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國家干預主義的新探索和歷史啟示
——以王安石財經改革為中心的探析

王 萍

(西安建筑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陜西 西安 710055)

國家政權干預經濟是以大一統(tǒng)為特征的中華民族宏觀經濟管理的主流，具有深刻的歷史必然性，體現(xiàn)了一個封建大國協(xié)調內部經濟政治社會軍事等發(fā)展、實現(xiàn)社會穩(wěn)定的內在邏輯。在國家干預經濟的歷史進程中，有幾個重要的關鍵節(jié)點: 《管子·輕重論》論所奠基的理論基礎，以“耕戰(zhàn)”為核心的商鞅變法，西漢桑弘羊所開展的全面實踐，唐朝劉晏的漕運鹽法改革，北宋宋神宗時期的王安石財經改革。每一個歷史節(jié)點實踐都具有繼承和發(fā)展特性，都是對全新歷史環(huán)境的自覺或不自覺的應對。王安石財經改革在中國古代國家干預中占有重要地位，是在商品經濟發(fā)展背景下對以往國家干預的新探索，實踐中所取得的成就和遭受的失敗對于總結傳統(tǒng)國家干預的經驗和教訓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

一、社會矛盾的積累和激化使得國家干預成為必然

經濟社會的發(fā)展本身會形成矛盾，矛盾積累一定程度便會引發(fā)干預的必要性。具體到封建時代，社會矛盾大致包括以下類型：第一是土地兼并所帶來的社會貧富差距擴大和國家稅基的減少，第二是隨著官僚機構開支的不斷增大，財政匱乏成為突出問題，第三是民族矛盾所帶來的安全隱患。所有這些矛盾都指向抑制兼并和擴大財源，因此理財成為國家干預的主要內容，具有內在的邏輯和正當性。

北宋立國之初，開國者根據(jù)當時的情況采取了寬松的經濟文化制度和中央集權的政治軍事制度，適應了當時的需要。經過100多年的發(fā)展，這種體制間的不平衡及社會矛盾便日漸尖銳。表現(xiàn)經濟文化制度上，宋朝開國之君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寬松與禁榷并舉、允許官員經商來鼓勵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并高度重視思想文化的發(fā)展，曾立下“不以言罪人”“不殺士大夫”的誓約。相對寬松的經濟文化制度和政策，促進了經濟與文化上高度繁榮，達到古代傳統(tǒng)社會文明的高峰。隨著時間積累，經濟社會領域出現(xiàn)了一些令人擔憂的現(xiàn)象和問題。首先變現(xiàn)為土地兼并的愈演愈烈所帶來的危害。一方面土地兼并使社會貧富差距不斷拉大，“勢官富姓，占田無限，兼并冒偽，習已成俗”[1]4164，社會特權階層占有的土地已占到全國土地的一半左右，貧苦百姓占有土地在不斷減少，至仁宗時期，佃戶比重增至一半以上[注]詳見《宋會要稿》，食貨一至二〇記仁宗即位之年(公元一〇二二年)的情況。；更甚者，社會上喪失土地的人日益增加，仁宗時佃戶增加到一半以上；另一方面，土地兼并者卻仍通過特權隱田匿產來規(guī)避和轉嫁稅收，給中下社會階層和國家財政收入帶來一定影響。其次，財富開始向工商業(yè)領域和工商業(yè)者聚集，不僅給社會造成影響，同時由于輕商稅政策的實施，國家收入無法和民間商業(yè)發(fā)展直接對接。官僚大地主階級兼營商業(yè)，不僅對佃戶及小工商業(yè)者進行剝削和壓榨，連中小地主都是被掠奪的對象。在政治和軍事方面，北宋汲取唐朝藩鎮(zhèn)割據(jù)的慘痛教訓，采取“奪其權、制其錢谷、收其精兵”[2]49的方式弱化地方軍權和行政權，將地方的兵權和財權上收，由中央來養(yǎng)兵，給財政支出造成極大的壓力，表現(xiàn)為“冗兵，冗員，冗費” 所帶來的“積貧，積弱”的統(tǒng)治困境。宋初養(yǎng)兵三十余萬，至宋神宗時期，達到一百四十萬之多；懷柔的對外政策又不斷償付銀、絹。到王安石執(zhí)政前夕，每歲財政支出已高達一億三千萬緡，收入雖較宋初增加了四倍之多仍入不敷出，每歲支出超額常達二千萬緡[3]50。關于對當時社會弊病的認知，改革派和保守派存在分歧，王安石認為財力不足是主要原因，司馬光認為“冗兵，冗員，冗費”是主要原因，本文不對政治軍事政策展開討論，僅從理財領域分析財經改革。

