能在國家級刊物上發(fā)表詩歌的,整個塤城只有我一個人?!奔热恢挥小拔摇币粋€人能夠在國家級刊物上發(fā)表詩歌,那塤城詩壇大姐大的位置自然也就非“我”莫屬了。如果說后來的中國進入了全民經(jīng)商的物質(zhì)時代的話,那么,1980年代很顯然就是一個全民皆文學皆詩歌的精神時代。在塤城,似乎各行各業(yè)的人們都以介入詩歌創(chuàng)作陣容為榮。這其中,既包括鐵一木這樣的基層政府官員,也包括爪哇島這樣的個體小老板,甚至就連原名郭久梅的招待所一位普通的漂亮服務(wù)員民子,也都積極介入到了詩歌寫作的行列之中。
但很快地,塤城的詩壇格局就因為一位名叫舒宇的詩人的出現(xiàn)而被徹底顛覆打破了:“可舒宇卻成了夢想的終結(jié)者。我是說,我們十一個人的吉他夢想,被偶然到來的舒宇輕易終結(jié)了。”那么,舒宇是誰呢?伴隨著舒宇一起空降到塤城的,是與他緊密相關(guān)的一系列簡直就是帶有“神話”色彩的傳說。比如,他有一個女友,名字也叫舒宇,很不幸的是,“三個月前死在那個地方了”?!拔耶斎恢浪f的‘那個地方是哪個地方,這是我們一代人的結(jié),要在心里系很多年。”實際上,與1989那個特別年份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個“結(jié)”,至今都一直潛隱于我們的內(nèi)心深處,絲毫未曾有所緩解。就此而言,尹學蕓能夠以如此一種巧妙的微言大義的形式為那個特定的精神之“結(jié)”作祭,端的是格外讓人感慨不已。為了懷念這位女友,舒宇便寫出了他的詩歌名作《陣亡了一只小倭瓜》。比如,“舒宇的祖籍雖然在偏遠的鄉(xiāng)下,但他家有個巨大的酒窖,三十年茅臺就有無數(shù)瓶。”比如,“舒宇家的書房闊大得像間會議室,四壁是高到屋頂?shù)臅鴻?,都是書?!痹俦热纾莻€令人肅然起敬的在首長家面對著主動投懷送抱的首長女兒卻坐懷不亂的故事。當然了,與塤城詩壇直接相關(guān)的一件事情是,這位財大氣粗的有著軍方和政治生成背景的舒宇,竟然不僅要在塤城成立一個詩人聯(lián)誼會,而且還要拿出十萬資金做日常開銷。請一定注意,1989年的十萬資金,絕非已經(jīng)嚴重通貨膨脹后的現(xiàn)在的十萬資金可比。在拋出如此巨大的一個誘惑后,舒宇取代王云丫成為塤城詩壇新的精神領(lǐng)袖,自然也就不在話下了。舒宇“空降”到塤城后,之所以會讓王云丫感覺特別不舒服,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有了舒宇的強勢介入,王云丫塤城詩壇大姐大的地位自然也就不復(fù)存在了。endprint
然而,令人備感震驚的是,這位被傳得神乎其神的舒宇,到頭來卻被證明是一個四處招搖撞騙的大騙子。其實,舒宇作為一個騙子的破綻,在“我”的敘事過程中早就露出了蛛絲馬跡。其一,林泉說“舒宇這兩天一直住在我家里。每天早晨吃六個煮雞蛋?!逼涠诎讼缮缴祥_完塤城詩人聯(lián)誼會的籌備會后:“說都覺得舒宇會在高檔飯店請大家吃頓飯,鐵一木他們幾個也強烈要求,可舒宇只給大家買了瓶汽水?!逼淙嬗钍状蔚情T拜訪王云丫時的吃相過于寒磣:“我暗笑??晌液芸彀l(fā)現(xiàn)自己笑得毫無理由。舒宇狼吞虎咽的樣子讓我非常擔心,我不得不把自己的米飯分一半給他,舒宇也不推辭,稀里嘩啦吃完以后,又把爪哇島和我盤里的菜湯一起倒進自己的碗里,然后拎起暖瓶,滿滿兌了一大碗開水?!笨此浦皇遣唤?jīng)意間的一些生活細節(jié),但作為一位背景深厚一貫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詩人,是斷不會做出類似舉動的。當然,舒宇最明顯的破綻,還是與詩歌寫作有關(guān)。其一,作為一位著名詩人,他不僅連自己最具代表性的詩作《陣亡了一只小倭瓜》中的一兩句都朗誦不出來,而且找出的托詞,竟然是“不發(fā)表之前我從不朗誦給任何人聽”。其二,更嚴重的問題還在于,舒宇言之鑿鑿地告訴王云丫自己紀念女友的詩作就發(fā)表在八月份的《解放軍文藝》這個雜志上,然而,王云丫認真查證的結(jié)果,卻是令人大跌眼鏡的子虛烏有:“最先拿到手里的當然是第八期《解放軍文藝》,舒宇言之鑿鑿說有他署名的詩作。我像變戲法一樣一下子就翻到了詩的頁面,幻想中一眼就能看到舒宇的名字?!