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霞
語域是指語言隨著使用場合環(huán)境的不同而區(qū)分的變體。影響語域的主要因素是語境。通常來說,特定語境和語域的選擇存在相互對應的關系。這種語域一致能夠達到語篇連貫。但在一些語篇中,語言使用者會故意違反語言常規(guī),使用這種語域偏離達到特定的表達效果,這種表達方式在文學作品中尤為常見。
錢鐘書的《圍城》因其登峰造極的語言造詣、入木三分的諷刺藝術以及作者本人學貫中西的博識魅力,在中國小說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小說最精彩之處莫過于作者的精言妙語和天馬行空、運用自如的修辭。在人物性格塑造方面,作者通過極強的語言駕馭能力將其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尤其是作品中的對話,富有哲理又不乏諷刺幽默,使人物性格在對話中得以窺見。本文將從語域的三個方面分別分析《圍城》中的精彩對話,揭示語域偏離理論的應用對于人物性格塑造的影響。
一、語域偏離理論概述
語域理論是韓禮德(Halliday)的系統(tǒng)功能語法的重要理論之一。語域是從社會學角度來研究語言變體的。韓禮德認為,語言是社會行為,是一種行為潛勢。而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受環(huán)境的制約,所以語言形式的選擇也同樣受不同文化環(huán)境的制約。也就是說,語言的使用會隨著社會環(huán)境場合的變化而變化。這種變化就形成各種各樣的語言情景變體——語域。
語域的三個組成部分:語場、語旨和語式是和意義系統(tǒng)的三個組成部分相對應的,即概念意義、人際意義和語篇意義。語域分析可以反映交際的內容和意圖。語場是指話語范圍,也是整個語言事件發(fā)生的背景,它決定了概念意義的選擇,主要表現(xiàn)在對詞匯、及物關系和語言結構等級上的邏輯關系的選擇。語旨是指話語參與者之間的角色關系,主要體現(xiàn)在參與者對語氣、情態(tài)系統(tǒng)以及表達態(tài)度意義的詞匯的不同選擇上。語式是指交際渠道或媒介,參與者的說話方式很大程度上決定著話語功能,即決定著主位、信息、語氣以及接應手段等的選擇。由此可見,這三個要素的選擇與變化直接影響話語的表達。
學者林奇提出,文學作品的一個顯著特性就是其變異性,并提出文學語言中八種常見的變異形式。其中語域偏離就是其中之一。變異是手段,突出是目的。換言之,變異的目的在于造成一種突出。突出就是異乎尋常,引人注目。語域變異現(xiàn)象就是要使其中應該符合語境的要素刻意發(fā)生變化,使其不統(tǒng)一,以非自動化打破這種自動化的程式,使語言產(chǎn)生“前景化”或“陌生化”的效果,從而形成特定的文體風格,塑造逼真的人物性格,以吸引讀者。
二、語域偏離在《圍城》中的體現(xiàn)
(一)語場偏離
他的傲慢無禮,是學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見小國外交代表開談判時的態(tài)度。他想用這種獨裁者的威風,壓倒和嚇退鴻漸。給鴻漸頂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國統(tǒng)領的拍桌大吼,或德國元首的揚拳示威。幸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訣,一時上對答不來,把嘴里抽的煙卷作為遮掩的煙幕。(《圍城》)
小說中,趙辛楣初見方鴻漸時,誤以為對方是自己的情敵,態(tài)度很是傲慢,卻被方揶揄了一句。此處作者對趙辛楣的心理描寫通過正式的外交語言的覆蓋,把人際關系提高到外交關系的層次,幽默滑稽,體現(xiàn)出趙辛楣追求蘇小姐時草木皆兵的心態(tài),視方鴻漸為政治仇敵。墨索里尼、希特勒、獨裁者、意國首領、德國元首這些人都是強國和霸權的代表,趙辛楣以此自比,反映出他和方鴻漸相處時的傲慢與不屑,自以為占上風。趙辛楣把自己和方鴻漸之間的關系比作大國與小國之間的關系,并以能贏得蘇小姐的芳心為外交成果,這種天真的關系定位充分反映出趙辛楣有才氣、癡情同時又有些浮夸的性格。
詩后細注字句的出處,什么李義山、愛利惡德(T.S.Eliot)、拷背延耳(Tristan Corbiere)、來屋拜地(Leopardi)、肥兒飛兒(Franz Werfel)的詩篇都有。
