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民歌
——在“早春書院”的專題演講

田 青

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在走向現(xiàn)代化過程當中，很多人把目光都投向了西方，投向了所謂的高精尖的東西，對自己本民族固有的文化反而忽略了，甚至認為民歌是“老土的東西”，是老爺爺、老奶奶唱的東西，是和現(xiàn)代生活脫節(jié)了的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

我很高興看到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了民歌不但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同時，也的確能使我們增加文化自信，能夠?qū)ψ约旱奈幕a(chǎn)生驕傲感，甚至讓全國人民有一種向心力，而且在不中斷文化，不讓文化出現(xiàn)斷層的情況下，民歌還能起到復興傳統(tǒng)文化的作用，甚至可以成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過程中一個很關鍵的，很重要的內(nèi)容。

“十九大”之后，大家對傳統(tǒng)文化有了一種更深刻的認識，就是我們今天的四個自信，其中最重要的基礎就是文化自信。但文化自信怎么來？所以我這幾年一直強調(diào)，中華民族要偉大復興，首先要從復興傳統(tǒng)文化開始。我們搞文化的人都知道，歐洲的文藝復興，影響了世界幾百年，但是歐洲的文化復興是怎么開始的？它是從復興古羅馬的文化開始，也是從他們的文化的源頭上找力量，找靈感。我們一講“復古”好像是向后倒退，但是實際上所有的復興，第一步還是要找到自己的根和源。

我們今天講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那么傳統(tǒng)文化究竟有哪些內(nèi)容，什么是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在很多人口頭上說我們要復興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但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了解，應該說知之甚少。我們現(xiàn)在到每個地方去，當?shù)氐耐境３Ｕ乙粠托『⒆?，穿上一個袍子，背個《三字經(jīng)》《百家姓》，然后說：你看我們這兒在復興傳統(tǒng)文化?！度纸?jīng)》《百家姓》是傳統(tǒng)文化，但還是傳統(tǒng)文化極其膚淺的部分，它是幼兒開蒙的東西。而真正的傳統(tǒng)文化有很深的內(nèi)容，真是我們常說的那四個字：“博大精深”！我過去專門寫過文章，做過比喻，說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三根柱子、兩層樓”，所謂“三根柱子”就是“儒、釋、道”，缺一不可?！皟蓪訕恰?，上層以文字為載體，包括唐詩宋詞、經(jīng)史子集、孔孟老莊，都是用文字記載下來，這是我們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上層。

但是不要忘了，這個上層不是空中樓閣，它有一個極其堅固的底層或基礎，這層是什么呢？就是我們所謂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當年聯(lián)合國剛出來的詞就是“口頭及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它和以文字記載的文化不同，它是以口頭傳承作為傳承方式的。大家不要小看口頭傳承，我曾經(jīng)問我的學生們一個問題，我說你們現(xiàn)在都是碩士、博士，你們所有的知識都是老師教給你們的，你們在學校里學到的，我說你們有沒有想過，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過去傳統(tǒng)社會的一個農(nóng)民和農(nóng)民子弟，他不識字，連一個學名都沒有，就叫“二蛋子”，就叫“二妞”，但是他不但有知識，有生產(chǎn)知識，有生活知識，而且最重要的是忠孝仁義禮智信他都有，他知道孝順父母，知道鄰里之間要互相幫助，甚至知道在國家民族危難的時刻，要挺身而出，以身許國。

為什么？誰教給他的？誰告訴他你做人要忠，誰告訴他要孝順父母？孝順父母不簡單，都說母愛是偉大的，但母愛是自然的，是天性，不但人有母愛，所有的動物都有母愛。但是孝可不是自然的，孝是后天的，是教育的結(jié)果。但誰教育他？他沒有受教育，沒上過私塾。但他聽說書，他看戲，他唱民歌，他貼對聯(lián)，他要過各種傳統(tǒng)節(jié)日，所以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他可能不識字，但是有的農(nóng)民不要小看，他可以給你講三天三夜《楊家將》的故事，他不單知道《楊家將》，知道岳飛，知道梁紅玉，知道穆桂英，知道武松，他的忠孝仁義禮智信，他的是非感、道德感，包括他的智慧，他的勇氣，都是靠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得來的。

而我們民歌，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們國家級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分10類，第一類是口頭傳說口頭文學，第二類就是傳統(tǒng)音樂，而傳統(tǒng)音樂里最大的一部分就是民歌。包括雷佳這次晚會唱的《包楞調(diào)》，我就提供了作為一個音樂學家應該提供的不同于互聯(lián)網(wǎng)絡百度上的知識，因為現(xiàn)在大家都查百度。這次民歌大會出的題，讓一個農(nóng)民歌手回答《包楞調(diào)》里“格楞楞……”是紡車的聲音，還是手推車的聲音。她回答了什么我忘了，但她回答什么都不對，因為這跟紡車、手推車根本都沒有關系。我問導演組標準答案從哪里來的，說百度上說的。我也用百度，但是百度相當于你走在馬路上，問一個路人龍口巷怎么走，他可能告訴你是對的，但有可能他也不太清楚，指給你一個錯的路，所有，問路也得問仨人，你看了百度還真的要翻書，像這類很多的民歌介紹，也有很多錯誤。