比欢?,沒有。翻了又翻,還是沒有?!睉?yīng)該說,這一細節(jié)的出現(xiàn),就已經(jīng)鞭辟有力地戳穿了舒宇騙子的假面。實際上,也正是在充分地把握了舒宇行騙的證據(jù)之后,方才有了王云丫精心組織的夏家宅之行。既然舒宇假心假意地邀請王云丫們?nèi)ジ献隹?,那心里早已有底的王云丫之順水推舟也就勢在必然了。到了夏家宅這個貧窮的小村莊,舒宇的行騙真相自然也就大白于這些塤城的詩人們面前了:“我驕傲地揮灑著我的殘忍,兩條長腿沒放過舒宇家的任何角落。糧囤里的半囤玉米,水桶里的幾斤綠豆,紙箱里的十幾只雞蛋,陶瓷缸里的半缸白面……舒宇始終跟在我的身后,一句也不曾解釋他和塤城。”
必須承認,尹學蕓的《陣亡》在繪聲繪色地刻畫舒宇這個騙子形象的同時,也把一個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精神的1980年代生動形象地再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身為那個特定時代的親歷者,在閱讀《陣亡》的過程中,我每每會情不自禁地發(fā)出會心一笑。是的,那的確是一個精神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詩人們以行走的方式云游天下,其實是一種普遍的事實。對這些四處行走的詩人們來說,他們的詩歌作品,就是最有效的通行證。憑借著詩歌作品,他們走到哪里都不需要擔心衣食住行問題的解決。毫無疑問,尹學蕓《陣亡》所真切再現(xiàn)的,就是如此一種消逝已久的時代圖景。只不過,作家所設(shè)定的主人公舒宇,是一個四處行騙的偽詩人而已。但是,且慢,在這里,一個不能不提出的一個問題就是,舒宇偽裝成什么不好,他為什么一定要偽裝成一位詩人呢:“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舒宇固然是騙了我們,可舒宇在我們身上得到的是什么?他除了早晨吃六個雞蛋,也沒占啥便宜??伤盍舜蟀褧r間,編造謊言,甚至給學生演講,他這個騙子當?shù)每烧娌蝗菀住!睂嵡榇_實如此,要想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實際上是很有難度的一件事情。由此,我們即不難推斷出兩個結(jié)論。其一,1980年代真的是一個難能可貴的精神時代,大約也只有在那樣一個特別的時代,才會有人煞費苦心地去偽裝成一位詩人。其二,這舒宇雖然是一個無恥的騙子,卻也是有一定文化修養(yǎng)的騙子,否則他又怎么可能裝詩人裝得那么逼真那么像呢。美貌的女詩人民子之所以受騙上當和他上床,與這一點顯然存在著緊密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因此,與其說尹學蕓《陣亡》的書寫主旨是要刻畫舒宇這樣一位騙子形象,反倒不如說是要祭悼與憑吊那個曾經(jīng)真切存在過的精神的1980年代。這一點,在敘述者的若干段敘事話語中,其實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幾年以后的某一天,當我漫步在荒涼的漢墓群中并偶爾驚動一只田鼠時,我想塤城的詩壇比被盜的漢墓更令人痛心疾首。塤城的繁榮日甚一日。塤城有了成片的花園洋房和遛狗的男女。塤城還有摩天大廈,還有比摩天大廈更令人吃驚的如火如荼的愛情。塤城人再沒有人熱愛詩,但又更多的塤城人熱愛愛情。塤城人潛在的詩人素質(zhì)使塤城人在情場上淋漓盡致。塤城得天獨厚的地域文化和人文環(huán)境使塤城人在這個揮灑自如的時代里如魚得水?!薄皦_城只是沒有了詩人。塤城沙子似的一城詩人都不知去向?!奔毤毱肺?,我們便不難體會到彌漫于其中的沉痛與憂傷。一方面是物質(zhì)的極大豐富,另一方面卻是詩人的不知去向,是精神的百倍凋零,兩相對比,尹學蕓那樣一種懷念憑吊精神的1980年代,批判否定當下的這個過于物質(zhì)化的時代的書寫主旨,自然也就溢于言表了。歸根到底,在一種世俗化物質(zhì)潮流的強勁沖擊下,徹底“陣亡”了的,只是那個曾經(jīng)四處詩人的精神時代。
