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
鄭振鐸于1938年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中國俗文學史》,是較早全面系統(tǒng)梳理中國俗文學發(fā)展史的一部專題文學史,書中對“俗文學”概念的界定,對“俗文學史”重要理論問題的闡釋,對其歷史脈絡的梳理,都有篳路藍縷的開創(chuàng)意義。
此書的命運頗為曲折,1957年曾受到激烈批判,此后在中國大陸沉寂二十余年。20世紀80年代以來,俗文學研究出現(xiàn)新的熱潮,此書再度受到廣泛關(guān)注,十多家出版社先后再版。與出版?zhèn)鞑サ母〕燎巯喟殡S的,是書中“俗文學”觀所不斷引發(fā)的質(zhì)疑和討論。鐘敬文主張“民間文藝”專指“產(chǎn)生和流傳在廣大的勞動人民中間的口傳文學”,反對“把城市中所創(chuàng)作和流行的唱本、通俗小說、小調(diào)和戲劇等也包括進去”①鐘敬文:《關(guān)心民間文藝的朋友們集合起來》,《光明日報?文代會特刊》,1949年7月11日。。《中國俗文學史》所討論的內(nèi)容,雖然包括前者,但后者的分量更重。鄭振鐸很清楚他與鐘敬文的分歧,但并未改變自己的看法,他曾風趣地說:“關(guān)于這一點,我和鐘敬文先生經(jīng)常吵架?!雹陉惛?担骸多嵳耔I與〈中國俗文學史〉》,見《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年9月20日第19版。20世紀80年代以來,俗文學研究重新崛起,面對民間文學研究積累的豐富成果,對俗文學與民間文學復雜關(guān)系加以辨析,從而理清俗文學研究內(nèi)涵與邊界的呼聲,越來越強烈,鄭振鐸俗文學觀的貢獻與局限,再度引發(fā)思考的興趣。而要深入理解這個問題,重新回到《中國俗文學史》的寫作語境,理解鄭振鐸本人的雅俗文學意識對其俗文學觀建構(gòu)的具體影響,是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分析角度。
《中國俗文學史》的“俗文學”觀,是一個從鮮明的雅俗文學分流意識中產(chǎn)生出來的觀念,這種分流對立的態(tài)度,在全書的開篇就被提出:“所謂俗文學,就是不登大雅之堂,不為學士大夫所重視、而流行于民間,成為大眾所嗜好,所喜悅的東西?!薄爸袊摹孜膶W’包括的范圍很廣,因為正統(tǒng)的文學的范圍太狹小了,于是‘俗文學’的地盤便愈顯其大?!雹坂嵳耔I:《中國俗文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頁。顯然,俗文學就是士大夫文學、正統(tǒng)文學這種雅文學的反面。鄭振鐸推重俗文學是文學史的“中心”和“原動力”④同上,第2頁。,而一旦俗文學成為正統(tǒng)文學的一支,“原是活潑潑的東西,終于衰老了,僵硬了,而成為軀殼徒存的活尸?!雹萃希?頁。這種對雅文學的厭惡與排斥,鄭振鐸不僅在書里,也在很多場合反復道及。朱自清曾特別提到,“振鐸談以五四起家之人不應反動,所指蓋此間背誦、擬作、詩詞習作等事。又謂論文當以現(xiàn)代為標準?!雹拗熳郧逯?、朱喬森編:《朱自清全集》,第九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98頁。面對20年代國學復興的熱潮,鄭振鐸十分厭惡,在1929年1月發(fā)表的《且漫談所謂“國學”》中,他說“國學家”就是“士大夫階級的嫡系子孫”“我們卻希望這一個特殊的階級,能否早日由沒落而趨于死滅”。⑦鄭振鐸:《回憶高小泉先生》,《鄭振鐸全集》,第3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84頁。
然而,鄭振鐸本人所厭惡的雅文學,究竟是怎樣的面貌,一直以來,學界對此的認識頗為模糊和籠統(tǒng)。文學中的雅俗,隨時而變,因人而異。鄭振鐸在清末民國的求學成長經(jīng)歷,形塑了他對雅文學的獨特認識。