中國民歌的歷史

首先講講中國民歌源遠流長的歷史。應該說，從有文明開始就有民歌了，因為民歌不像其他的文明，比如說樂器——一個原始人拿著一個最粗陋的弓：一個木頭枝子，一個樹枝加一根皮條，就可以是弓，可以射箭，射箭是生產(chǎn)，他把這個兔子打著了，回去吃了一頓烤肉，吃的很舒服，晚上臨睡之前，他就可能把這個空的弓撥兩下，一撥就出現(xiàn)那個趙本山的那個小品：“哎呀，樂器就產(chǎn)生了”，樂器真就是這么產(chǎn)生的，射兔子的弓是生產(chǎn)工具，為了高興，為了聽那個聲音而撥弄弓弦，就是樂器了。

但是民歌比樂器產(chǎn)生還要早，人為什么要唱歌？古人說：“情動于衷，故形于聲”，就是有一種感情讓你激動，你不說，憋得你難受，你就要表達，就變成語言，但是語言有局限，不單各種語言互相聽不懂，而且有些語言，微妙的感情是表達不了的。語言不夠用怎么辦？“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因為語言表達不了我充沛的感情，就要唱，語言表達不了我的哀怨，光說不行，我苦，苦得不行啊，怎么苦?。俊靶闹须y活唱一聲”，民歌就出來了?！芭羁?，男愁唱”，這是民間的說法，女人哭，男人哭不了怎么辦，那就唱。“詠歌之不足，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舞蹈藝術也出現(xiàn)了！這就是藝術的發(fā)展，就是表達感情，語言不夠了，那就嗟嘆，嗟嘆就是“哎呦”，難受，拍桌子，拍大腿，感嘆，感嘆還不夠，就詠歌之，就轉(zhuǎn)成唱了。

中國的民歌從什么時候開始，沒有人能夠知道，應該說人們有了感情表達的需要，民歌就產(chǎn)生了。但是中國的古籍上記載的中國最早的一首歌，應該是最早的一首歌詞，是大禹時代所謂“涂山氏之女”唱的“候人兮猗”。傳說大禹到安徽的涂山，遇到涂山氏之女，兩個人可能有一段感情，但是大禹要去治水，他去考察南方的水利了，涂山氏等他，就唱了這首歌，這首歌只有四個字“候人兮猗”，四個字只有兩個字是歌詞，是有內(nèi)容的，“候人”就是“等你”，“兮”是語氣詞，“猗”也是語氣詞，后面這兩個都是感嘆詞，就是“言之不足，故嗟嘆之”，為什么嗟嘆，一個字就夠了，怎么還倆字呢？兩個不同的感嘆詞就出現(xiàn)音調(diào)了，就有旋律了。實際上這個歌詞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就是“等你啊——”，這是中國最早被記載的一首歌詞。

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代，《詩經(jīng)》出現(xiàn)，所以這次在民歌大會上讓我講《詩經(jīng)》，我還講了這么一句話：一講《詩經(jīng)》，都說是我們中國的第一本詩集，大百科這么講，百度當然更這么講。但是我給它正名，我說《詩經(jīng)》是中國第一本歌詞集。有理由嗎？當然有理由，因為《詩經(jīng)》的時代，所有的《詩經(jīng)》里的詩，不管是風，還是雅、頌，都只有一種傳播方式，就是唱歌。一直到唐詩宋詞，現(xiàn)在的唐詩宋詞都是案頭之作，我們現(xiàn)在讀唐詩，都是讀的書。但是唐詩宋詞當時的主要傳播方式，依然是唱歌。不唱怎么知道？沒有那么多書，過去古人都是抄書。后來有了印刷，現(xiàn)在能見到的印刷品，最早的是唐代的佛經(jīng)，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詩經(jīng)》怎么可能有印刷品？所以，準確地講它是歌詞集。當然詩和歌詞今天有區(qū)別了，有一句話我覺得是對的，“凡是好歌詞，一定是好詩，但是好詩不一定是好歌詞”，尤其是現(xiàn)在。

《詩經(jīng)》的風、雅、頌里面，大家能夠記得的，最喜歡的，或者最精彩的是風，風就是民歌，風的準確翻譯就是民歌。據(jù)說西周時代就有一個采風制度——對這個采風制度是否是真實存在我是懷疑的——但是中國的典籍講周天子設立了一個官，讓這個官手里拿著一個木鐸，鐸是一種帶把的鈴，他說到下面去敲這個木鐸，四野的野佬就來了，然后就唱民歌，這個史官就把它記下來，回去給周天子看。干嘛呢？“觀風俗，知得失”，就是領導要知道我這個政策下面擁護不擁護，用這樣的方法來體察民意。我懷疑周天子他有這個道德高度，他這么愛聽民眾的聲音？我懷疑。另外我又琢磨：木鐸怎么能夠有聲音呢，鐸是里面有一個舌頭的鈴鐺，木頭敲不出聲音來，這不是騙人嗎？這能讓人聽見？還提意見？所以我懷疑這個“木鐸”是記載這個事情的史官用了“春秋筆法”，埋下了一個伏筆，讓后人知道周天子玩的貓兒膩。

