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以撒
一個人幾十年從事一個專業(yè),或寫小說或唱歌或演戲,已經有成就了,倘若老來再開新境錦上添花,通常選擇寫毛筆字,大膽下筆便是,愛怎么寫就怎么寫。書寫有很廣泛的公共性,誰都可以參與,物質材料也不算昂貴,足以支持這種愛好。蘇東坡曾說“學書費紙,學醫(yī)費人”,一個喜好書寫毛筆字的人,承古人書寫之姿,避免提筆忘字,無論如何都是雅好。這方面的人多起來,毛筆字也就多了。
毛筆字,顧名思義就是執(zhí)毛筆寫出的字,和書法是無干的,那種把毛筆字混為書法,把寫毛筆字的人當作書法家看,就如古人所說的,把良玉珷玞、珍珠魚目混在一個籮筐里。
書寫是個人的事,寫什么,怎么寫,自己主張便是——許多人都持這個想法,大筆縱橫滿紙淋漓,快意之至呵呵呵。書寫的規(guī)矩就是自己的感覺,天馬行空不可囿,何來兩漢與魏晉。由于感覺只是來自俗世生活的所見所聞,全然與書法藝術無干,那么他的書寫也就是日常生活的轍軌,全然個人的以意為輿,任意而為。這也很合于俗世生活的俗消費,如同到歌廳唱歌,并不指望唱好,只是遣興,遣興可以代替歌唱所有的規(guī)矩。
如果一個人不想如上述那般作為,想使毛筆字進到書法藝術的“場”中來,那就沒那么自由。金人趙秉文認為:“彈琴不師譜,稱物不師衡,上匠不師繩墨,獨自師心,雖終身無成可也?!蹦敲?,真想把毛筆字寫得有品位,也就不能只師心橫縱,因為一個于書寫毫無認識的人,其心空空蕩蕩何以師,筆下毫無長物,只是興起涂鴉。元人虞集也認為:“八法具而書之精妙著矣,未有先八法而可以為佳書者也?!币?guī)矩不可廢,于是識理者師碑師帖,力求有所體統(tǒng),有所門庭。規(guī)矩使人束縛,難有自由放任,也就收心斂性,細致摹寫以求相似。讓一個人去摹仿他人,說起來是不可思議的事,因為不能自己作主,而是亦步亦趨求其酷肖,見那些信手涂抹者不免羨慕其自由。但持守規(guī)矩久了,筆下也就顯出顏柳、蘇黃之面目,非徒勞之功,非茍且之功,非無益之功,此時有所小成。為藝為文道途萬千,有的可以大道直行,有的則入死巷,只是趨末棄本者多,過于相信自己的所謂才情。一個人在自己的專業(yè)上是權威,會作文,擅演技,但要跨到另一個界別,還是要從頭開始,從最基礎處下功夫,這似乎是每一行都必須遵循的道理。真正的藝、文都有自己的一套規(guī)則,沒有規(guī)則就談不上規(guī)范,也就什么都不是。盡管藝、文之理人人都意會其相通,這是從宏觀上言說的,至于在實踐上,細節(jié)差距如此之大,是全然不通的,只能放下身段,從頭開始。晉人書論中有不少對應的認識讓人思索,認為技法上有許多“可”,也有許多“不可”,“不可”就是要規(guī)避的,不得逾越的。而“可”的多了,合于規(guī)矩,如庖丁解牛郢斤斫鼻,到位準確,也就更合美感。有一句話是形象的——戴著鐐銬舞蹈,一個人為鐐銬所縛,自然跳得艱辛吃力,但沒有鐐銬就亂跳了。這個鐐銬就是規(guī)矩,使人在實踐中不偏離體統(tǒng),緊扣體統(tǒng)。就像一個具有文明素養(yǎng)的人在行止言談上都會有一些規(guī)定性,使他們有別于常人,如果沒有了規(guī)定性,往往就成了不得教養(yǎng)的野孩子了。
由于循規(guī)矩而書,時日久了就漸漸與法帖近,有了門庭,有了門派,無論用筆、結體、章法都鑿鑿有據而非子虛。接下來能夠獨立創(chuàng)作了,筆墨間既有規(guī)矩又有個人發(fā)揮的自由。倘付之以持久,融諸家精華,則前景更是值得期待。退一步說,不能自成一格者,筆下有王羲之的清新或顏真卿的渾厚,有米南宮的奇崛或董香光的淡逸,也是可喜之至。而寫毛筆字者,以自由始,自由終,始終自由身,愛怎么寫就怎么寫,成了慣性,繼續(xù)下去。
這樣,毛筆字和書法作品就成了兩類書寫實踐的產物。而書寫者和書法家也漸漸拉開,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發(fā)展,殊途而不能同歸——不是每一條路都通羅馬通長安的,他們的書寫觀、技能觀的截然不同,各得其果。宋人朱熹曾認為:“余嘗以為天下萬事皆有一定之法,學之者須循序而漸進?!奔毸贾?,古人不虛妄亦不自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