鄭振鐸于1898年出生于溫州一個很普通的家庭,在家鄉(xiāng)上小學、中學,19歲遠赴北京,入北京政府隸屬的北京鐵路管理學校高等科乙班(英文班)學習。①陳??担骸多嵳耔I傳》,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10頁。他學習舊文學,不僅沒有家學傳承,就是在學校里也沒有專門深造,不過是接受常規(guī)的教育。晚清民初中小學國文教育的重要內(nèi)容是古文,在回憶其高小語文老師黃小泉的文章里,鄭振鐸提到在學校里學習《左傳》《孟子》《古文觀止》等。②同上,第2卷,第529頁。他自述當年愛看《古詩源》《文心雕龍》《文史通義》,還曾向同學借閱張相編纂的《古今文綜》,將其中論文之語,全部抄錄下來。③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序》,陸榮椿、王愛玉編《鄭振鐸選集》,第2卷,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0年,第707頁。1957年他在中國書店再度見到此書,欣喜買下,憶及抄錄此書的艱苦,不勝感慨。④鄭振鐸撰、吳曉鈴整理:《西諦書跋》,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299頁。負篋北京之后,他曾在大學課堂上聽著名學者黃節(jié)講授古文。⑤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序》,陸榮椿、王愛玉編:《鄭振鐸選集》,第2卷,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0年,第707頁。從這些經(jīng)歷可以看出,古文在他的學習中占了很大比重。晚清古文,傳緒桐城。鄭振鐸認真閱讀的張相所編《古今文綜》,取法曾國藩《經(jīng)史百家雜鈔》而擴大其規(guī)模,雖融合駢散,但以古文為重。在詩歌方面,清末民初的舊體詩壇仍是籠罩在同光體的影響下,在大學課堂上為鄭振鐸講過古文的黃節(jié),有《蒹葭樓詩》傳世,其創(chuàng)作即取法宋詩。這樣的經(jīng)歷決定了鄭振鐸所理解的雅文學,偏于桐城派和同光體這一類型。作為新文學的猛將,鄭振鐸舊文學頗多排斥,回憶起往昔的學習經(jīng)歷,也多是不愉快的,但情感上的疏遠并不意味著舊文學對他全無影響。他編輯《晚清文匯》,于1937年在上海生活書店出版,雖然標舉的編選宗旨是經(jīng)世致用,但選錄傾向上,以古文為重,還是有頗為濃厚的桐城色彩,曾國藩、王先謙、林紓等人選篇甚多,而對于駢文名家如王闿運、劉師培、樊增祥等,所選錄者無一篇為駢文。⑥鄭振鐸:《晚清文選》,任繼愈主編:《中華傳世文選》,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鄭振鐸交游很廣,其中不少人有桐城派的淵源,如與他十分投契的朱光潛,就對桐城派在新舊文化轉(zhuǎn)型中的意義有很深入的認識。桐城后學林紓,是反對新文化運動的主力,但鄭振鐸在其去世后,特意撰文,公允地評價其以古文翻譯小說的成績。⑦鄭振鐸:《鄭振鐸文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鄭本人用心于文學創(chuàng)作,專注于學術(shù)研究,傾力于文獻的搜集與考辨,這與桐城派所推重的義理、考據(jù)、辭章相結(jié)合的境界亦頗為一致。
鄭振鐸的雅文學認知,構(gòu)成了他“俗文學”觀的反面背景,《中國俗文學史》對俗文學作品的界定,提出了六點特質(zhì):1.大眾的,出生于民間,為民眾所寫作,且為民眾而生存;2.無名的集體的創(chuàng)作;3.口傳的;4.新鮮的,但是粗鄙的;5.想象力是奔放的;6.勇于引進新的東西。如果透過雅俗的張力來觀察這些特質(zhì),會發(fā)現(xiàn)鄭振鐸俗文學觀有三個頗為獨特的取向:
《中國俗文學史》最受質(zhì)疑的,就是所論述的大量俗文學作品,都有明確的作者,并非“無名的集體的”,如散曲、彈詞、鼓詞、子弟書等。事實上,鄭振鐸是將文體,而非有無明確作者,視為區(qū)分雅俗的重要標準。