但不管怎么樣，那個時候的人們已經(jīng)認識到通過民歌可以了解人民生活怎么樣，人民擁護不擁護你，而一個統(tǒng)治者能夠知道民間的疾苦，這就是天子。所以孔子對《詩經(jīng)》的總結(jié)，說可以“興、觀、群、怨”，他就用四個字總結(jié)了民歌的作用：“興”就是科技興國、振興中華的“興”，就是讓你有一種向上的力量，有一個前景，奮斗?！坝^”，就是能夠了解社會的真實情況，“群”就是群眾的群，但在這里是動詞，就是能把人民群眾團結(jié)起來，能夠有向心力，有凝聚力。“怨”，就是可以發(fā)牢騷，提意見，要把老百姓的心聲、建議，通過民歌表達出來。所以“興、觀、群、怨”四個字，是孔子對《詩經(jīng)》的一個極好的概括。

孔子編訂的這305篇詩，代表了從周一直到春秋這段時間中原地區(qū)、主要是漢族的民歌?！对娊?jīng)》里面的那些東西，從公元前就開始，現(xiàn)在算起來橫跨兩、三千年，主要是北方的，黃河流域，長江流域。長江以南的民歌，要比《詩經(jīng)》晚三四百年或四五百年的時間才被記錄，那就是楚辭。楚辭，大家都知道是楚地的民歌，屈原是根據(jù)楚國的民歌的題材和風格創(chuàng)造了他的不朽的楚歌，當然這里面有他的創(chuàng)造，也有他的采風，有原始的歌詞。

從《詩經(jīng)》代表北方的音樂，到楚辭代表南方的民歌，這兩大系統(tǒng)，一直在中國沒有斷。從漢以后，民歌就更多了，當時政府就有了一個專業(yè)的音樂的機構(gòu)樂府，就像咱們文化部一樣，現(xiàn)在已發(fā)現(xiàn)了秦樂府的官印，那時候就有了專管文化的機構(gòu)。這樣的機構(gòu)也同時采編傳承這些民歌。到了唐宋的時候，應該說民歌就更多了，剛才講到漢以后，比如說南北朝時期，樂府里面有很多現(xiàn)在人們依然傳頌的，比如說像《木蘭詞》這樣故事性的民歌，也已經(jīng)在那個時候流傳了。還有很多蒙古草原的民歌，比如“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是最早歌頌大草原的，這樣的民歌在古代就有流傳。

到了唐代的時候，很多詩人，很多文人，對當時流傳的民歌非常地欣賞，而且努力地主動地學習民歌，像劉禹錫寫了幾十首《竹枝詞》，大家現(xiàn)在都很熟悉的“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扒纭焙汀扒椤笔峭糇郑瑬|邊日出西邊雨，你倒是對我有情還是沒有情？像這樣的表達方式，都是從民間學習來的。

明清以后，開始有文人主動地收集整理民歌了，比如說明代有一個作家馮夢龍，大家都知道中國的明清小說“三言兩拍”，《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馮夢龍除了三言小說集以外，他還編了民歌集，一個叫《桂枝兒》，還有一個就叫《山歌》，這次在中國民歌大會點評的時候，我就引用了馮夢龍在《山歌》的序里面說的一句話，他說“世上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為什么呢？因為“山歌不與詩文爭名，不屑假?！背?/p>

山歌的人沒想評職稱，唱山歌的人也沒有想從副局弄個正局，他沒有必要寫假的詩，他為什么唱？“心中難活唱一聲”，難受了也唱，高興了也唱，抒發(fā)自己的感情，所以不單不與文人爭名，而且真正的民歌與詩人的文人的這些個作品的一個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真。當然，藝術上，我認為我們的文化人寫的當然也很好，尤其是文化大家，了不起，但不能因為民歌的創(chuàng)造者不識字、民歌的形式比較簡單就認為民歌不如不如專業(yè)作家、不如用復雜寫成的文藝作品。比如交響樂和民歌怎么比？交響樂是一個形式，在這個形式里，有好的交響樂，也有寫的臭的交響樂，不是說交響樂就一定比山歌好，山歌可能就兩句、就四句，但流傳百代，任何時候你聽都讓你激動。我總說民歌雖然短小，就是個兩句頭、四句頭，但是它像鉆石一樣，它小，但是璀璨。單憑形式不能保證作品的質(zhì)量，不能說一首交響樂就一定比一首民歌高，每種藝術形式里都有好壞。

民歌是人民集體的創(chuàng)作

另外，民歌好在哪一點？民歌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民歌和民歌風的創(chuàng)作歌曲，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現(xiàn)在社會上用民歌這個詞沒有嚴謹性了，包括廣西南寧有一個“世界民歌節(jié)”，基本上就沒有民歌，都是請一些當紅的流行歌手來唱，沒有民歌，怎么就叫民歌節(jié)呢？民歌的一個特點、特質(zhì)，是人民的集體創(chuàng)作，這點非常重要。一萬首民歌里面能找到作者的，一兩首而已，民歌是沒有所謂作者的，誰創(chuàng)作的歌曲？沒有人知道，它是人民的創(chuàng)作。人民的創(chuàng)作這句話，你不能夠簡單地就說是老百姓，的確是老百姓，而且絕大部分創(chuàng)作民歌的人，是沒有受過官方的正統(tǒng)的教育，無論是傳統(tǒng)社會的私塾，還是今天小學、中學、大學、碩士、博士，沒有。碩士、博士寫的東西就不叫民歌，民歌一定是勞動人民的，而且還有一句話，叫“集體創(chuàng)作”，因為在流傳的過程當中，每個人都可能把自己的聰明才智加進去，一代又一代。所以為什么民歌好？它流傳到今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唱的同時加工過它。而且所有加工過它的人，和創(chuàng)作它的人一樣，也是不與詩文爭名，不是為了出名，不是，他覺得這個表達還不能充分表達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他就改一個字。

