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蘭言(Marcel Granet, 1884—1940)①葛蘭言擔任過巴黎高等研究學院(EPHE)教授,巴黎大學文學院、巴黎東方語言學校教授,是法蘭西學院漢學高等研究所(IHEC)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法國社會學學院(IFS)院長,曾三次獲得法國漢學最高榮譽“儒蓮獎”。的代表作《中國古代的節(jié)慶與歌謠》(Fêtes et chansons anciennes de la Chine, 1919)及各種譯本②Marcel Granet, Fêtes et chansons anciennes de la Chine.Paris: E.Leroux, 1919.中譯本有《中國古代的祭禮與歌謠》(張銘遠,1989)、《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趙炳祥等,2005);日譯本有《支那古代の祭禮と歌謡》(內(nèi)田智雄,1938,1967)、《中國古代の祭禮と歌謡》(內(nèi)田智雄,1989,2008);英譯本有Festivals and Songs of Ancient China(E.D.Edwards, 1932)等。一經(jīng)出版,均立刻在海內(nèi)外學界引起廣泛關(guān)注,被認為是“法國漢學史上研究《詩經(jīng)》的第一部論著,而且也是用文化視角來關(guān)照中國純文學的第一部有分量的著作。它為《詩經(jīng)》的探討做了一個總結(jié),也從文學探究文化奧秘方面做了有成果的嘗試”③參見錢林森:《法國漢學的發(fā)展與中國文學在法國的傳播》,《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9年第2期。。葛蘭言的研究豐富和突破了以往所有西方漢學家的《詩經(jīng)》翻譯與研究,然而他的成功并非橫空出世??v觀法國《詩經(jīng)》譯介與研究發(fā)展史,盡管他不承認或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前人的借鑒與批判的繼承④參見葛蘭言著,趙炳祥等譯:《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導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5頁。,但是其翻譯方法、論證視角和指導思想大都可以在漢學前輩的著述中找到相似之處。眾所周知,葛蘭言的主要理論和方法來自于沙畹(édouard Chavannes,1865—1918)和涂爾干(émile Durkheim, 1858—1917),而法國漢學前輩在百余年間對解讀《詩經(jīng)》文化內(nèi)涵所做出的每一步探索與嘗試,實為葛蘭言《詩經(jīng)》學的奠基,這也是我們在《詩經(jīng)》法譯研究中不可忽視的重要方面。
鑒于此,本文力求揭示出葛蘭言與法國漢學史上早期《詩經(jīng)》研究的關(guān)聯(lián),主要分析四個方面:翻譯體例與方法、對儒家傳統(tǒng)注釋的態(tài)度、社會事實與主題分類以及其中國文明起源觀。
19世紀法國的《詩經(jīng)》翻譯基本繼承了17、18世紀的翻譯方法,沒有在翻譯中體現(xiàn)出詩行、押韻等詩歌特點,仍然以散文形式敘譯。即便是20世紀學界普遍參引的法國耶穌會士顧賽芬(Séraphin Couvreur, 1835—1919)的譯本⑤Séraphin Couvreur, Cheu King.Ho kien Fou: Imprimerie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1896.,由于采用散文形式敘譯,使得該譯文并不“忠實”于詩歌原作。如“深則厲,淺則揭”(《匏有苦葉》),顧賽芬譯為:“如果河水深,為了過河人們就把衣服提至腰間;如果河水淺,人們就只把衣服卷至膝蓋”①Ibid., p.39.“Quand il est profond, pour le passer on relève les vêtements jusqu’audessus de la ceinture.Quand il ne l’est pas, il suffit de relever les vêtements jusqu’aux genoux.”;如“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關(guān)雎》),顧賽芬譯為:“名叫‘荇’的植物,時高時低,人們要順著河流的方向到處左右尋找。因此,有道德的深藏閨中的女子,是我們?nèi)找箤ふ业哪繕恕!雹贗bid., p.5.“La plante aquatique hing, tant?t grande tant?t petite, a besoin d’être cherchée partout à droiteet à gauche dans le sens du courant.Ainsi cette fille vertueuse, modeste et amie de la retraite a étél’objet de nos recherches et le jour et la nuit.”可以看出,這種散文體例既不能體現(xiàn)原作最為原始和單純的情感與內(nèi)容,也令詩歌的美感與詩性盡失。