宋代以來文學雅俗分流的標志,就是嚴格的文體辨體意識,視詩文為雅,而以戲曲、小說等文體為俗。《四庫全書》不收戲曲、白話小說、講唱文學,正史文苑傳也不會記錄關(guān)漢卿、王實甫、施耐庵、羅貫中。范仲淹《岳陽樓記》,被尹洙笑為“傳奇體”(《后山詩話》)⑧(宋)陳師道:《后山詩話》,(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310頁。,就是批評其不夠純正,摻雜了“傳奇”筆墨。這樣的辨體要求,在追求“雅潔”的桐城派手中,被極大地強化。方苞提出古文中不可以入語錄中語、佛氏語、藻儷俳語、雋語、佻巧語。(《書方望溪先生傳后》)①(清)方苞:《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801頁。詩文與其他文體之間的區(qū)隔更加嚴格,而文又更局限于古文,駢文自然要排斥,對辭賦的包容也頗為勉強。《中國俗文學史》說“正統(tǒng)文學的范圍很狹小”②《中國俗文學史》,第1頁。,除了詩歌和散文之外,幾無第三種文體”,③同上,第9頁。這感嘆的背后,正是桐城派極端嚴格的辨體意識。鄭振鐸將被排斥在詩文藩籬之外的大量文體納入俗文學的范疇,可見其“俗文學”觀的建構(gòu),首先來自對雅文學的反動,來自對宋代以下嚴格辨體基礎上的雅俗分流意識的反動,因此,文體就成為裁定一種文學作品是否為俗文學的首要標準。
鄭振鐸對俗文學內(nèi)容的討論,也深刻地滲透了雅俗的張力。他說俗文學“其內(nèi)容,不歌頌皇室,不抒寫文人學士們的談窮訴苦的心情,不講論國制朝章,她所講的是民間的英雄,是民間少男少女的戀情,是民眾所喜聽的故事,是民間的大多數(shù)人的心情所寄托的?!雹茑嵳耔I:《中國俗文學史》,第3頁。這個特質(zhì)恰是雅文學“載道”“言志”追求的反面,鄭振鐸認為《詩經(jīng)》就是戀歌和農(nóng)村生活的歌謠,并無美刺大義,就是對“詩言志”的消解。除了“載道”的大義之論,文人的牢騷情懷,也是鄭振鐸認為最遠離民眾的,作家一旦有了這樣的牢騷,他就不再是為民眾而寫作?!端孜膶W史》對馬致遠的分析,很能體現(xiàn)這一點。鄭振鐸認為馬“發(fā)牢騷,由牢騷而厭世,由厭世而故作超脫語。這是深足以打動文人們的情懷的,但離開民眾卻很遠了。民眾是不愛聽那一套的酸氣撲鼻的嘆窮訴苦的話的。從他以后,元曲便漸漸的成了文人之所有,……而益益的遠離了民間了。”⑤同上,第390頁。
除了對載道言志和牢騷詠懷的排斥,鄭振鐸更強調(diào)俗文學是“為民眾寫作”,認為這是雅文學所根本缺乏的?!吨袊孜膶W史》在論述“唐代的民間歌賦”時,提出了一個很值得思考的看法,那就是“白居易的詩,雖號稱婦孺皆解,但實在不是通俗詩;他們還不夠通俗,還不敢專為民眾而寫,還不敢引用方言俗語入詩,還不敢抓住民眾的心意和情緒來寫。像王梵志他們的詩才是真正的通俗詩,才是真正的民眾所能懂,所能享用的通俗詩?!雹尥希?04頁。
這里對白居易的評價,就“不敢引用方言俗語入詩”這一點來講,不盡準確,但其他的意見很引人深思。白詩語言明白易懂,對民生疾苦有大量的表現(xiàn),何以不是通俗詩?因為像新樂府這類作品是出于補察時政的目的,繼承的是儒家所謂“采詩觀風”的傳統(tǒng),是“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雖然白居易自己說是“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新樂府序》)⑦(唐)白居易著:《白居易集》,顧學頡點校,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52頁。,但其中的“為民”,是要通過反映民情,讓執(zhí)政者關(guān)心民瘼來實現(xiàn),不是真正的“為民眾寫作”。儒家的文藝思想很強調(diào)教化,因此有對詩教與文教的推重,但儒家教化關(guān)注的重心,是在士人,教化的目的,首先是士人的進德修業(yè)、成圣立賢,對民眾的影響,是通過培養(yǎng)士君子,來實現(xiàn)對民眾的引導與管理。因此,儒家的教化傳統(tǒng)很難真正眼光向下,產(chǎn)生出為民眾的創(chuàng)作。