比如左權(quán)民歌《桃花紅杏花白》，有兩種唱法：“我爬山過嶺尋你來”，“我爬山過嶺找你來”，“尋”，“找”，哪個對？這個“找”字怎么找，是尋找的“找”，還是關照的“照”，意義不一樣，找是尋找一個未知明確地點的東西叫找，但是你聽的是“爬山過嶺照你來”，我覺得這個“照”字也好，為什么好？“照”，關照的“照”，“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的“照”，意義更大了，所以你說哪個對，沒有哪個對不對，意思都對，你也有權(quán)利唱出你的感受來，它是個集體創(chuàng)作。所以民歌是沒有版權(quán)的，只有近代有了個人的創(chuàng)作署名了才出現(xiàn)版權(quán)，在此之前，民歌是人民的創(chuàng)造，只屬于人民。

當年還為這事打官司，有一個案子，就是王洛賓把那幾首他記錄改編的歌曲的版權(quán)賣給臺灣的出版商，出版時署名“王洛賓”。新疆的一些人就告他，包括新疆音樂舞蹈研究所都出來，說這是我們哈薩克民歌，自古就有，怎么變成你的了？這個官司，影響挺大。當時他們也找我，讓我表態(tài)，我沒有說話，我沒說話，不是我怕事，更不是我?；^，我覺得我怎么說都不對，一方面的確是民歌，從知識產(chǎn)權(quán)講，王洛賓要寫明是你改編，不能寫王洛賓詞曲。像唱《烏蘇里船歌》的郭頌，也有官司，赫哲族告郭頌，郭頌來找我，我也支持他，但法律就是法律，你寫改編就沒事，寫你詞曲就有問題，因為的確那個旋律是自古就有的民歌，后來官司也是郭頌失敗了。

但這里有一個問題，如果沒有王洛賓，誰知道你這首歌？郭頌那個《烏蘇里船歌》更是，沒有郭頌，誰知道赫哲族？一共就5千多人，一個小民族，但有了這首歌，現(xiàn)在哪個中國人不知道赫哲人？所以這個官司打的讓人沒有辦法說支持誰，赫哲族也找過我，郭頌也找過我，我沒法說話，很心疼，但沒法說話，你幫著誰也不行。于理的話，就沒有情，于情的話，它又不合法。我覺得通過這些事也讓我們對民歌有一個更徹底的認識。

中國民歌的藝術性和分類

下面簡單講一下民歌的藝術性和它的分類。分類只能簡單講一下，中國56個民族，光漢族民歌有多少種呢？我們音樂學家也有不同的認識，有的人把它分為七個色彩區(qū)，有人把它分為十個色彩區(qū)，從最簡單的講，從南北朝時，文化南北的分別就很明顯了，北方的雄渾壯闊是北方民族共性的東西，南方也有共性的東西，就是清麗、婉約。但說南方全是清麗婉約，沒有金戈鐵馬；北方只有大漠風煙，沒有低吟淺唱，也不是。李清照是“婉約派”，但也有“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辛稼軒是“豪放派”，但也有“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所謂“南部之別”，只是大致的概括而已。西南的民歌更不一樣，本身便五色繽紛。瑤族、苗族……雖然被黃帝打敗了，但是一直長途跋涉，艱苦卓絕，一直在“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的惡劣環(huán)境下生存至今，而且始終傳唱著他們的歷史，那都是了不起的。再比如說東北，黑土地文化，像雷佳那天唱的《搖籃曲》，有的聽眾說聽著掉眼淚，主要和關里的文化有密切聯(lián)系，也有一部分和薩滿文化有密切聯(lián)系。環(huán)太平洋地區(qū)很多都是流行薩滿的地方，薩滿文化是一個非常重要、值得研究的文化。最可惜的就是中國滿族文化，滿族是中華民族的一員，入主中原三百年，統(tǒng)治中國這么長的時間，了不起。但是統(tǒng)治中國三百年的代價是什么？代價是把他們老祖宗的東西都丟了！我們做非遺保護最難的就是滿族文化，找不到會說滿語的人了，很多人填表是滿族，但不會說滿語，更唱不了滿族的歌，幾乎百分百漢化了。習總書記到東北去還專門看了一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項目，叫“伊瑪堪”，就是用滿語來說書，屬于說唱藝術，但就剩下一兩個人了，能說多少呢？說幾個，基本上就是命若游絲，這就是這個遺產(chǎn)的狀態(tài)，基本上沒有多少東西了。但這正是我們應該非常重視的，找到一個都是寶貝。

