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化坤
(安徽財經(jīng)大學 文學院,安徽 蚌埠 233030)
大歷十一年(776),桂林象郡西原蠻潘長安起兵造反,自稱安南王。隨后隴西縣男李昌巙奉唐代宗李豫之命持節(jié)招討,大獲全勝。這一戰(zhàn),李昌巙斬首兩萬余級,生擒潘長安及其部將84人,其余逼逐、俘虜二十余萬,并賜給耕牛,讓他們回到家鄉(xiāng)重新生活。這極大地威懾了當時其他準備造反的蠻族,他們紛紛“俯首請罪,愿為臣妾”。為了表彰李昌巙,代宗于次年下令刊石紀功,銘于桂林鎮(zhèn)南峰(今鐵封山)。不知為何,此事新、舊《唐書》均無記載,唯韓云卿《平蠻頌》有所記錄。作為這段歷史的唯一見證,《平蠻頌》碑顯得彌足珍貴。為了便于論述,首先抄錄《平蠻頌》全文如下:
惟大歷十一年,桂林象郡之外,有西原賊率潘長安,偽稱安南王,誘脅夷蠻,連跨州邑,鼠伏蟻聚,賊害平人,南距雕題、交趾,西控昆明、夜郎,北洎黔巫衡湘,彌亙?nèi)f里,人不解甲。天子命我隴西縣男昌巙領桂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持節(jié)招討,斬首二萬余級,擒獲元惡并其下將率八十四人,生獻闕下,其余逼逐俘虜二十余萬,并給耕牛種糧,令還舊居。統(tǒng)外壹十捌州牧守,羈縻反復,歷代不賓,皆俯首請罪,愿為臣妾。嘉其自新,俾守厥舊,商農(nóng)漁樵,各復其業(yè),悼耄鰥寡,各安其宅。變氛沴為陽煦,化險阻為夷途,五嶺之人,若出玄泉而觀白日,如蹈烈火而蒙清泉。書上聞,優(yōu)詔嘉焉,公卿百辟、將校耆艾,咸愿歌頌勛烈,以銘于石。辭曰:
皇帝嗣位,十有五載。淳風橫流,聲教無外。蠢茲蠻陬,肆其蜂蠆。恃遠怙險,為人蟊害。爰命隴西,挾節(jié)討綏。訓我?guī)熗?,如虎如貔。卷旗釋甲,先喻德澤。稔惡弗懲,含蠆弗息。矯矯隴西,勵爾矛鋋。鼓奮重泉,兵揚九天。出其不意,億萬踣顛。來者面縛,亡者染鍔。搜洞索穴,覆其巢宅。若鼓洪爐,燎彼毛毳。若振飄風,摧乎朽脆。海嶠濛濛,再開天光。俾祲作和,化戎為農(nóng)。三軍臥鼓,四鄙罷柝。原野蕭條,萬里澄廓。明主是嘉,罷人是康。銘之嶺門,用垂無疆。[1]8-9
西原是唐代對今廣西左右江地方的統(tǒng)稱,據(jù)《新唐書·南蠻列傳》記載,西原蠻居于廣州、容州之南,邕州、桂州之西。諸部落中,以寧氏、黃氏勢力最大,當時寧氏部落經(jīng)過數(shù)代的發(fā)展,成為當?shù)刈顬閺姶蟮男U族。又有黃氏部族,居于黃橙洞,附屬于寧氏部落。天寶初年,黃氏逐漸強盛起來,與韋氏、周氏、儂氏相互聯(lián)合,為害一方,并占據(jù)十余州。由于皇權(quán)的衰微,唐朝自肅宗開始,西原蠻一直是西南地區(qū)重要的邊患。至德初年(756),西原蠻首領黃乾曜、真崇郁與陸州、武陽、硃蘭洞蠻叛亂,推舉武承斐、韋敬簡為帥,僭稱中越王。隨后其他首領也紛紛稱王。當時廖殿為桂南王,莫淳為拓南王,相支為南越王,梁奉為鎮(zhèn)南王,羅誠為戎成王,莫潯為南海王。諸王合眾二十萬,領地數(shù)千里,并署置官吏,攻打桂管十八州。所至焚燒廬舍,劫掠士女,危害十分嚴重。貞元十年(794),黃洞首領黃少卿舉兵叛亂,攻打邕管地區(qū),圍攻經(jīng)略使孫公器。又有黃少度、黃昌瓘二部,攻陷并占據(jù)了賓、蠻二州。第二年,又進攻欽、橫二州,被邕管經(jīng)略使韋悅擊敗,遂又攻取賓、巒二州。當時西原蠻勢力之大,連當?shù)卣矡o可奈何,當時黃氏、儂氏占據(jù)十八州,稍不得意,輒侵掠諸州[2]6329-6332。西南長達百年的邊患中,大歷十一年(776)潘長安叛亂便是其中之一。