社會矛盾和財政困境構成改革的雙重動因，改革勢在必然。在北宋統(tǒng)治者看來，化解社會矛盾和增加財政收入具有內在統(tǒng)一性，即通過打擊“官品形勢之家”來實現(xiàn)增加國家收入目的，問題最終指向是解決財政匱乏，為國理財。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場與歷朝中期改革所遇問題相似的財經改革中，北宋已然有了現(xiàn)代化的壓力，即采用何種態(tài)度面對民間蓬勃發(fā)展的工商業(yè)尤其是商業(yè)發(fā)展、實現(xiàn)國家對工商業(yè)的管理問題。

二、“因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財”豐富和發(fā)展了中國古代國家干預思想

中國古代國家干預主義以“輕重論”為理論基礎，強調通過官營工商業(yè)達到 “民不益賦而國用饒”的目的，對農業(yè)的重視、對百姓取予心態(tài)的了解、對商品貨幣規(guī)律的掌握構成其重要思想內容。歷代理財之臣或多或少注意到理財和社會生產之間的關系，例如《管子》中富民思想強調“通過富民保持社會穩(wěn)定，鞏固統(tǒng)治秩序”,理財作為鞏固統(tǒng)治秩序的必要構成必須以民富為基礎和前提[4]。但王安石是公開談論理財正當性和明確闡述理財和社會生產關系的人，這些思想在當時是超前其他國家和民族的。

首先，明確提出理財?shù)恼斝院秃侠硇?，“理財乃所謂義也”。王安石一反儒家“諱言財利”的傳統(tǒng)，明確指出財富對于個人和國家的重要性，即“聚天下之人，不可以無財”。財富不僅是人生存基礎，對人的精神境界和道德情操具有重要作用，中人 “窮則為小人，泰則為君子”，低俸祿將會導致士人“偷惰取容之意起，而矜奮自強之心弱，則職業(yè)安得而不弛，治道何從而興乎？”以此認識邏輯推理，反對官員低俸祿。對于中央政府而言，官員俸祿開支和其它必要“天下之費”一起決定了國家理財?shù)恼斝院捅厝恍裕慈≈谔煜?，用之于天下。王安石在《答司馬諫議書》中指出“為天下理財，不為爭利”，“度義而后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5]290；在《答曾公立書》中曰：“政事所以理財，理財乃所謂義也。一部《周禮》，理財居其半，周公豈為利哉？”[5]292，皆是對理財就是義的闡述。在財富和倫理的關系中，進一步指出義和利是辯證統(tǒng)一的，“利者義之和，義故所為利也”，“聚天下之人，不可以無財，理天下之財，不可以無義”，將倫理作為處理財富問題的手段。

其次，正確指出理財?shù)幕驹瓌t、理財和生產之間的辯證關系。在早年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指出正確的理財原則是“因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边@一理財思想“希望通過變法解決天下‘積貧’的困局，更是與《管子》中富民的言辭一脈相承”[4]，同時也是對管桑之術中的“民不加賦而國用饒”[5]277以及儒家“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的繼承和發(fā)展，要求實現(xiàn)民間經濟和財政收入之間的共同增長，甚至要求運用財經手段來促進民間經濟的發(fā)展。在財富的增長上，“因天下之力”的力和自然共同構成財富的源泉，這個“力”指的就是人力，“人致己力，以生天下之才”和“欲富天下，則資之天地，”[6]627在當時主要指向農業(yè)生產，表現(xiàn)為重農思想。重視農業(yè)生產的具體措施包括通過興修水利改善農業(yè)生產條件和增加耕田數(shù)量、通過輕徭薄賦減輕農民負擔、通過抑商增加農業(yè)勞動者人數(shù)來實現(xiàn)，這些思想都體現(xiàn)在后來所設計的財經改革中，如青苗法、農田水利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都充分體現(xiàn)了促進農業(yè)生產的意圖。王安石同時已意識到流通領域不能產生財富，流通猶如“今闔門而與其子市，而門之外莫入焉。雖盡得子之財，猶不富焉?！盵6]627因此必須通過“資之天地”，“人致己力”來增加財富。