法國詩人布雷蒙(émile Blémont, 1839—1927)③布雷蒙,法國詩人、劇作家、法國詩歌協(xié)會(Société des poètes fran?ais et de la Maison de poésie)創(chuàng)辦者之一。可能首先發(fā)現(xiàn)了這一問題,他在《中國詩歌》(Poèmes de Chine, 1887)④émile Blémont, Poèmes de Chine, préface par Paul Arène.Paris: A.Lemerre, 1887.中翻譯了《溱洧》與《出其東門》兩首,譯文優(yōu)美而富有詩性,兩首詩歌分別使用了對唱形式的隔行押韻和每兩句進行押韻。布雷蒙第一次以押韻尤其是隔行對韻的形式翻譯《詩經(jīng)》,這在法國《詩經(jīng)》翻譯史上是一個里程碑。葛蘭言十分重視《詩經(jīng)》中的隔行對韻⑤參見《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第185—187頁。,因為這一特點正是男女輪流對唱形式的忠實反映??上У氖牵祭酌刹欢疂h語,他完全根據(jù)鮑狄埃(Guillaume Pauthier, 1801—1873)的譯本重新創(chuàng)作,并且在意譯中大膽發(fā)揮想象,尚未總結(jié)出翻譯《詩經(jīng)》的基本方法。
直到拉洛(Louis Laloy, 1874—1944)⑥拉洛是一位精通八國語言的樂評家,還著有《中國音樂》(La musique chinoise, 1903)一書。于1909年出版了法文節(jié)譯本《〈詩經(jīng)〉的諸國歌謠》(“Chansons des Royaumes du Livre des Vers”)⑦Louis Laloy, “Chansons des Royaumes du Livre des Vers”.La Nouvelle Revue Fran?aise, (7)1909: 1-16; (8): 130-136; (9): 195-204.葛蘭言在《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中提及過該譯本。,法國歷史上才第一次找到了用法文翻譯古漢語詩歌的方法⑧耶穌會士孫璋(Alexandre de Lacharme, 1695—1767)曾在其譯本中以拉丁文將《詩經(jīng)》翻譯為詩歌形式。參見P.Lacharme,Confucii Chi-king sive liber carminum.Ex latina, edidit Julius Mohl.Stuttgardi? et Tubingae, sumptibus J.G.Cottae, 1830.:“以大概2個法語音節(jié)對應1個中文音節(jié),也就是以5或6個法文音節(jié)對應3個中文音節(jié)、7或8個法文音節(jié)對應4個中文音節(jié)、9或10個法文音節(jié)對應5個中文音節(jié)。”⑨Louis Laloy, “Chansons des Royaumes du Livre des Vers”.La Nouvelle Revue Fran?aise, (7)1909: 9.拉洛希望能夠還原詩歌本來的文學形式,他表示:“到目前為止的所有版本,包括顧賽芬、理雅各(James Legge, 1815—1897)和阿連壁(Clement Allen, 1844—1920)的譯本都十分冗長。而本譯文使用詩行的形式,更加具有文學性?!雹釯bid., (7)1909: 7.如拉洛將上文《匏有苦葉》和《關(guān)雎》譯為:“水高?就穿著衣服。水低?就卷起衣服?!薄皡⒉钴舨耍笥移?。窈窕之人,日夜追求。”該版本是距離葛蘭言最近的譯本,對比葛蘭言的翻譯策略,他翻譯《詩經(jīng)》的基本方法明顯受到拉洛的啟發(fā):“我將一行含有3、4、5個漢字的詩,翻譯成6或8個音節(jié)的法語詩句。中文的緊湊性給這項工作帶來了困難。于是我毫不猶豫地借鑒了法國古老詩歌的簡潔句法,這樣翻譯并不會違背原作。”?Marcel Granet, “Coutumes Matrimoniales de la Chine antique”.Toung-pao (13)1912: 517, note 1.
當然,葛蘭言的翻譯目的與拉洛截然不同。葛蘭言尊重詩歌的詩學性,其目的在于讓譯文成為其社會人類學研究的基礎,以顯示《詩經(jīng)》的真正作者上古先民在節(jié)日中賽歌的場景;而拉洛尊重詩歌的音樂性,希望使西方讀者更直接地感受到中國古代詩歌的音律。無論如何,拉洛首次徹底采用詩歌形式來翻譯《詩經(jīng)》?鮑狄埃的譯本(Chi-king, 1872)也呈現(xiàn)出詩行的形式,但實則是將散文敘譯以換行的形式呈現(xiàn)。,初步探索出用法文與中文詩歌對譯的方法,這是西方《詩經(jīng)》翻譯史的一大進步。
早期《詩經(jīng)》譯本①法國入華耶穌會士十分重視《詩經(jīng)》,不斷對其進行翻譯、介紹且成果豐碩,僅17、18世紀來華布道證道的法國籍耶穌會士就有九個譯本,如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1577—1629)、白晉、馬若瑟、宋君榮(Antoine Gaubil, 1689—1759)、赫蒼璧(Julien-Placide Hervieu, 1671—1759)、孫璋、謝尼埃(André de Chénier, 1762—1794)、韓國英(Pierre-Martial Cibot, 1727—1780)等。詳見錢林森《18世紀法國傳教士漢學家對〈詩經(jīng)〉的譯介與研究——以馬若瑟、白晉、韓國英為例》《中國古典詩歌在18世紀法國的傳播與影響》、王麗娜《西方〈詩經(jīng)〉學的形成與發(fā)展》、[法]費賴之《在華耶穌會士列傳及書目》等。