相比較來說,尹學蕓的一系列中篇小說中,其主題意向最具復(fù)雜意味的,就是曾經(jīng)位列2016年度《收獲》中篇小說排行榜第一名的《李海叔叔》。這部小說所采用的,同樣是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敘述者“我”是一位從青年時期就愛上了文學寫作的女文青。對于文學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不僅影響到了“我”也即王云丫包括婚姻愛情在內(nèi)的日常生活,而且更影響到了她基本的世界觀與人生觀。盡管我們很難簡單指認王云丫就是尹學蕓自己,但在這位身兼敘述者功能的女文青王云丫身上,卻很顯然凝結(jié)著尹學蕓自己多少年來從事文學寫作的甘苦與酸辛。
《李海叔叔》思想藝術(shù)成功處,集中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小說既然題名為“李海叔叔”,其首先一點,當然就是對于李海叔叔這樣一個特定歷史時代所鑄就的知識分子形象的發(fā)現(xiàn)與塑造。雖然叫叔叔,但實際上李海叔叔卻并非是“我”的親叔叔?!拔摇敝越欣詈槭迨?,乃因為李海叔叔和“我”的父親是結(jié)拜兄弟。而身為知識分子的李海叔叔,之所以會與身為農(nóng)民的“我”父親成為結(jié)拜兄弟,卻又是因為他的被打成“右派”。李海叔叔的被打成“右派”,是因為他在廠里的一次會議上,百般無聊地用煙頭燙報紙,沒想到,卻被人發(fā)現(xiàn)在毛主席的頭像上燙了個洞。在當時,這樣的事情,簡直稱得上是彌天大罪,甚至都有人為此而吃槍子掉了腦袋。虧得有廠領(lǐng)導(dǎo)包庇,只是以內(nèi)部處理的方式,讓李海叔叔當了個“右派”。成為“右派”的李海叔叔,到父親所在的窯廠“勞動改造”,一來二去居然和身為師傅的父親有了很深的交情,成了結(jié)拜兄弟。既然是結(jié)拜兄弟,就少不了會有人情來往。這個過程,都被尹學蕓的《李海叔叔》記錄了下來。就此而言,《李海叔叔》又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兩個家庭之間的人情往來史。人情往來的過程中,令“我”記憶深刻且念念不忘的,就是李海叔叔那樣一種來而無往的“恬不知恥”。所謂“恬不知恥”,就是說在李海叔叔和“我”們家之間長達二十多年的交往過程中,除了第一次登門時曾經(jīng)帶過一次奶香味的糖之外,此后的每一次,李海叔叔都要從我們家滿載而歸,帶走各種裝有糧食的布兜與袋子:“于是叔叔走的時候,自行車就像是全副武裝一樣。車把上,后座上,綁的綁,掛的掛,都是裝滿了貨物的布兜和袋子?!彪p方的交往,呈嚴重的不對等不平衡狀態(tài)。問題在于,李海叔叔這樣一個有公職在身的知識分子,何至于如此這般不知廉恥斯文掃地呢?endprint
只有讀完全篇,我們才可以搞明白,卻原來,李海叔叔之所以會如此這般,也有著自己的難言之隱。其一,他的家鄉(xiāng)苦梨峪是一個特別貧瘠的偏僻之所:“大叔說起那個苦梨峪,大姑娘把篩子當鏡子照,草帽底下遮住一塊地,全家人窮得蓋一床被?!币恢钡健拔母铩苯Y(jié)束包產(chǎn)到戶之后,李海叔叔家里仍然一日三餐都是黃米飯炒倭瓜。在“我”的感覺印象中,“嬸嬸家則像個荒敗的臨時客棧,隨時準備遷徙或閉門謝客。若不是丫頭小子一個比一個漂亮得有生機和活力,這戶人家簡直可以稱作慘淡?!闭驗槿绱?,當年剛剛嫁到苦梨峪時的嬸嬸馬愛花,才會哭得“眼睛起了一層皮”。其二,家鄉(xiāng)偏僻貧瘠不說,關(guān)鍵是李海叔叔家還孩子眾多。他和嬸嬸一共育有三男二女五個孩子。一方面是家庭條件差,但在另一方面,李海叔叔卻不僅要把五個孩子撫養(yǎng)大,而且還憋著一口氣地指望著他們長大后都能夠出人頭地。兩個因素結(jié)合之后的一個必然結(jié)果,就是李海叔叔只能夠不斷地來我們家“打秋風”。也因此,自貢哥才會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評價自己的父親:“老爹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可是一個好老爹,一個偉大的好老爹。上學的事我剛才說了,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你們五個都算上,上到哪我供到哪,別管我有錢沒錢,就是去偷去搶,我去做惡人。”