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湘西

彭立昭

書柜里有父親遺留的珍貴照片，家的暖色記憶，無法割舍的一部分。照片里有父輩們年輕時走南闖北的痕跡。不禁感嘆，相片真是偉大的發(fā)明，它把生命中的美妙瞬間定格在薄薄的紙片上，被時間藏匿的畫面能隨時從記憶深處破土而出，反過來將時間緊緊攥住。攥老照片入睡，也入夢。夢里，我沿資水逆流而上，天水交融的資水，縹緲著朦朧的月光，一下子就回到了氤氳著清凈幽美的仙靈之地——湘西。此刻，一切返璞歸真。

隆慶的阿爸和照相館定了日期來屋里照相。太婆這個家族難召得齊人，兒女子孫多，像螃蟹眼睛一樣，這個閉那個起，沒有過齊整的時候，其實是心里害怕。“聽聞照相這事兒‘險，都是洋人勾魂攝魄的把戲。”“你想，照相的人躲在機器后天瞄準，叫你莫動，人做哪樣事才莫動啊，挨砍腦袋嘛。”“一下子打開前頭的蓋子，猛地又關上，這就把所有人的元神都攝進去了嘛。”“拍完后就在暗無天日、一點光亮也見不到的地方才做得出相片來，能不傷元氣嗎？”

95歲的太婆卻很隆重，從前一天下午就開始忙著洗澡、洗頭，準備好新衣服，新鞋，玉手鐲，玉耳環(huán)，玉簪子，由三個女兒全盤料理。夜里睡不著，女兒們就陪著太婆擺龍門陣直到四更，又一早起來梳頭、洗臉漱口。天亮之后，隆慶來叫太婆，看太婆一身新，驚呼，“太婆，是新嫁娘！”太婆打趣地問，“太婆好看嗎。”“好看?！碧潘埔晃欢嗲榈男」媚铮ζ饋頊喩韼е匀说恼T惑。

拍照師傅來了，太婆說，“請坐，請坐。坡太高，背了重的東西不好走路吧?！苯又桶才乓巫拥首?，排位置。中間擺張茶幾，兩邊各擺一把太師椅。太婆一張，婆一張。一家人依著照相師傅的指示，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直了身子?！笆橇耍@樣好?！薄拔业认麓蜷_這個蓋子的時候，大家不要動，我講不要動就是連眼睛嘴巴在內(nèi)啊，一動，照出來的相就模糊……”照完相才松口氣，人一下就“閃”了。

“卵子各、劃流星;寨上鋪、舞龍燈;千古坳，賒本金……”這首童謠從隆慶口里蹦出，太婆聽了忍俊不禁歡喜。過年，湘西要舞獅子、龍燈，很大的一件事情。隆慶更喜歡舞獅子、龍燈隊伍前的“劃流星”表演，即“炭花舞”。晚上，隆慶圍著一堆木炭星子，學大人樣用力地煽著。火盆里堆滿炭屑，炭屑正在從里到外地燃燒著。過了一會兒，燒紅的碎木炭被分別放到六個鐵筒里，上面再蓋上些炭皮，一切準備就緒。表演時，一道道飛舞的炭花，似火龍在夜空中隨著舞者的身影飛舞，像“雪花蓋預”、“黃龍纏腰”、“掃地蓮花”、“雙龍搶寶”、“朝天三炷香”……

隆慶看得眼花繚亂，倍感壯麗神奇。他夢想著，啥時自己能擁有一臺小型相機，隨手就能將眼前的一切拍下來，該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