西北，從新疆往東走，甘肅或?qū)幭模兾?、山西，甚至?nèi)蒙的南部，這一大片民歌的色彩區(qū)，顏色最濃重，是民歌的大洋、深海。其中出產(chǎn)優(yōu)質(zhì)民歌最多、影響最大的就是河套地區(qū)。我不說省，省是行政區(qū)劃。我也不在這兒強調(diào)民族，因為好多民歌，各民族都有，比如花兒，西北的少數(shù)民族，漢族，回族，藏族、東鄉(xiāng)族、保安族，撒拉族都唱，它是多民族共有，同時多地域共有。所以這里面我們音樂學家也在吵架，好多人只拿一個樹木當森林，比如大家都有共同的一個感受，陜北的民歌和山西的民歌，不但風格相同，有很多歌都是你也唱我也唱，不但是陜西唱、山西唱，我在內(nèi)蒙不能唱嗎，包頭人不能唱嗎？他也唱。這個地區(qū)，河套地區(qū)，地形地勢獨特，黃河本來是自西往東流，到了這個地方，向北，然后再向東，再向南，拐了一個大彎，這個彎拐的了不起，這個“彎”的民歌豐富至極，也精彩至極。為什么留下這么多好的民歌，而且有風格上的高度的統(tǒng)一性，就是因為民族之間，地方之間人民的交往，經(jīng)濟上的，生活上的關系太密切了。大家都知道《走西口》，可為什么走西口？我在山西待不住了，我就往內(nèi)蒙去了。到了內(nèi)蒙，我還唱家鄉(xiāng)的調(diào)。很多音樂學家吵，說這個叫“漫瀚調(diào)”，這個叫“爬山調(diào)”，這個叫“信天游”……其實，這首歌都會唱，到了陜北叫信天游，到了內(nèi)蒙叫漫瀚調(diào)，到了山西叫山曲，他都唱。內(nèi)容上高度相似，風格上高度相似，所以實際上這個地方的民歌，各個民族，各個省份的人們都是互相傳唱互相影響。

還有一點，為什么這個地方的民歌這么好聽？當年的青歌賽，包括民歌大會，大家都感受到，唱南方民歌的歌手，一聽說和內(nèi)蒙古的歌手同臺，他就覺得夠嗆，因為他唱的是委婉的東西，可你一張口就是高音，又亮，又長，他沒法跟你比。西北地區(qū)民歌的那種穿透力，那種沖擊力，那種對人感情的震撼，包括你本身的旋律，遼闊、高亢、深沉，讓人感覺到這個地方的文化的厚重。為什么？還得從歷史上找，這個地方歷史上就是所謂“五胡亂華”的地方，陜北的人，你是不是漢族都不知道，這個地方的人，很多是過去的游牧民族逐漸定居、漢化的，反正姓史的，姓康的，姓石的，恐怕都是“胡人”之后，姓胡的就別說了，給你戴個帽子，永遠就是胡人。像這個地方，民族的融合是時間長、次數(shù)多、范圍廣，這個融合可不是我們現(xiàn)在講一帶一路相連相通，國際友誼，那時候更多的是血與火的洗禮，但就是在血與火的洗禮之中，各個民族文化交融共生，形成今天多元一統(tǒng)的文化。

蔡文姬給虜?shù)叫倥ィ龑懙摹逗帐伺摹?，是用漢字寫的，但是里邊肯定也有匈奴的，包括現(xiàn)在草原文化的痕跡，當年唱的時候，估計既有漢族古琴之韻，也有胡笳之風。游牧民族把你這個地方掠奪了，把好東西搶走了，女人也帶走了，女人一帶走，歌也帶走了，女人一難受就唱了，而女人的文化的融合力是最強大的。我那些研究生同學畢業(yè)后去美國的很多，現(xiàn)在，男的都回來了，只有女的都留在那兒了。女人比較容易進入一個新的文化，她可以把自己溶解在里頭，男人不行，你這個陜北人到北京這么多年了，說話還帶陜北味，改不了。

一個是堅守，一個是融合，都有用。那么這個地方的民歌，這種風格，也應該是不同的民族的匯合最后形成的。

往西南，少數(shù)民族就多了，貴州、云南，不同的少數(shù)民族，有不同的歌，有不同的風格，都是中華民族民歌寶庫的瑰寶，而且各有各的特色，沒有辦法比較。當年我在中央電視臺就提出來要把民族民間的所謂“原生態(tài)”唱法從學院派的所謂“民族出發(fā)”里分出來，剛才小胡跟我講他參加過青歌賽，唱長調(diào)，我說得什么獎，他說啥獎沒得，我說為什么呢，你報的哪個組呢？他報的民族組，我說要是到原生態(tài)組你就能得獎了，放在民族組，你又沒上過音樂學院，一下就給你打下去了，因為你不符合人家的標準。但藝術怎么可能一個標準？科技有先進落后，藝術沒有先進落后，莫言得了諾貝爾獎，寫得好，你能說你比《紅樓夢》寫的好？我看莫言，但該看《紅樓夢》還看《紅樓夢》，藝術的價值是永恒的，沒有先進與落后，交響樂我聽，但我也聽大鼓書。為什么講有了交響樂，民歌的價值還在？光講民歌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還不行，民歌自身的魅力，足以讓它不朽。我們今天不可能具體的分析，我們就拿剛才講的山、陜、蒙的民歌做個例子，比如河曲、左權(quán)這兩個縣，它的民歌好在什么地方？它很短小，上下兩句，也有四句的，當然還有多句的，多句的就是一個大的結(jié)構(gòu)，比如“五更”、“十二月”等等，同樣四句還是四句，但是可以唱12個月，體裁就擴大了。它的結(jié)構(gòu)短小，但是內(nèi)涵深刻，感情真摯，旋律優(yōu)美，表達的真是直指人心。