潘長安,史書無載。唯《新唐書·地理志》云:“龍武州:大歷中以潘歸國部落置?!盵2]1145又《新唐書·南蠻傳》:“安南有生蠻林睹符部落,大歷中置德化州,戶一萬。又以潘歸國部落置龍武州,戶千五百。詔安南節(jié)度使綏定之?!盵2]6325《新唐書》中的《地理志》與《南蠻傳》均提到了龍武州和潘歸國。根據(jù)這兩處信息,清謝啟昆在《書韓云卿平蠻頌后》中說:“歸國即長安之族?!盵3]卷5認為潘長安與潘歸國乃同族關系。稍后錢楷又在《書唐李昌巙平蠻碑后和中丞》詩中說:“潘長安者安南王,得非史稱歸國是?”[4]387懷疑潘歸國即潘長安,又自注曰:“碑載潘長安稱安南王云云,史亦不載。公以《南蠻傳》載安南潘歸國部落內(nèi)附,正在此時,疑即長安之族歟?”[4]387猜測也可能是同族關系。同時,他又在下文說:“但稱有賊率長安,元惡就擒又誰某?!辈⒆ⅲ骸拔髟\酋半皆黃氏,碑言有西原賊率潘長安云云。是長安者乃脅從之賊,非元惡也。”[4]387錢楷把“率”理解為率領,認為潘長安只是黃氏手下的從將,并非領導人物。按“賊率”一詞在《晉書·應詹傳》中出現(xiàn)過,文曰:“斬賊率杜發(fā),梟首數(shù)千級?!盵5]二者“賊率”意義相同,“賊率”即“賊帥”,是賊之首領的意思。所以此次西原蠻叛亂的首領應為潘長安無疑。同時,根據(jù)古人的名與字通常互訓的關系,對比“長安”與“歸國”我們發(fā)現(xiàn),二者存在明顯的語義關聯(lián)。長安是唐朝的都城,代表著國家,所以潘長安與潘歸國極可能是同一人,即潘長安,字歸國,或潘歸國,字長安。
李昌巙,生卒年不詳,隴西(今甘肅)李唐皇室同族人,新、舊《唐書》除零星的幾條記載外,并無完整的傳記。《舊唐書·代宗本紀》載,永泰元年(765)閏十月,劍南節(jié)度使郭英乂被其檢校西山兵馬使崔旰所殺,隨后邛州柏茂林、瀘州楊子琳、劍南李昌巙皆起兵討伐崔旰[6]281,然未提及昌巙時任的官職。《舊唐書·杜鴻漸傳》在敘述這一事件時,記作“劍州衙將李昌巙”[6]3283,可知李昌巙當時只是一個低級軍官。此后昌巙逐步升遷,大歷八年(773)八月,“以辰錦觀察使李昌巙為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觀察使”[6]303。討伐西原蠻時,李昌巙的職位是“桂州都督兼御史中丞”,官階已經(jīng)很高了。至建中二年(781)二月,又“以桂管觀察使李昌巙為江陵尹、兼御史大夫、荊南節(jié)度等使”[2]328。大歷十一年至建中二年期間,李昌巙一直在桂州任職。
在桂期間,李昌巙較為注重對當?shù)匦U族的教化。除《平蠻頌》外,獨秀山還刻有《新開石巖記》,是時任監(jiān)察御史里行的鄭叔齊為昌巙所作,文稱:“大歷中,御史中丞隴西公保障南服,三年政成,乃考宣尼廟于山下,設東西庠以居胄子,備俎豆儀,以親釋菜?!盵1]12昌巙乃一代將才,在鎮(zhèn)守邊疆之余,仍不忘重視教育,祭奠先師,實為難得。關于昌巙為人,《桂故》稱:“任華于桂,稱昌巙忠義特達,有文武才略”[7]。認為其文武雙全,忠勇仁義。任華時為昌巙府中參佐,與之朝昔相處,評價應當可信。李昌巙在桂期間,當時著名詩人戎昱(744—800)為其幕僚,頗受禮遇。戎昱曾兩次作詩相贈,分別是《上桂州李大夫》和《再赴桂州先寄李大夫》,今存于《全唐詩》。詩歌感情真摯,辭短意長,表達了對昌巙知遇之恩的感激。