受制于傳教士譯介者的布道、證道取向,為了證明中國人自古便“信奉基督教義”,“索隱派”耶穌會士馬若瑟(Joseph de Prémare, 1666—1736)、白晉(Joachim Bouvet,1656—1730)等人不惜曲解文獻本義,因此在翻譯中罕見對經(jīng)學家注釋的尊重。法國華裔學者丁兆慶曾嚴厲質(zhì)疑馬若瑟的譯本:“他明顯連最簡單的句子都不能理解,而朱熹則對這些句子給出了清楚透徹的注釋?!雹趨⒁姸≌讘c《法國人對中國的描述(1650—1770)》(TingThcao-tsing, Les Descriptions de la Chine par les Fran?ais [1650-1770]),轉(zhuǎn)引自錢林森:《18世紀法國傳教士漢學家對〈詩經(jīng)〉的譯介與研究——以馬若瑟、白晉、韓國英為例》,《華文文學》2015年5月。如“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中的“荒”,朱熹解為“治”(《詩集傳》),而馬若瑟譯為“使其荒蕪”,與上下文意思不符;他又將“彼”譯為“文王”,而鄭玄釋為“萬民”(《毛詩正義》)。按照馬若瑟的翻譯,整首詩歌意思令人費解。
馬若瑟拋開傳統(tǒng)經(jīng)注而自顧揣摩字義的方法,來自于其老師白晉。白晉認為,中國的經(jīng)學家們由于“異教的蒙昧和頑固地堅持文字意義的表象”,而“遠離了該文的神秘和神圣的意義”,失去了判斷問題的能力,聲稱“只要把智慧之光與傳統(tǒng)進行一番比較,就可輕而易舉地恢復其真正的意義”。③參見《18世紀法國傳教士漢學家對〈詩經(jīng)〉的譯介與研究——以馬若瑟、白晉、韓國英為例》。這些“索隱派”傳教士繼承了西方神學界的釋經(jīng)學傳統(tǒng),力求在中國古代典籍中通過“象征式”的解讀找到帶有基督教傳統(tǒng)的痕跡,力證儒家思想和基督教義的一致性,因此他們的譯本并不忠于原文。
進入法國世俗漢學時代以后,《詩經(jīng)》的翻譯不再具有傳教布道的使命,于是開始重視經(jīng)學家的注釋。法國漢學家鮑狄埃依據(jù)朱熹等人的注釋完成了首部法文全譯本《詩經(jīng)》(Chi-king,1872)④G.Pauthier, Chi-king, ancien livre canonique des Chinois, précédé de la grande préface attribuée à Confucius et de celle du commentateur Tchou-Hi.Paris: Maisonneuve, 1872.早在1832年,鮑狄埃譯注《大學》時便參考了朱熹全注及其他經(jīng)學家注疏 (G.Pauthier, “Le TàHio, ou la Grande étude, Ouvrage de Khoung-Fou-Tseu [Confucius] et de son disciple Thsêng-Tseu”,La Revue Encyclopédique.Tome LIV, avril-juin 1832: 344-364.)。,可惜他的文獻閱讀能力有限,一些譯文與原作相差甚遠,在法國漢學界認可度不高,很快就被顧賽芬譯本的聲譽淹沒了。顧賽芬十分重視中國的傳統(tǒng)經(jīng)學,他的中國典籍譯本深受法國漢學界肯定。⑤他翻譯的中國典籍獲得過三次漢學最高獎項“儒蓮獎”,葛蘭言在其書中也時常參引他的翻譯。顧賽芬的《詩經(jīng)》譯文盡管形式上失去了詩學之美,卻充分參考了經(jīng)學家對字詞的考釋,在內(nèi)容上盡可能忠于原文。顧賽芬《詩經(jīng)》譯本之后法國再無全譯本,他的版本成為至今流行并普遍沿用的譯本。
但是葛蘭言對顧賽芬最大的批評,也正在于他對經(jīng)學家注釋的篤信。顧賽芬對傳統(tǒng)注釋不加訓詁與義理的區(qū)分,無論是字詞的考釋還是政治道德說教的象征性義理,近乎全盤接受。比如《關(guān)雎》,顧賽芬根據(jù)漢儒的注釋⑥《毛詩序》:“《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是以《關(guān)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對詩中的“淑女”和“君子”增譯了“有道德的女子(太姒)”與“智慧的君王(文王)”,而葛蘭言譯文僅以“女子”和“君子”對應。再如《隰有萇楚》,《詩序》將“樂子之無知/家/室”中的“知”解作“情欲”,朱熹和《皇清經(jīng)解續(xù)編》都把“知”解作“情感”,鄭玄解為“人樂無妃匹之意”。顧賽芬按照這些注釋譯為:“我樂于你沒有情感!”“我樂于你沒有家庭!”“我樂于你沒有夫婦關(guān)系!”這樣奇怪的翻譯使得每句意思與上文均沒有承接關(guān)系。①《檜風·隰有萇楚》:“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备鹛m言指出:“若要證明經(jīng)學家道德教化式注釋的不良后果,只需將我逐字翻譯的版本與顧賽芬神父忠實于傳統(tǒng)注釋的譯本對比一下即可?!雹贛arcel Granet, “Coutumes matrimoniales de la Chine antique”.Toung-pao(13)1912: 532, note 1.葛蘭言認為在字義的考辨上,傳統(tǒng)經(jīng)注是非??尚诺?,如鄭玄注:“知:匹也”,意思是配偶、伴侶,但是在義理方面鄭玄卻仍然給出了妥協(xié)性解釋“人樂無妃匹之意”,硬要與皇室倫理扯上關(guān)系。葛蘭言認為,由于《隰有萇楚》與《桃夭》的措辭極為相似,譯者應當撇開經(jīng)學家為政治道德說教服務的義理,才能看到詩歌里面最樸素的男女求偶之意:“你沒有相好的人,我多么高興!”“你沒有丈夫,我多么高興!”“你沒有妻子,我多么高興!”③Fêtes et chansons anciennes de la Chine, p.23.