原來,方鴻漸應承欣賞曹元朗的詩作時,發(fā)現(xiàn)詩后注著字句出處。方鴻漸對曹元朗的詩本來就心存厭惡,因此此處作者故意用背離常規(guī)的音譯法來翻譯這些人名,用愛利惡德、來屋拜地挖苦曹元朗追求蘇小姐趨炎附勢的丑態(tài),拷背延耳使人想起肥頭大耳,又有什么肥兒飛兒,來諷刺曹四喜丸子的體態(tài)。這種語域偏離是對曹元朗赤裸裸的諷刺,使曹元朗自詡為詩人的虛偽和相貌的肥膩丑陋相得益彰。
(二)語旨偏離
遯翁肅然改容道:“那么,你是——是所謂‘失戀了。唔,那也犯不著糟蹋自己呀!日子長著呢?!保ā秶恰罚?/p>
這是方鴻漸告訴父親和蘇小姐已經(jīng)斷了關系后父親說的話。父親遯翁是前清舉人,作為典型的封建家長,一直是方鴻漸眼中傳統(tǒng)的嚴父形象,不茍言笑,即便是教育言辭也是嚴厲古板。而這時父親竟說出“失戀”這種時髦的詞語,使方鴻漸覺得很別扭,一時無法接受。這種語旨的偏離刻畫出遯翁一心護兒又略顯滑稽的慈父形象。
“可是,戰(zhàn)敗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覺得這話會引起誤會,紅著臉——“我意思說,表姐也許是贊助弱小民族的。”(《圍城》)
此處是方鴻漸在趙辛楣爭風吃醋的戰(zhàn)爭中采取撤退戰(zhàn)略后,唐小姐對方鴻漸說的話。文中“戰(zhàn)敗者”“弱小民族”都是暗指方鴻漸。而“同情”又是出自誰呢,唐小姐這里先說旁人,又怕誤會,指明蘇小姐。方鴻漸和唐小姐的關系頓時微妙了很多。其實,這里唐小姐是借這些詞表達對對方這種行為的贊許,這種語旨的偏離正描寫出唐小姐的純情和率性。
李先生再有涵養(yǎng)功夫也忍不住了,沖出房道:“豬玀!你罵誰?”阿福道:“罵你這豬玀?!崩钕壬溃骸柏i玀罵我?!卑⒏5溃骸拔伊R豬玀?!眱扇恕半u生蛋”“蛋生雞”的句法練習沒有了期。(《圍城》)
這是阿福在罵李先生揩油時,李先生忍無可忍,開始回罵。李先生是即將上任的大學教授,也算是半個有身份的人,而阿福是同行路上寡婦的仆人,兩個人身份懸殊。李先生為不受辱,不顧自己的身份涵養(yǎng),與一個身份低微的仆人大罵出口。從這種特定語境下語域的偏離,讀者可以感受到一個低俗尷尬猥瑣的形象和一本正經(jīng)的教授形象的正面沖突,諷刺挖苦效果不言自明,李梅亭虛偽、猥瑣、表里不一的形象也躍然紙上。
(三)語式偏離
蘇小姐勝利地微笑,低聲說:“Embrasse–moil!”說著一壁害羞,奇怪自己竟有做傻子的勇氣,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國話里命令鴻漸吻自己。(《圍城》)
小說中,方鴻漸在傍晚和蘇小姐在涼亭約會時,抵制不住其誘惑,說自己沒有做傻子的勇氣,卻又在蘇小姐的命令下吻了她。這里蘇小姐在命令方鴻漸吻自己時說的是法語,她特意用這種浪漫的語言,既避免了自己難為情,又讓方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這種語種的偏離體現(xiàn)出蘇小姐措辭的巧妙,表現(xiàn)出她對方鴻漸的情感控制,這也正是蘇小姐的精明與強勢所在,是由她性格決定的。
那一頭換辛楣在說話:“……噲,老方呀,我道歉可以,可是你不要假生氣溜了呀!今天你作主人,沒付賬就跑,我們做客人的身上沒帶錢,扣在咖啡館里等你來救命呢!S.O.S快來!”(《圍城》)
這是方鴻漸請大家吃飯卻因為和辛楣斗嘴提前離開后,趙辛楣把他叫回來付賬時說的。文中趙辛楣的語氣隨意,稱呼鴻漸為“老方呀”,還戲謔地用“S.O.S”表示其迫切。這種隨意夸張的語氣表現(xiàn)出辛楣的幽默、率真與豁達,同時也傳達出對已不是自己情敵的方鴻漸的友好。
鴻漸忍不住問:“咱們一班有多少人在香港?”文紈道:“喲!方先生,我忘了你也是我們同班,他們沒發(fā)帖子給你罷?”(《圍城》)
這是蘇小姐和鴻漸又一次見面時的對話,蘇小姐對方鴻漸當初傷害自己感情仍懷恨在心,然后在回答方鴻漸的問題時,故意用生分的語氣表示自己和方鴻漸的不相干,用“喲!方先生”來體現(xiàn)這種關系的生疏,用故作疑問的語氣挖苦方鴻漸的落魄境遇,同時也炫耀自己的得意。這種明顯的語式偏離描寫出蘇小姐為人刻薄、傲慢、自私的性格特點。
三、結語
本文通過對《圍城》中話語的語域偏離分析,發(fā)現(xiàn)語域這種特定偏離能夠凸顯人物性格,反映人物心理,也有助于塑造小說人物形象?!秶恰分跃哂猩詈竦乃囆g價值,之所以能夠得到人們的推崇,與作者運用自如的語言造詣有關。作者這種語言的呈現(xiàn)又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作者語域變化的幅度來達到這種前景化效果的。對于文學作品的賞析,尤其是小說中人物性格的刻畫,語域偏離理論有很強的解釋性,因此對于作品藝術內涵的解讀具有重要意義。
(聊城大學大學外語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