《平蠻頌》碑由韓云卿撰文,李陽冰篆額,韓秀實八分書。三人在當時均享有盛譽。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唯李陽冰在后世名聲顯著,研究者也不勝枚舉。相比之下,韓云卿和韓秀實則逐漸被人淡忘。所以這里我們只對韓云卿和韓秀實二人進行探討。
韓云卿,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人,唐代著名文學家韓愈的叔父。據(jù)韓愈《科斗書后記》《虢州司戶韓府君墓志銘》及廖瑩中注可知,云卿乃桂州刺史韓睿素第三子,官至禮部郎中[8]441。
韓云郷以碑銘之文著于大歷,韓愈在《科斗書后記》中稱:“愈叔父,當大歷世,文辭獨行中朝。天下之欲銘述其先人功行,取信來世者,咸歸韓氏?!碑敃r人們?yōu)榱算懹浵热说墓π?,均索文于韓云卿。李白在為云郷之史韓仲卿所撰《武昌宰韓君去思碑》中徑稱“云卿文章冠世”,給予了高度肯定?!犊贫窌笥洝酚衷疲骸坝跁r李監(jiān)陽冰獨能篆書,而同姓叔父擇木善八分,不問可知。其人不如是者,不稱三服?!表n云卿文、李陽冰篆、韓擇木八分,世稱“三服”,影響之大,由此可見。除《平蠻頌》之外,韓云卿還寫過其他一些重要的碑志文,田神功在淮西平叛劉展時,云卿作《平淮碑》。后又為《唐丞相贈太子太師崔公廟碑銘》,二文并載于姚鉉《唐文粹》。只是韓云卿在當時仕宦不顯,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其文章在后世的流傳。廖瑩中《科斗書后記》引“李習之志其妻母墓”曰:‘禮部君好立義節(jié),有大功于昭陵,其文章出于時,而官不甚高”[8]222,便明確說明了這一點。
除上述三篇文章外,韓云卿還撰有《河南尹張公碑》(《文苑英華》卷869)、《舜廟碑》(桂林獨秀山刻石),《鮮于氏里門碑》(《唐文續(xù)拾》卷4)。此外,《金石錄》還著錄其《唐邠寧馬璘德政碑》《唐萬年縣令徐昕碑》《唐郭子儀夫人李氏碑》,《寶刻叢編》著錄《薦福寺臨壇大徳戒律師碑》,《六藝之一錄》引《京兆金石錄》著錄其《太保昭武公李抱玉碑》,這些文章今已不傳,只存其目。
韓秀實,韓擇木次子,《元和姓纂》云:“禮部員外韓擇木生秀榮、秀實、弼。”[9]作為一代書家之后,韓秀實亦以八分顯?!稌窌贩Q:“韓秀實為翰林,善楷、隸、八分”[10]。韓秀實是繼其父之后又一位在八分上有極高造詣的書家。按照當時的標準來看,《平蠻頌》碑亦為“三服”或“三絕”。秀實官階不高,《平蠻頌》中署為“朝議郎守梁州都督府長史武陽縣開國男翰林待詔韓秀實書”,可知他當時的爵位為男爵,任職翰林院待詔。韓秀實生平史籍不載,幸而近年西安出土了他的墓志,為我們了解其生平提供了寶貴資料?!俄n秀實墓志》為其兄秀榮撰并書,陳根遠稱:“墓志乃近年出土,秘藏于民間?!盵11]據(jù)碑文記載,秀實,字孟堅,生于開元十八年(730),弱冠之年“以門蔭太廟齋郎出身”,后授予“京兆府參軍”,改藍田縣丞,又“該大禮主簿,轉(zhuǎn)本寺丞”。當時韓擇木老退在家,“代宗嘆墨妙之難繼”,下詔舉薦。擇木薦秀實以自代,于是秀實乃入翰林待詔。代宗對其禮遇有加,當時“每一承恩揮翰,未嘗不錫以束帛重錦”,這種榮耀在同僚之中很少有比得上的。盡管如此,秀實為了侍奉雙親,仍多次“表乞外職”。后又再次詔入翰林,“改梁州長史,依前待詔”。建中三年(782)卒,享年53歲。