馬伯樂(Henri Maspéro, 1883—1945)十分贊同葛蘭言的譯法:“在詩歌的翻譯上,他盡可能字對字去翻譯,絕對避免譯出無法直接從原文中讀到的意思,也決不刪減任何內(nèi)容?!雹蹾enri Maspéro, “Granet: Fêtes et chansons anciennes de la Chine”.Bulletin de l’Ecole fran?aise d’Extrême-Orient (19)1919: 65.葛蘭言堅信,“盡管《詩經(jīng)》中的歌謠已經(jīng)變成了深奧的文人之作,但是我們可以感受到這些詩歌都是民謠”⑤Fêtes et chansons anciennes de la Chine, “Introduction”, p.6.,注釋在詩歌中無法混入原文中,這便是《詩經(jīng)》的真實性之所在。⑥Ibid., p.5.同時,葛蘭言認為仍然應當利用經(jīng)學家的考據(jù)成果來逐字分析詩歌。⑦“Coutumes matrimoniales de la Chine antique”, pp.523-525.“經(jīng)學家們客觀、清晰、具體、巨細無遺的治學文獻,使我們得以明白這些晦澀難懂的詩歌。他們解決了詞匯和句法上的所有困難,用廣博可靠的學識進行了有益的分析?!痹诟鹛m言的《詩經(jīng)》研究中,傳統(tǒng)注釋不僅僅是葛氏的批判對象,更與詩歌原文一起成為研究的論據(jù)和史料。實際上幾乎與此同時,我國也經(jīng)歷著從傳統(tǒng)《詩經(jīng)》觀到近代《詩經(jīng)》觀的轉(zhuǎn)變。清代及以前,《詩經(jīng)》學領(lǐng)域一直是考據(jù)學占上風,直到王夫之提出以《詩》解《詩》、從詩歌藝術(shù)角度審視《詩經(jīng)》,繼姚際恒及民國顧頡剛、朱自清等人以后,《詩經(jīng)》政治教化寓意才被逐漸祛除,“文學說詩”才成為《詩經(jīng)》批評的新途徑,從而恢復了《詩經(jīng)》活潑的詩歌生命。
葛蘭言以前的法國《詩經(jīng)》學,在翻譯形式上呈現(xiàn)出由散文形式向詩行形式的轉(zhuǎn)變,在內(nèi)容研究上則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文學、文化人類學和社會文明史學三個層面。
法國最早闡釋《詩經(jīng)》的語言文化價值的人應該是韓國英,他指出了《詩經(jīng)》的民間歌謠性質(zhì),把《詩經(jīng)》當作了解中國上古人們生活風俗的資料,將其作為史料用于史學及中國語言和漢字研究。⑧Pierre-Martial Cibot, “Essai sur l’antiquité des Chinois”, Mémoires concernant l’histoire, les sciences, les arts, les m?urs, les usages, etc.des Chinois.Vol.I.Paris: Nyon, 1776, pp.1-271; “Essai sur la langue et les caractères des Chinois (I)”, Mémoires concernant...des Chinois.Vol.VIII.Paris: Nyon, 1782, pp.133-185; “Essai sur la langue et les caractères des Chinois (II)”,Mémoires concernant...des Chinois, Vol.IX.Paris: Nyon, 1783, pp.282-430.韓國英是《中國雜纂》(Mémoires concernant l’histoire, les sciences, les arts, les m?urs, les usages, etc.des Chinois, par les missionnaires de Pékin, 1776-1814)的主要撰稿人之一,他的《中國上古史》《中國文字》等著述被收入第一、二、三、四、五、八等卷中,其中內(nèi)容大量涉及《詩經(jīng)》。我們不知道韓國英對《詩經(jīng)》的一系列論述是否對葛蘭言產(chǎn)生過影響,但是他對中國文字和文學特點的觀察與葛蘭言的論述極為相似。