再次，操縱輕重斂散之權反對兼并。社會兼并尤其是土地兼并是封建時代的最大問題，因此封建統(tǒng)治者大都反對兼并。王安石指所指的兼并并非僅指土地兼并，同時包括工商業(yè)兼并在內，其內涵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擴充為包括“大農”“富工”“豪賈”對城市平民和農民的土地兼并以及高利貸等形式的剝削。認為兼并形成的原因是國家缺少對經濟的管控，導致“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闔開”[6]36，國家“有財而不理，則阡陌閭巷之賤人，皆能私取予之勢，擅萬物之利，以與人主爭黔首而放其無窮之欲?！盵6]684-685私人“擅輕重斂散之權”，通過公私之急、農村高利貸等行為“侵牟編戶齊民”以富侵貧、以強凌弱，“兼并積蓄富厚，皆蠶食細民所得”[7]5757-5785。因此，必須通過國家掌握輕重斂散之權和財政手段來抑制兼并，同時增加國家財政收入，不僅要防止“貴、強、桀、大”，也要防止“阡陌閭巷之賤人”，明顯的將抑制兼并的對象較以往時期擴大。面對土地兼并，王安石沒有強烈的抑制兼并思想，只是提出國家制法使兼并之人不敢擁有過限之田，耕者不敢授田過限。

最后，針對商業(yè)發(fā)展提出了“惡其盛惡其衰”的“權”商賈思想。“制商賈者惡其盛，盛則人去本者眾”，認為商業(yè)會和農業(yè)爭奪勞動力，影響財富的創(chuàng)造?！坝謵浩渌?，衰則貨不通”，商業(yè)的經濟作用是是“貨化之以為利，商賈之事也”，“一人之身而百工為之備，故六曰商賈阜通貨賄”[8]15-16，王安石認識到商業(yè)互通有無的作用，是主張商業(yè)發(fā)展的，曾提出了“榷法不宜過多”的主張。在上述思想影響下，王安石提出了“故制法以權之”的思想，即由國家有意識調控商業(yè)經營活動，在保持農業(yè)正常發(fā)展基礎上，實現(xiàn)商業(yè)“不盛不衰”的局面[9]194。

思想是對實踐的認識和總結，具有抽象性，其要實現(xiàn)對實踐的指導，中間要經過一系列的措施和步驟。因此，改革思想和改革實踐不能直接等同。從思想的抽象性來考察，王安石的部分財經思想是卓越的，部分財經思想包含了強烈的國家經濟干預現(xiàn)實取向。

三、 中國古代國家干預主義的新探索及其效果分析

王安石財經改革內容廣泛，包括均輸法、市易法、青苗法、免役法、農田水利法和方天均稅等內容。這些法的設計均體現(xiàn)了抑制兼并、減輕農民負擔、促進貨物流通，最終增加國家財政收入的良好初衷。