王梵志的詩貼近民眾的心理,而唐代變文,更是典型的“為民眾”的作品,鄭振鐸指出,變文在宋初被禁止后,“幻身為寶卷,為諸宮調(diào),為鼓詞,為彈詞,為說經(jīng),為說參請,為講史,為小說,……在后來通俗文學的發(fā)展上遺留下最重要的痕跡?!雹唷吨袊孜膶W史》,第235頁。鄭振鐸在傳統(tǒng)士人所說的“小說”“戲曲”這兩類俗文學體裁之外,自創(chuàng)“講唱文學”一體,囊括變文、諸宮調(diào)、寶卷、彈詞、鼓詞,在《中國俗文學史》中做濃墨重彩的闡述。講唱文學雖然常有訓示勸導的目的,但與儒家教化思想指導下的創(chuàng)作,有著明顯的雅俗之別。對歷史長河中散在各個時代的講唱文學,給予集中的關(guān)注和討論,正體現(xiàn)了鄭振鐸嚴于雅俗之辨的自覺追求。
鄭振鐸認為俗文學的特質(zhì)是新鮮的、勇于引進新的東西,這正是雅文學以擬古為尚的反面。其實,傳統(tǒng)士大夫文學也不盡然推重擬古,但鄭振鐸在舊文學學習中大量接觸的桐城派古文和同光體詩歌,卻是有著濃厚的崇古、擬古傾向,和俗文學之新鮮特質(zhì)尤為異趣。從藝術(shù)趣味來看,桐城派注重“雅潔”,追求語言簡約凝練、質(zhì)而不蕪,反對為文泛濫鋪張,因此就很少有瑰奇想象、飛騰縱橫的筆墨。取法宋詩的同光體詩歌,也追求瘦勁內(nèi)斂。鄭振鐸認為俗文學的一大特質(zhì),是要有奔放的想象力,這尤其與桐城古文和同光體詩作的追求,迥乎不同?!吨袊孜膶W史》評論俗文學作品之藝術(shù)風格,常以尖新為佳,例如說雎景臣“可怪的是,鑄辭用語,仍未脫俗套,尖新的字句很罕見”①《中國俗文學史》,第443頁。??梢?,尖新便是富于俗趣。他特別舉出《白雪遺音》中的情詞,稱贊這些作品里“漂亮的情語、尖新的文句,是擷之不盡的”②同上,第646頁。。尖新是含蓄婉約與崇古的反面,尤其是桐城派與同光體避之唯恐不及的惡趣,然而對于俗文學,就成了藝術(shù)上的佳妙。
鄭振鐸本人對文人藝術(shù)趣味是有很深的體會、在生活中甚至有偏好。他曾在北平大力搜集詩箋,從他自敘來看,他尤其欣賞那些文人意趣濃厚的清雋絕倫之作,稱贊陳師曾氏所作的“雖僅寥寥數(shù)筆,而筆觸卻是那樣的瀟灑不俗”,對這樣的作品“只是贊賞,無心批判”。他很不喜歡所謂洋式箋,“箋上所繪的大都是迎親、抬轎、舞燈、拉車一類的本地風光,筆法粗劣,且慣喜以濃紅大綠涂抹?!薄捌渖贁?shù)還保存著舊式的圖版畫,然以柔和的線條,溫蒨的色調(diào),刷印在又澀又糙的礬水拖過的人造紙面上,卻格外的顯得不調(diào)和,那一片一塊的浮出的彩光,大損中國畫的秀麗的情緒。”③鄭振鐸:《西諦書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3年,第43頁。正因為對含蓄蘊藉的文人趣味有如此深入的體會,鄭振鐸也經(jīng)常會感嘆俗文學淺薄無聊,難以卒讀。他1932年在為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所作的序言中,說自己“嘗發(fā)愿要寫作一部中國小說提要,并在上海鑒賞周刊上連續(xù)的刊布二十幾部小說的提要,但連續(xù)寫了五六個星期之后,便覺得有些頭痛,寫不下去。那些無窮盡的淺薄無聊的小說,實在使我不能感得興趣”④同上,第36頁。。他在《中國俗文學史》中稱俗文學“新鮮但粗鄙”,也是這種心聲的流露。無論是譽之為尖新,還是遺憾其粗鄙,鄭振鐸對俗文學的態(tài)度,背后都可以清晰看到雅文學趣味的影響。
綜上所述,作為中國俗文學研究的主要開拓者,鄭振鐸自覺地在雅俗張力中建構(gòu)“俗文學”觀,他獨特的雅文學認知,形塑了其“俗文學”觀許多獨特的取向,也深刻地影響著中國俗文學研究,以及俗文學與民間文學的分野。在《中國俗文學史》問世八十年后的今天,站在俗文學研究長足發(fā)展的時代平臺上,固然可以對書中的得失有更清晰的認識,但要理解其更為內(nèi)在的用心,就需要回到其寫作語境?!吨袊孜膶W史》在雅俗張力中所形成的思考,說明五四以來的文學研究創(chuàng)新,固然深受外來學術(shù)風氣的影響,但其內(nèi)在的理路,往往與文學傳統(tǒng)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