韓國英認識到:“中國詩歌語言沒有任何與歐洲語言相近似的地方,中國詩歌語言中所有的字都具有動作性和形象性?!雹酠émoires concernant l’histoire, les sciences, les arts, les m?urs, les usages, etc.des Chinois, par les missionnaires de Pékin, Vol.VIII, 1782, p.83.參見《18世紀法國傳教士漢學家對〈詩經(jīng)〉的譯介與研究——以馬若瑟、白晉、韓國英為例》。他指出古漢語具有以下特點:
漢字形同圖畫,首先是對眼睛說話,這使詩歌對稱的形象產(chǎn)生一種秀麗如畫、賞心悅目之感……(詩歌)中的每個字都會產(chǎn)生情節(jié),構(gòu)成圖像……由于漢語的句法和表現(xiàn)手法特點,在其他語言中被視作藝術(shù)手法的對比、遞進、重復等,在漢語里則是自然的運用……這門語言擁有各種各樣別種語言所沒有的重復手段(指疊字)。①同上。
這些精辟的論述觸及到了中國詩歌語言的特點,亦與葛蘭言對古漢語詞匯和句法“有聲畫面”性的論述不謀而合:“疊字數(shù)量的龐大以及它們在《詩經(jīng)》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顯示了它的一種功能,即使人們能夠在最大程度上以概括和特定意象的形式去理解事實,并且在轉(zhuǎn)化為有聲形式的同時來表達這些意象?!雹贛arcel Granet, “Quelques particularités de la langue et de la pensée chinoises”, Revue philosophique de la France et de l’étranger,mars-avril 1920:117.因此,葛蘭言認為在詞匯中,描述性的輔助詞能夠再現(xiàn)當時場景,喚起人們記憶中的意象;在詩歌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中,動詞前置和指示詞也都是用來強調(diào)詩句中特定的具象畫面,也就是說,漢語最初是一種對于感知表象的具體描述。③Ibid., p.172.
此外,韓國英在細讀《詩經(jīng)》原文的基礎上,明顯發(fā)覺中國人的文化和思維方式與西方人迥異:
中國詩歌語言優(yōu)美的形式與華麗的光彩來自中國人的傳統(tǒng),來自他們的“經(jīng)”,來自他們的文學與風俗,來自他們?nèi)康乃枷肱c先見,來自他們構(gòu)想與表達事物的方式,這些與我們之間的距離,無疑比他們的國度還要遙遠。④參見錢林森:《18世紀法國傳教士漢學家對〈詩經(jīng)〉的譯介與研究——以馬若瑟、白晉、韓國英為例》。
葛蘭言也意識到中西語言及思維方式的巨大差異,指出:
中國人的思想通過和法國人截然不同的方式發(fā)展,法語要求能夠表示所有判定的方法,并最終能引導思想進行分析;相反,中國人卻擁有一種完全注重情感優(yōu)美表達的語言,具有從情感秩序的思想中傳達出的節(jié)奏,這種節(jié)奏能夠以一種靈感勾勒出與分析或概括相似的東西。⑤“Quelques particularités de la langue et de la pensée chinoises”, p.184.
葛蘭言受到法國社會年鑒學派列維·布留爾(Lucien Lévy-Bruhl, 1857—1939)《低級社會的精神機制》(Les fonctions mentales dans les sociétés inférieures, 1910)的啟發(fā),認為《詩經(jīng)》作為最古老的口語文獻可以反映出古漢語和中國人的原始思維,古漢語表現(xiàn)的不是一種分類、抽象、歸納的邏輯組織的方式,恰恰相反,主要是概括的、直觀的過程。⑥Ibid., p.104.他對這一問題的專論《中國人思想和語言的若干特點》(Quelques particularités de la langue et de la pensée chinoises, 1920)實為時隔百年之后對韓國英觀點的論證。⑦Ibid.