秀實書寫的碑文除《平蠻頌》外,傳世的還有《唐李光進碑》(《集古錄》卷8)、《贈司徒馬璘新廟碑》(《寶刻叢編》卷2)、《扶風郡王君璘碑》(《寶刻叢編》卷2)、《唐贈工部尚書郝王碑》(《寶刻叢編》卷8引《集古錄目》)、《唐贈代州都督辛浩墓志》(《寶刻叢編》卷8引《京兆金石錄》)、《唐鮮于民里門頌》(《墨池編》卷6)、《薛嵩碑》(《山右石刻叢編》卷7)、《舜廟碑》(《平津館讀碑記·再續(xù)》)等八篇文章。
《平蠻頌》為摩崖石刻,關于其今貌,杜海軍稱:“碑額橫書,正文豎書,今摩崖已經(jīng)難辨,字多殘缺模糊?!盵1]9《平蠻頌》最早為《集古后錄》著錄,云:“勛烈如此之著,其列傳俱闕而不書,歐趙集古金石之文,又偶不得此碑入錄。向非事著于碑,而碑錄于余,其遂無聞矣?!盵12]陳思為《平蠻頌》史志闕而不書表示遺憾,又為自己獲得此碑感到慶幸。正因傳播不廣,后世文獻在記載時也出現(xiàn)了以訛傳訛的情況,如宋王象之《輿地紀勝》、王應麟《玉海》均據(jù)《元豐九域志》,將李昌巙誤作“李靖”。到了清代,《平蠻頌》仍罕有流傳,著名金石學者洪頤煊曾表示:“《平蠻頌》……屢求不得,俟更訪之?!盵13]洪氏多次訪求不獲,可見《平蠻頌》拓本在當時的確稀見。盡管清代也有一些金石著作著錄了《平蠻頌》碑,如葉奕苞《金石錄補》卷17、《六藝之一錄》卷37等,但均是徑直從《寶刻叢編》中移錄而來,這也說明了《平蠻頌》的流傳不廣。
《平蠻頌》碑在史料和藝術(shù)兩個方面均有較高的價值,為何在后世鮮有流傳呢?筆者認為,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首先,《平蠻頌》為摩崖石刻,地勢險要,不易拓印。石刻按照形態(tài)來分,有單體石碑和摩崖石刻兩種,前者從山中采石運出后,經(jīng)打磨平整于其上銘刻;后者指在山中崖面平整處直接鐫刻文字。單體石碑藏于廟宇或立于戶外,常因天災人禍等因素毀壞。相比之下,后者更易于保存長久,摩崖位處“山顛水涯,人跡不到,且壁立千仞,非如斷碑之可礱為柱礎,斫為階甃,故其傳較碑碣為壽”[14]358。但也正因它們常常位于“山顛水涯”之處,環(huán)境艱險,限制了其流傳。作為一篇重要頌作,《平蠻頌》的流傳之少,很大程度上與其摩崖石刻的形態(tài)及地處偏僻的桂林有關。同時,《新唐書》和《舊唐書》皆未記載《平蠻頌》本事,這也減少了后人尋找的依據(jù)。
任職桂林的清代文人錢楷和謝啟昆,曾親至《平蠻頌》摩崖訪碑。二人分別作詩《書唐李昌巙平蠻碑后》和《書韓云卿平蠻頌后》,記錄自己的訪碑行動。前者云:“使君昨登南薰亭,尋碑親剔苔痕青。歸翻史籍校深夜,征文闕若勛之銘?!盵3]卷5后者稱:“昨見皇祐平蠻碑,今讀大歷平蠻頌。兩碑相去三百年,篆文漫滅不可誦?!盵4]387謝啟昆雖未明說是“親剔苔痕”,但與錢楷一樣,看到的碑文也漶漫難辨。錢詩又云:“篆額尤珍少溫法,旁搜汗簡證古歡。吾讀碑詞辨跟肘,敢以疑義貢左右?!盵4]387作者釋讀碑詞,產(chǎn)生不少疑問。其一便是對潘長安是否為賊首的懷疑。這一點,上文已予辨明。其二曰:
況南交趾西夜郎,北控黔巫連衡湘。當年賊勢殊鴟張,斬首二百俘八十,安能遽定五嶺疆?余人二十余萬口,一一給牛還故鄉(xiāng)。唐時羈縻盛邊患,暫時彌亂空周防。藩鎮(zhèn)跋扈率坐此,尾大不掉悲興亡。好大喜功從爾輩,輕遣鴻辭泐山翠。不然歐宋是何大手筆,文簡事增書法密。萬里澄廓天光開,勛在百蠻何獨佚?歐公《集古》金石羅,豈摭星宿遺羲娥?[4]387
錢楷對李昌巙斬首數(shù)量提出質(zhì)疑,認為倘若只是“斬首二百俘八十”,數(shù)目太少,并不能平定此次的叛亂。由此作者斷定此頌存在夸張嫌疑,否則以歐陽修之博聞,為何《集古錄》會遺漏此頌呢?