先請唱一首，賀國豐你來吧，《平凡的世界》的開始曲和結(jié)束曲都是他唱的。

現(xiàn)場插入：賀國豐演唱《人要想人不由人》。

借他唱的分析一下民歌，它的這個表達，就是上下句。但是它的歌詞，很多人聽不懂，“人要想人不由人”，什么意思？誰也不想難受，但你沒辦法。民歌里類似的有一句“大青石上臥白云，難活不過人想人”，這世界上什么最痛苦？是挨餓痛苦還是捱打受罵痛苦？最難受的是人想人！沒有過這種真摯的強烈的愛情的人唱不出這樣的句子來，人想人不由人，就是你不想不行，像這樣直白的表達太多了：“想你想你實想你，三天吃不下一粒米，”“想你想的手腕腕軟，拿起了筷子端不起碗”，它都是這種非常平實的話，但又極度地夸張。想你想的我把銀行帳號都忘了！像這樣的非常平實的語言，但又夸張到極致，這類民歌的特點，是直指人心。民歌不講理，一下子就把你打倒，一下子就讓你感受到強烈的力量。

但除了這種在直白的語言里蘊含著極大的感情的力量之外，民歌還有細膩和生動的那一面，有一首歌“淚蛋蛋本是心上的油，誰不難活誰不流”。用唱歌來表達自己的感情是最好的手段，有一首民歌，三段，描寫一個婦女在家里做女紅，繡花。她遠遠地聽見一個男人在唱，好像是自己的丈夫或者情人，“聽見哥哥唱一聲，支愣起耳朵吊起那個心”，聽見好像是哥哥在唱，支愣起耳朵聽清楚，吊起那心：是不是他回來了？很遠，聽不清；慢慢，近了，還在唱，“聽見哥哥唱一聲，硌顫顫折了一根二號號針”，我作為音樂學家至今沒有考證出來二號號針是干嘛用的，我估計頭號針應該最粗，二號針也應該很粗，但一下子斷了。什么意思？開始聽見不知道誰在唱，慢慢聽清楚了，這是我的哥哥在唱，“硌顫顫折了一根二號號針”！激動??！

下一段更好，“聽見哥哥唱上來，熱身子撲在冷窗臺”，我聽這個詞，拍案叫絕，真真是氣死李白。文人寫詩講究詩眼，講究練字，“熱身子撲在冷窗臺”這三個字練的！一個“熱”，一個“冷”，一個“撲”，熱身子冷窗臺對比，這是溫度，一個撲字，這是動作，那就是我哥哥回來了，聽清楚了，趕緊往外看。后面還有聽見哥哥唱上來，光腳板忘了繡花鞋之類的；還有哥哥進門了……后面太精彩了。就沖“熱身子撲在冷窗臺”這一句，就沖這三個字，我說文人，我也是文人，我也寫詩，真的比不了。

為什么比不了，我就琢磨這個事，不是說我們都比不了，李白杜甫那些名句太棒了，那是另外回事，但是我就想，為什么這些民歌，這些無名氏創(chuàng)作的如此短小的民歌里有這么激動人心的力量，有這么千古不朽的名句，有這么多讓我們文人自愧弗如的表達方式，為什么？我二十多年前寫過一篇《民歌恰是窮鄉(xiāng)好》的文章，為什么我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不是因為我的政治立場，我要站在人民的勞苦大眾的這一面，不是的。為什么河曲、左權(quán)這樣的窮地方出這么好的民歌？生活方式和嚴酷的自然條件，讓這些地方的人民在大自然的壓迫下，會有富裕地區(qū)想象不到的各種困難，面對那么惡劣的環(huán)境，人生體驗更深刻，沒有辦法，生活中沒有任何的快樂，唯一讓他們能感受一點生活幸福的，就是愛情。食色性也，食，有的吃就不錯，常年的吃糠菜，于是，就剩下男女之愛了。

所以這個地方這么多的民歌和走西口有關，為什么《走西口》這么好聽？“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逃口外，女人挖野菜?！蹦腥硕甲吡耍嗽诩野肽暌姴坏侥腥?，而且走了以后什么時候回來不知道，回來是賺了錢還是沒賺到錢，不知道。男人跑口外，女人挖野菜，挖著野菜就唱，一傳十十傳百，你唱的好聽我就跟你學，所以出現(xiàn)這么多的好的東西。為什么民歌恰是窮鄉(xiāng)好？富裕的地方不一樣，它有吃有喝，命就值錢了，有吃有喝，感受就不一樣了，“我有心掐朵花兒戴，又怕那看花的人兒罵”，這個沒出息勁兒！這就是江南的，真的不一樣。