偷或者搶,倒也沒有變成現(xiàn)實,但“惡人”,卻實實在在地做了。這個總是不顧顏面地跑到結(jié)拜兄弟家“打秋風”的李海叔叔,最起碼,在“我”的父親的心目中,到后來就變成了一個只知索取而不知回報的“忘恩負義”的“惡人”。一個曾經(jīng)一度被打成“右派”的知識分子,地處貧瘠之地,硬生生地依靠不知廉恥的“打秋風”的方式不僅拉扯成人,而且還想方設(shè)法讓他們最后都走出了苦梨峪那個窮山溝,你說,李海叔叔他不去結(jié)拜兄弟家“打秋風”又能怎么辦呢?!就此而言,尹學蕓的這部小說展示在讀者面前的,首先就是李海叔叔一部充滿精神屈辱感的生存史。設(shè)身處地地想一想,一個大男人,連續(xù)二十多年,每年的大年初一都要騎著自行車大老遠地跑到結(jié)拜兄弟家去厚著臉皮去“打秋風”,真的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當然了,這里面其實也還潛藏有李海叔叔與我們家較勁兒的某種精神無意識。用自貢哥的話說,就是:“不怕二妹笑話,我們兄妹幾個都參加工作了,老爹還非要跑去你家看究竟,看你們的日子過成了什么樣。他這一輩子,算是跟你們家摽上了。”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的結(jié)拜兄弟家比高低,關(guān)鍵原因還在于李海叔叔內(nèi)心深處存在著某種根深蒂固的自卑情結(jié)。因為精神長期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所以他才迫切需要通過這種攀比的方式來求得內(nèi)心的平衡,獲取某種精神的尊嚴。
其次,是對于人情往來過程中人情世故的精準捕捉與表達。雖然只是一部篇幅不怎么長的中篇小說,并非如同《金瓶梅》那樣大部頭的世情小說,但尹學蕓對于人情細微處的體察與把握,卻還是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尹學蕓在復(fù)雜糾纏如亂麻的人情世故的表現(xiàn)方面,分寸拿捏把握得特別到位。比如,關(guān)于父親與叔叔兩人交往過程中各自情感的悄然變化,作家的描寫分析即非常令人嘆服?!肮适戮褪窃谛羞M的過程中人為地增加了原料和底色。我從自己,想到了父親。父親對叔叔的感情,初始肯定源于自然,但往深里走,也添加了自己的因素也未可知?!痹黾恿耸裁匆蛩啬??一方面,的確是叔叔在不斷地來我們家“打秋風”,但在另一方面,叔叔年復(fù)一年在大年初一的到來,卻已經(jīng)成為我們家的一種標志:“有了這個標志,我們家才在眾鄉(xiāng)鄰中顯得不同,甚或,增加了幾許榮耀?!倍迨迥兀骸笆迨逡惨欢◤倪@種標志性的身份中悟到了什么,逐漸偏離了自己的航道也未可知?!北緛斫磺轭H深的兩位結(jié)拜兄弟,為什么到頭來會日漸疏離漸行漸遠呢?原來:“這其實更像一個合謀,把一份原本淳樸、純潔、純粹的情感扭曲了,變異了。時間是經(jīng),故事是緯,所有的人物穿行其中,都隨著經(jīng)緯度的變化而產(chǎn)生裂變?!睅追炎兿聛?,自然就是一種情感的隔膜,也即一種很難解得開的情感死疙瘩。再比如,過了很多年,“我”與久違的海棠再次謀面之后,“我”所表現(xiàn)出的一種“矜持”:“我覺得,我應(yīng)該矜持。這種矜持,是王家對李家的矜持。我有權(quán)利那么做。那一瞬間,心里涌起的是幾十年的風雨波瀾?!睘槭裁匆榜娉帧??或者盛氣凌人?就是因為受到父親態(tài)度變化影響的“我”,也一力認定,李海叔叔一家人全都“忘恩負義”,全都對不起曾經(jīng)鼎力幫助過他們家的我們家。