錢楷的懷疑當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事實真的如其所論,是夸張?zhí)撁浪聠??我們可以對有關《平蠻頌》的文獻進行梳理。據(jù)筆者所見,全文載錄《平蠻頌》的古籍有《桂故》(張鳴鳳撰,卷8)、《(雍正)廣西通志》(卷105《藝文志》)、《全唐文》(卷441)、《粵西詩文載》(清汪森編,文載卷45,題為《平蠻碑》)、《八瓊室金石補正》(清陸增祥撰,卷64)、《粵西金石略》(清謝啟昆撰,卷1)。這些著作與錢楷所見一樣,均作“斬首二百余級”,唯獨1977年出版的署名桂林市文物管理委員會所編(林半覺先生主要負責編纂)的《桂林石刻》(內(nèi)部資料)與以前不同,作“斬首二萬余級”。究竟斬首二百余級還是兩萬余級?今天石刻中的字跡已完全無法辨識,所以要想?yún)^(qū)分清楚,只能從文字及歷史的前后邏輯加以推斷。
《桂林石刻》收錄《平蠻頌》時,未說明出處,但在《編輯說明》中云:“《桂林石刻》的編輯……為保持碑文原貌和真實性,內(nèi)容文字一律照原刻抄錄,不加標點、注解。如原刻已剝蝕不清,而有前人著錄參考者,斟酌補上?!睂τ跓o法辨識的碑刻,《桂林石刻》均強調(diào)是“據(jù)舊拓本校錄”,而《平蠻頌》未作說明,其中不少脫漏之處,也未補上,所以《桂林石刻》中的《平蠻頌》乃直接依據(jù)碑刻而來。通常情況下,時間越早的拓本可信度更高,但也未必盡然。根據(jù)《平蠻頌》內(nèi)容看,當時叛亂規(guī)模非常大,“連跨州邑”“彌更萬里”,擒獲“元惡并其下將率”即有八十四人,被俘者更多達二十多萬。很顯然,平叛這樣一次大規(guī)模的叛亂并非一蹴而就,而應經(jīng)過多次戰(zhàn)役才能勝利,所以其他文獻中記錄的“斬首二百余級”顯然不可靠。其次,錢楷認為,《平蠻頌》對戰(zhàn)爭的描寫過分夸大,是“好大喜功”“輕遣鴻辭”的表現(xiàn),這也不符合常理。既然韓云卿撰文時存心夸大(或在李昌巙的授意下完成),為何會如此不小心,偏偏在“斬首二百余級”處露出馬腳呢?第三,錢楷認為,正因《平蠻頌》不是實錄,所以歐陽修、宋祁編撰《新唐書》時未予錄入,《集古錄》不收即說明了這一點。這同樣也不成立?!缎绿茣凡惠d此事,并不表示不真實?!都配洝凡皇?,只是因為《平蠻頌》碑地處偏僻,不易拓印,所以筆者認為,此處的文字應當從《桂林石刻》,作“斬首二萬余級”。“萬”字舊作“萬”,與“百”字外形相似。隨著時間的久遠、風雨的侵蝕,導致字跡模糊,拓印時“萬”被視作“百”字,也是完全合乎情理的。相比其他的拓印本,《桂林石刻》的編者林半覺先生在《編輯說明》中已對著錄方式做了交代,乃“照原刻抄錄”,自然可信度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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