從文化人類學角度來研究《詩經(jīng)》的漢學家是畢歐(édouard Biot, 1803—1850)⑧畢歐是法蘭西學院第二任漢學教授儒蓮的弟子,其史地方面的著作有《中國古代氣候研究》(Recherches sur l’ancienne température de la Chine, 1840)、《黃河下游改道論》(Mémoire sur les déplacements du cours inférieur du fleuve Jaune, 1843)、《中國山岳與洞穴考》(Mémoire sur les montagnes et cavernes de la Chine, 1840)等等。,他依據(jù)孫璋的譯本寫下《根據(jù)〈詩經(jīng)〉探討古代中國人的風俗民情》(“Recherches sur les m?urs anciennes des Chinois, d’après le Chi-king”,1843)⑨édouard Biot, “Recherches sur les m?urs anciennes des Chinois, d’après le Chi-king”, Journal Asiatique, 4°série.Tome II.Paris:Imprimerie Royale, 1843: 307-355 et 430-447.,介紹了今本《詩經(jīng)》的流傳過程,指出:“這些關(guān)乎古代中國社會制度和風俗的事實(les faits),被淹沒在了長篇大論的道德解釋中?!雹釯bid., p.307.畢歐這一論斷與葛蘭言不謀而合,在《中國上古婚俗考》(“Coutumes Matrimoniales de la Chine antique”,1912)中我們可以看到葛氏如何利用經(jīng)學家注釋來澄清史實,在道德解釋中挖掘事實?Marcel Granet, “Coutumes Matrimoniales de la Chine antique”, Toung-pao, vol.XIII, 1912.。此外,他按照不同詩作中的相似事實(les faits analogues)重新編排順序,并分列標題①如“華人體格”“衣著”“林牧業(yè)”“食物及烹飪”“政府機構(gòu)與顯貴”“宗教信仰”“原始天文學”“命運與占卜”“宗教神圣與儀式”“結(jié)婚禮節(jié)”“下人的習俗”“俗語和偏見”等。,在19個標題之下,詳細舉例哪首詩歌中包含了哪條信息,即事實。這種體例在顧賽芬的譯本中得到充分地發(fā)揚。②顧賽芬沿用畢歐的方法分49個小標題闡釋了詩歌中反映出的民俗文化,并在每一條文化知識后面標注了原文出處。不同的是,更為關(guān)注宗教信仰的顧賽芬,在標題中添加了神靈崇拜、征兆、祭祀、靈魂、巫術(shù)、禁忌、民間歌舞、樂器等分類。
但作為科學家,畢歐與身為傳教士的顧賽芬在關(guān)注點和分析角度上不盡相同,顧賽芬譯本的工具性更強,具備詞條解釋和關(guān)鍵字索引,致力于為傳教同行提供大量古老知識,發(fā)揮《詩經(jīng)》中國上古百科全書的作用。此二人一個側(cè)重科學方面,一個偏向道德信仰方面,且畢氏在分析中展現(xiàn)的多為個人研究結(jié)論,其《詩經(jīng)》研究可以看作是其科學研究的論據(jù)支持。事實上,畢歐同時著手翻譯《周禮》,③這點與葛蘭言研究《詩經(jīng)》的同時著手翻譯《儀禮》也驚人相似,他們理解《詩經(jīng)》的基礎離不開“三禮”。他對《詩經(jīng)》的研究應該是受到《禮記》《周禮》二書的影響,可以說,他是打算將這些古代詩歌重新歸類為一部“禮”書。最后在“史料”的標題下,畢歐詳細舉例說明了《詩經(jīng)》可以證史的意義。
盡管有人認為畢歐的分析并不深入,④見周發(fā)祥:《詩經(jīng)在西方的傳播與研究》,《文學評論》1993年第6期。然而他的研究方法和分析角度十分引人注目。畢歐按照詩歌主題分類的方法,在《詩經(jīng)》學研究史上十分先進;他反復提到的“事實”,也與后來的法國社會學意義上的“事實”概念十分接近。從方法論上來看,畢歐的研究可以視為在專業(yè)漢學領(lǐng)域內(nèi)先于葛蘭言做的一次大膽的嘗試:首先,從文本中提取事實,并將相似事實歸類,有時甚至進行分析。這種分析方法忽略了詩歌的主題和情感、思想表達,重視的是詩歌文本中傳遞出的信息,以推斷上古社會的情形。畢歐在文集中自述:“我在《詩經(jīng)》中提取所有關(guān)于古代中國人道德的信息,這些構(gòu)成了公元前6至11世紀當時中國社會的一個基本輪廓……我主要使用了《詩經(jīng)》《夏小正》和《逸周書·時訓解》來進行中國上古農(nóng)作規(guī)律、植物種類和氣候研究?!雹莰ouard Biot, Notice sur les travaux de M.édouard Biot.Paris : Imprimerie de Fain et Thunot, 1842, pp.2-3.這種文獻方法被沙畹繼承下來,⑥如沙畹《古代中國社神》(Le dieu du sol dans la Chine antique, 1910在職)、《中國文獻的社會研究作用》(Du R?le social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1893)等著述均注重在文獻中尋找社會文化現(xiàn)象,而不僅僅是歷史事實。更在葛蘭言對《詩經(jīng)》的社會學分析法中發(fā)揚光大。