民歌分很多類，有山歌，我剛才說的信天游、漫瀚調(diào)、爬山調(diào)，這都屬于山歌類，就是勞動人民的東西。還有一個叫小調(diào)，這個《茉莉花》是小調(diào)，全國許多地方都有，江南、唐山，一直到東北，它是沿著大運河一直到北方，南北的交通線上，都有《茉莉花》。小調(diào)是什么？小調(diào)就進入城鎮(zhèn)了，小調(diào)和爬山調(diào)不一樣，小調(diào)是城鎮(zhèn)化的東西，那和農(nóng)民的窮困生活不一樣的，不是中產(chǎn)階級，是稍微富裕一點，按照咱們土改時的標準，那是富農(nóng)以上的，城鎮(zhèn)的小商人、手工業(yè)者，反正他有基本的生活保證。小調(diào)流傳有一個很重要的環(huán)境或者場所：“風月場所”，“青樓茶館”，小調(diào)充分流傳，包括這首歌，一定是這樣的地方出來的。要不然你聽這情緒：“我有心掐朵花戴，又怕那看花的人兒罵”，輕佻，俏皮，那和農(nóng)民戀愛完全不是一樣的。

我們的非遺工作，包括當時做民歌集成的采集、收集，收了一些這樣的東西，話說十多年前，有一次我無意中打開北京電視臺，北京市的非遺的工作者正在講他們的成果，講他們收集的“北京小調(diào)”，其中有一個老年婦女對著攝像機唱，唱“送情郎送到大門以東，一出門就刮起一陣西北風，刮風不如下點小雨好，下小雨我的郎還能多待幾分鐘”，這個詞不是農(nóng)民的詞，后面再唱應該就是“送情郎送到大門以西，一出門碰見了一個賣梨兒的，我有心給我的郎買上梨兒兩個，想起了昨晚的事，他怎么能夠吃涼的？”這就是江青同志批判的“窯調(diào)”，當然，這也真應該包括在大的民歌范疇里。

民歌里也的確什么都有，包括對性的描寫，這個民歌里是大量存在，怎么看待這部分？我覺得這也是人民生活的一個反映，而且有的反映很感人。比如剛才賀國豐唱的“城墻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坐著還想你”，這是他們改了的詞，改“雅”了。原來的詞是“城墻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睡覺還想你”，夫妻、情侶半年沒見面了，好不容易見了面還坐著？不合情理嘛！坐著是比睡覺“雅”，但這么唱，味道沒了，力度沒了，民歌里的精華也沒了。民歌這東西，它表達的是真實，是真情！我覺得這首歌的可貴之處就是講的是情，不是欲，面對面睡覺還想你！那這個想真的是感情，是“心”想，不僅僅是“身”想。表面看，詞有點直白、有點色，但其實它已經(jīng)超越了欲望，那一個“還”字里面表達的東西其實很感人。

包括對性的描寫，很多民歌描寫的很高雅，很含蓄，很美。最著名的四川民歌，“哥是天上一條龍，妹是地上花一蓬，龍不抬頭不下雨，雨不灑花花不紅”，啥意思？但很美，你不能說這個就是淫穢的、就是不好的，我們收集民歌就都不聽了不記錄，不對，這些民歌表達的還是人民的最本質(zhì)的東西，人的最本質(zhì)的東西。而且，我們更應該學習的是民歌的創(chuàng)造者們既使在最嚴酷的環(huán)境下生活，依然對生活對愛情有一種堅貞的信念和追求，而且它表達的方式，那種生動，那種精彩，都是民歌留給我們的非常重要的，也應該好好學習的東西。

情歌在民歌里占一大半，還有一個重要的類別，是勞動歌曲。勞動歌曲是過去的集體勞動，為了統(tǒng)一動作，一定要有這個?！痘茨献印さ缿枴酚幸痪湓挕敖穹蚺e大木者，前呼邪許,后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翻譯成現(xiàn)代文就是，咱們大伙兒抬一個大木頭，前面的一個人喊了一聲“嘿呦”，后邊跟著“嘿呦、嗨呦”，這就是舉重勸力之歌也，統(tǒng)一步伐，一塊上肩，一塊邁步，然后怎么上坡，怎么下坡。但現(xiàn)在，大部分勞動歌曲，包括插秧歌、薅草歌、打樁歌、船夫號子、碼頭號子，這些勞動歌曲，現(xiàn)在基本沒有了，原因很簡單，就是產(chǎn)生它的環(huán)境沒有了，生活方式生產(chǎn)方式改變了。

還有一大類是和宗教儀禮有關的歌曲，比如祭祀，包括薩滿、東巴、畢摩，少數(shù)民族的宗教職業(yè)者，他們做法事的時候都有一套儀式，一套歌曲，而且這些東西特別重要，也消失很多。消失的也包括生活中的歌，比如說繡荷包，過去是女性向意中人表達愛情的方式，一針一線總關情，現(xiàn)在沒人繡了，因為表達愛情的方式改變了，現(xiàn)在哪個姑娘有功夫繡荷包？忒麻煩，微信上發(fā)仨字：“老地方”，夠了。

當然民歌中最重要，最多的還是情歌。情歌應該占民歌里，沒有統(tǒng)計過，但是感覺起碼一半以上。我一直認為是勞動創(chuàng)造了音樂里的節(jié)奏，而愛情創(chuàng)造了旋律，它是一種人性的直接的表達。