第三,是一種自我譴責的懺悔意識的傳達。李海叔叔晚年罹患腦血栓,數(shù)年癱瘓在床,特別希望能夠再見到曾經(jīng)和自己長期通信的“我”。但因為多年來形成的心結(jié)作祟的緣故,“我”卻一再推遲拖延,等到“我”和姐姐他們終于決定要去看一下李海叔叔的時候,他卻已經(jīng)不幸辭世撒手人寰了。也正因此,到最后,徹底了解事情真相,或者說徹底洞明人生某一方面本質(zhì)的“我”方才陷入到了一種難以解脫的自譴狀態(tài)之中:“我想起了叔叔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次去我自己家,父親給他的冷眼能夠理解,我有什么資格那么對待一個遠道而來的老人呢?還別說他是我的長輩,曾經(jīng)比親叔叔還親。他陪我走過了惶惑的青春時代,寫的信如果匯集成冊,可以出不知多少本書……我是兩個家庭交往的最大受益者,自詡天生有悲憫情懷……我到底是怎么了?”“叔叔臨終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見我一面,可我面對叔叔的這個愿望,表現(xiàn)得足夠自私和冷酷,這次苦梨峪之行成了一面鏡子,我好像一下看清了我自己?!薄半y道虛榮與虛偽是一對孿生姐妹?”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無論怎么說,即使李海叔叔有一百個錯,身為晚輩的“我”都不應(yīng)該如此殘忍地對待他。尹學蕓的如此一種處理方式,能夠在很大程度上讓我們聯(lián)想到魯迅先生的名篇《故鄉(xiāng)》,聯(lián)想到其中的“我”與閏土。如果說閏土的那一聲“老爺”的確反映著他們之間本不應(yīng)出現(xiàn)的精神隔膜,那么,我們要追問的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的生成過程中,作為啟蒙者一方的“我”到底應(yīng)該承擔怎樣的一種責任。同樣的道理,“我”作為一個自詡有悲憫情懷的寫作者,莫要說其他的陌生人,即使是面對曾經(jīng)和自己有過很多人生交集的李海叔叔,也未能真正將此種悲憫落到實處,細細想來,真的是難以被理解原諒的。又其實,不管是《故鄉(xiāng)》中的“我”,抑或是《李海叔叔》中的“我”,都屬于知識分子階層。就此而言,也如同魯迅先生一樣,尹學蕓終于也還是把批判的矛頭對準了知識分子階層,挖掘批判著知識分子皮袍下面藏著的“小”,盡管說由于時代變遷的緣故,實際的情形已經(jīng)是此“小”非彼“小”。
通過以上的分析,的確不難看出,尹學蕓近些年來的一系列中篇小說,在保持了很高的思想藝術(shù)水準的同時,也的確從不同的角度切入并透視表現(xiàn)著復(fù)雜而吊詭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一方面,因為置身于其中,作家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現(xiàn)實生活的氛圍,但在另一方面,也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因為深陷其中的緣故,作家也往往很難看明白現(xiàn)實生活的面目。既然難以看清現(xiàn)實生活的真相,那在書寫時就很容易流于膚淺,很容易被這樣或者那樣的思想思潮裹挾而去。我們尋常所謂書寫現(xiàn)實之難,其實也正突出地體現(xiàn)在這個地方。要想破除這一難局,一個積極有效的辦法,恐怕就是從根本上提升作家自身的思想能力。那么,如何才能提升作家的思想能力呢?這一方面,一個可能的辦法,就是作家必須首先以一種類似于社會學那樣的理性分析能力對現(xiàn)實生活進行深度解剖,然后再把此種理性分析的結(jié)果有機地融匯到自己的藝術(shù)直覺之中,由此而最終奉獻給讀者的終端產(chǎn)品,才可能是一部飽滿而形象的文學作品。尹學蕓,毫無疑問就是這樣一位既具備著突出的思想能力,也有著超乎尋常的藝術(shù)直覺能力的優(yōu)秀作家。我們希望,有了近些年這樣一種格外引人注目的小說“爆發(fā)”之后,尹學蕓能夠繼續(xù)開拓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視野,能夠?qū)懗龈觾?yōu)秀的小說作品來。
注釋:
①茅盾《讀<吶喊>》,原載1923年10月8日《時事新報》副刊《學燈》。
責任編輯:高鵬
作者簡介:
王春林,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第八、九屆茅盾文學獎評委,第五、六屆魯迅文學獎評委,中國小說排行榜評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