畢歐迥異的《詩經(jīng)》研究方法與其學術(shù)背景密切相關(guān)。他同時是一位法國鐵路工程師,是法國數(shù)學家畢歐(Jean-Baptiste Biot, 1774—1862)的兒子。他的父親對來華耶穌會士錢德明、宋君榮等人的著述頗為關(guān)注,受其父影響,畢歐投身漢學,師從漢學大師儒蓮(Stanislas Julien, 1799—1873),對古代中國特別是《周禮》等先秦文獻饒有興趣。在撰寫該文之前,他的著述多研究古代中國的人口、經(jīng)濟、地理、礦藏、氣候等,具有對古代中國社會的總體把握,才能有像人類學家一樣的敏銳眼光,敢于提出新穎見解。畢歐為后人提供了一種新的方法論,這種近似于社會人類學的思考范式為西方研究《詩經(jīng)》開拓了一條新路,其重視傳統(tǒng)注釋中能夠反映社會制度和風俗的史實的洞見,可視為葛蘭言漢學之先聲。
最后一位可能啟發(fā)葛蘭言的是德里文侯爵(Le marquis d’Hervey-Saint-Denys, 1822—1892)⑦德里文是法蘭西學院第三任漢學教授(1874—1892年在職),是沙畹的老師。,他撰文分析荷馬史詩與《詩經(jīng)》中所反映的兩大古代文明,其觀點超出了以往法國漢學對詩歌的文學研究和社會民俗學認識,直指社會文明史層面。1862年,德里文受到畢歐啟發(fā),⑧Le marquis d’Hervey-Saint-Denys, “L’art poétique et la prosodie chez les chinois”, Poésies de l’époque des Thang (VIIe, VIIIe et IXe siècles de notre ère), traduites du chinois.avec une étude sur l’art poétique en Chine.Paris, éd.Amyot,1862, p.V.力求從唐詩中管窺唐代社會情況,撰《〈唐詩〉——首次譯介兼及中國詩歌藝術(shù)和韻律研究》(Poésies de l’époque des Thang, 1862)一書。⑨Poésies de l’époque des Thang (VIIe, VIIIe et IXe siècles de notre ère).該書屬于“古代及現(xiàn)代作家作品中的中國文學、科學和政治之歷史”系列。該書緒論《中國詩歌藝術(shù)和韻律研究》(“L’art poétique et la prosodie chez les chinois”)是一篇嚴肅的論文。德里文認為:“《伊利亞特》是西方最古老的詩歌,也是唯一能與《詩經(jīng)》作比的詩歌,可以用兩者來評價位于地球兩端的并行發(fā)展又環(huán)境相異的兩大文明??梢钥闯?,荷馬時期的希臘因為不斷入侵而戰(zhàn)亂紛紛,而中國應該是一番和平向榮的景象?!雹佟癓’art poétique et la prosodie chez les chinois”, Poésies de l’époque des Thang, p.XV.
在兩大史詩的比較中,德里文從文學分析延伸到對兩大文明的思索。他指出:古希臘文明受到來自亞、非、歐各周邊民族的征服和殖民,因此各種民族口頭詩歌傳統(tǒng)或多或少地影響了希臘史詩,也必然在古希臘文明中留下了各族風習或遺跡;而中國情況則不同,“他們民族單一,沒有出現(xiàn)過民族的更新或占領(lǐng)。盡管胡人、韃靼人、蒙古人或滿洲人都暫時取得過政權(quán),在華北或華南建立王室,但是山西從未被韃靼人占領(lǐng)過,整個中國也從未變成蒙古或滿洲人,卻是征服者變成了中國人”②Ibid., p.VII.,他表示,“這是一種先進文明的特性”③Ibid.,并且,中國文明是一種異于古希臘文明的先進文明,排外性更加強烈,“希臘對其征服者的影響卻遠遠不及中國對其外來和野蠻主人的影響:全盤吸收、根本轉(zhuǎn)變、迅速同化”④Ibid.。面對這樣一個同化性強大的文明,德里文贊嘆道:“這是一個自給自足的民族,一個自行發(fā)展的社會,盡管與世界上其他地區(qū)一樣,這里也發(fā)生著政權(quán)頻繁的更替,卻沒有任何外來影響有能力深刻改變這個社會,也沒有任何革命能夠根本顛覆這個社會。難道這不足以吸引我們?nèi)パ芯窟@個社會,去通過這個地區(qū)的文學來探討其社會形態(tài)特征嗎?”⑤Ibid., p.IX.這也道出了西方專業(yè)漢學不同于傳播教義目的的研究旨趣,他們是對這樣一個古老先進又異于西方的文明和社會本身發(fā)生了興趣。
葛蘭言在社會史研究中始終以平民階層與城市貴族二元對立進行論證,他認為中國的一些特征可以用中國社會自身發(fā)展過程來證明,無需以外來文明融合來解釋,并且通過前期對中國古代兩個階層習俗和禮制關(guān)系的研究,在《古代中國舞蹈與傳說》(Danses et légendes de la Chine ancienne,1926)中明確提出中國文化無須依賴異文化的入侵。他畢生在社會史研究中,始終以兩個階層之間由俗到制的演變過程,說明中國文化可以自源的獨立發(fā)展⑥Marcel Granet, Danses et légendes de la Chine ancienne.Paris: Félix Alcan, 1926, “Introduction”, p.5.,并寫下名作《中國文明》(La Civilisation Chinoise, 1929)。⑦Marcel Granet, La civilisation chinoise: la vie publique et la vie privée.Paris: La Renaissance du Livre, 1929.