為什么我們今天要重新地認識民歌、學習民歌，不僅僅是從民歌當中學習這種表達的方法，它的真摯的情感，它的智慧，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今天我們的民族，已經(jīng)進入到這么一個歷史階段，現(xiàn)在大家都在充滿著一種偉大復興的愿望，同時越來越有大國的感覺。那么在這樣的狀況下，面對這樣的世界，既不是像一百、二百年以來那種屈辱和因為屈辱而產(chǎn)生的自卑，以及在自卑里面和自卑混在一起的一種要奮斗要圖強的感情，現(xiàn)在不是那個時代。那個時代，我們自以為是泱泱大國，是天朝，讓外國人打的招架之功都沒有了，更別說有還手之力了。那個時候的人們在反思，在探討，在爭取一個改變這種狀態(tài)，讓我們民族能夠進入世界文化之林的道路，那個時候的人們在那種環(huán)境下，自然地產(chǎn)生一種情緒性的判斷，為什么我們挨打？政治腐敗是一方面，還有一點就是認為我們的文化是落后的。所以我們對包括民歌在內(nèi)的民族文化，當時是要打到、要拋棄的。今天不一樣了，我們已經(jīng)崛起了，一個崛起的民族，不能沒有自己的文化，不能沒有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所以，對傳統(tǒng)文化，對民歌，我們在座的所有人都要好好地學習，好好地弘揚。

今天占明來了，我好久不見你，很想你，我跟你見面是2002年，我們在左權(quán)開一個會，當時我聽說這兒有一個唱的特別好的，當時就請他唱，我一聽他唱，真的好。我們當時正在文化部舉辦一個南北民歌擂臺賽，都已經(jīng)選拔完了，馬上要比賽了，當時是李松負責，我就給他打電話，我說這有個好歌手。前期省的推薦來不及了，這個我推薦。一去，他也爭氣，到那兒就拿了十大歌王獎，左權(quán)縣是窮鄉(xiāng)，這個縣這么多年沒有什么自豪的事可以跟外人說，就出了他這么一個十大歌王，所以縣政府門口一個標語“熱烈慶祝我縣農(nóng)民石占明獲得十大歌王稱號”，這還不說，最好玩的是，他放羊，100多只羊，當時是退耕還林，不許隨便上山放羊了，縣里就允許他放。其他人就吃醋，為什么讓他放不讓我放？縣領導說你也去得個“歌王獎來，我讓你放”，占明真的是非常樸質(zhì)，而且我欣賞他的地方就是他到現(xiàn)在本色沒變，包括他的口音，還是左權(quán)話。到了一個大城市，幾年之后還說家鄉(xiāng)話的人，起碼有一個優(yōu)秀品質(zhì)，不忘本，而且他知道堅持。好，下面請石占明給我們唱一段。

石占明：唱我奶奶傳下來的一首歌，這首歌我從小就聽我奶奶唱：倒坐在門口捺鞋幫，淚掉在鞋尖尖上，向日葵開花陽朝西，哥哥這回走了就沒日期。

他一唱這個我就想起來，剛才我們還在傳一個視頻，盲人宣傳隊，也是我那年去找他，然后就發(fā)現(xiàn)了左權(quán)有一個盲人宣傳隊，就在山里面，一個村一個村走，前面的一個人有一點視力，拄著棍，后面十幾個人，每個人背著行李卷，背著樂器，一手拿著棍，一只手拉著前面的人的行李，在太行山上一個村一個村走，唱一晚上給一二百塊錢，后來我把他們帶到北京，帶上電視臺。后來浙江衛(wèi)視的亞妮跟著他們將近十年拍一個電影，至今還沒拍完。

我跟他們的感情也很深，2008年我住院開刀動手術，他們聽說了，全隊湊錢給我寄了五千塊錢，盲人啊，走村串戶賺的錢，拿在手里真是沉甸甸的！但是這份感情，我真的記一輩子。隊里有個張林慶前幾天去世，網(wǎng)上在傳盲宣隊給他出殯的視頻，很感人。他是后瞎的，不是先天的盲人，小伙子很帥的，修水庫弄炸藥，把胳膊炸沒了，眼睛炸瞎了，本來都不想活了，受不了，馬上要娶媳婦了，把眼睛炸瞎了，媳婦兒也跑了。后來就跟著宣傳隊學唱，他是唱“小嗓”，就是100%的假聲，類似唱女聲，唱的感人至深。

他去世了，這些盲宣隊的弟兄們給他送出殯，劉紅泉主唱：“桃花不再紅，杏花也不再白，一把黃土把你埋……誰說那桃花紅，誰說那杏花白，瞎瞎的這一輩，我怎么沒看出來”，他不知道桃花怎么紅杏花怎么白，最后一句是“太行山開花走不到頭，下輩子好歹睜開眼，讓我看看這圪梁梁和溝”，太感人了！這就是民歌才有的這種感情！所以民歌的這種真摯，真不是為了得獎，為了評職稱寫的那些東西可比的。我今天就講到這兒。

講座還邀請到趙大地、烏英嘎、傲日其楞等來現(xiàn)場演唱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