通過德里文的論述可以看出,在19世紀中期,德里文已經(jīng)將《詩經(jīng)》研究的意義提到了中國文明史研究的視域高度。這種從兩大古老詩歌到兩大古老文明的比較,標志著法國漢學經(jīng)歷了百余年的發(fā)展,終于在西方文明中心論的時代,開始承認中國文明的獨特性,而這種觀念后來被葛蘭言在以《詩經(jīng)》為著眼點的中國文明史研究中繼承下來,并在史學與社會學的結(jié)合中實現(xiàn)了實質(zhì)上的超越。
縱觀葛蘭言以前的法國《詩經(jīng)》譯介和研究史,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翻譯方面,葛蘭言以前的《詩經(jīng)》譯介或者依據(jù)中國傳統(tǒng)注釋,如顧賽芬、鮑狄埃;或者拋開經(jīng)注,完全出于文學鑒賞,如拉洛。盡管早期的傳教士譯介始終難以擺脫傳教布道的隱晦目的,距嚴肅的研究尚且遙遠,但是卻促使《詩經(jīng)》這一課題在法國專業(yè)漢學中得到普遍重視和深入研究。在對《詩經(jīng)》的文學性和歷史文化價值達成共識的基礎上,法國漢學開始了對《詩經(jīng)》語言學的、文化人類學的、比較詩學的甚至文明史學的探討,從而開拓了“詩經(jīng)學”的廣闊領(lǐng)域。然而,盡管畢歐對詩歌進行了類似社會事實分類的研究,但是并沒有對這些事實進一步綜合說明,只是出于自然科學研究的目的對相關(guān)主題分別解說,并非以社會科學的視野去宏觀探討社會狀況。在法國漢學史上,直到葛蘭言才第一次出現(xiàn)綜合各個社會學科理論和范式的全面深入的《詩經(jīng)》闡釋。
但總體來說,19世紀后期西方客觀主義史學和實證主義闡釋學均強調(diào),要想正確把握古代作品和歷史文獻的本意而不流于臆想,需要將作者本人和創(chuàng)作的歷史環(huán)境置于重要的研究地位。因此,為了探索中國文明的起源,西方學者們——無論是傳教士還是漢學家,都始終關(guān)注《詩經(jīng)》這部中國最古老的詩歌總集。法國漢學對《詩經(jīng)》進行嚴肅的學術(shù)研究,是呼之欲出的事情,可以說,是時代選擇了葛蘭言。
本刊學術(shù)顧問饒宗頤先生辭世
本刊學術(shù)顧問(自本刊前身《國際漢學》輯刊的創(chuàng)刊號[1995]開始迄今)、香港中文大學名譽教授、著名學者饒宗頤先生(Jao Tsung-I, 1917—2018)于2018年2月6日在香港去世。他生前著作等身,涉獵領(lǐng)域廣泛,在史學、考古學、古文字學、文學以及音樂、書法、繪畫等方面均做出了重要貢獻,而且是中國現(xiàn)當代時期東學西漸的一位代表性學者。他與季羨林被同時代人看作當代最杰出的人文學者,享有“北季南饒”的美譽,曾擔任法國遠東學院院士,獲得過法國漢學的最高獎項儒蓮獎(1962)、香港政府頒發(fā)的最高榮譽獎紫荊獎(2000)以及世界中國學貢獻獎(上海)等重要獎項。代表作有《殷代貞卜人物通考》(1959)、 《敦煌曲》(Airs de Touen-houang, 1971,與戴密微合著)、《敦煌白畫》(Res Monochromes de Dunhuang, 1978, 與戴密微合著)、《詞集考——唐五代宋金元編》(1992)等。
饒宗頤先生與法國著名漢學家戴密微(Paul Demieville, 1894—1979)之間二十余年的友誼,成為20世紀中法學術(shù)文化交流的一段佳話。2012年,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shù)館出版了根據(jù)原稿影印的《戴密微教授與饒宗頤教授往來書信集》。該集的第一、二部分為戴密微致饒宗頤書信,原件由饒宗頤基金會保管,共45封,用英文或法文寫成;其余部分為饒宗頤致戴密微書信,均為中文書寫,共35封。饒宗頤致戴密微書信的原收藏者為戴密微女兒。在2006年饒先生九十華誕之際,由戴密微高足、法國著名漢學家汪德邁教授(Leon Vandermeersch)從巴黎帶到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shù)館。關(guān)于該書信集所涉及的中法兩位學人之間的學術(shù)交流、出版合作以及個人友誼等多方面內(nèi)容,本刊曾登載《戴密微與饒宗頤:20世紀中外學者交往的楷?!罚偟?期,2015年第2期,葉向陽撰)。(秋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