(一)均輸法

“熙豐變法”中的“均輸法”是針對當時京師的弊端提出來的，是對西漢時期桑弘羊均輸法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北宋都城開封作為最大的消費之地，需要各地的物資輸入，當時的貢賦制度存在以下弊端:“遠方有倍徙之輸，中都有半價之鬻?！{租稅數(shù)，至或倍其本數(shù)。而朝廷所用之物，多求于不產，責于非時。富商大賈因時乘公私之急，以擅輕重斂散之權?！贬槍σ陨媳锥酥贫ň敺ǎ骸耙思?六路發(fā)運使)以錢貨，繼其用之不給，使周知六路財賦之有無而移用之。凡糴買稅上供之物，皆得徙貴就賤，用近易遠。令預知在京庫藏年支見在之定數(shù)所當供辦者，得以從便買賣，以待上令?！币源藢崿F(xiàn)“便轉輸、省勞費、去重斂、寬農民，庶幾國用可足，民財不匱”[6]582-583的多重目的。從上述記載可知，均輸法旨在改革以往死板的實物賦稅制度，即通過加強發(fā)運使和京城之間信息溝通，發(fā)運使掌握京城物資需求和儲存情況，整體了解東南六路的年景收成變化情況，本著舍貴就賤，舍遠求近的原則，統(tǒng)籌掌握物資的購買，盡可能的減少購買費用和運輸費用，屬于財政領域的改革。同時通過發(fā)運使的買賣行為，平抑商品的供求關系，打擊富商大賈的囤積居奇、操縱物價行為，收其“輕重斂散之權”歸于上。王安石 “均輸法”是對桑弘羊做法的繼承和發(fā)展，不同的是，“宜假(六路發(fā)運使)以錢貨”，商業(yè)經營性質更加鮮明。均輸法的實施無疑增加政府的財政效率，節(jié)省政府支出，順應了商品經濟發(fā)展；對社會各階層影響表現(xiàn)了打擊兼并之家，剝奪了他們壟斷市場、控制物價的特權，但另一方面，財政官員直接接入到商業(yè)經營之中，無疑對工商業(yè)經營者造成一定影響。

(二)市易法

市易法是當時飽受爭議的新法之一。市易法針對當時京師富人大姓通過壟斷對外來商旅和內之小民的盤剝而設，具體內容是“宜假錢別置常平市易司，擇通財之官以任其責，求良賈為之轉易，審知事物之貴賤，賤則稍增價，貴則稍損價，出入不失其平，因得取余息以給公上，則市物不至騰踴”，實現(xiàn)“開闔斂散之權不移于富民。商旅以通，黎民以遂，國用以足矣”[10]1720。同時市易司也可以收購經營商旅之滯銷商品，并對行人或牙人進行金融信貸，三司需要購買的物品也提倡在此購買。市易法的主要精神是使外地來京的商人免收富商大賈的把持操縱之害，不是廣泛的進行官營貿易，其活動主要通過行人或牙人進行。實踐中，由于是政府管制和直接經營，存在很多問題，主要表現(xiàn)為強制無處不在，“務多收息以干賞，凡商旅所有必賣于市易，或非市肆所無，必買于市易?！笔幸讋毡旧斫洜I商品范圍極廣，“賤買貴賣，重入輕出，廣收盈余”，連桃子、木梳之類的商品都要壟斷經營，結果導致商品貴的局面。在打擊兼并、增加財政收入同時，影響了城市中小商人和平民的利益，“商賈為之不行，通都會邑，至有寂寞之嘆，非獨商賈之患也，而上下均受其弊”。既然有了國家壟斷經營的做法及惡劣后果，市易法被批評為“則是官府自為兼并，殊非置市易之本意也”，也在所難免。

(三)青苗法

青苗法是王安石和宋神宗所重視的新法，也是最能體現(xiàn)“因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思想的改革措施。是對以往局部成功理財實踐的全面推廣，懷有“抑制兼并、均濟貧乏”的美好初衷。

青苗法在熙寧二年九月正式實施之前，陜西路轉運使李參及王安石任縣令時曾進行實踐并取得良好效果。實施青苗法的目的是“廣蓄積、平物價、使農人有以赴時趨事，而兼并不得乘其急”，通過抑制農村高利貸對農民的盤剝，穩(wěn)定糧食價格，提高農業(yè)生產，同時增加國家財政收入。青苗法的具體做法是利用常平倉和廣惠倉的1400萬貫石的救災糧食作為原始借貸資本，并將其中一部分糧食在市場出賣，轉為現(xiàn)錢，在每年夏季和秋季農業(yè)收獲之前，即青黃不接時貸放給缺糧農戶，農戶在舉貸時必須由五戶或十戶作為整體申請貸款，同時還要有財力雄厚的三等戶以上作為“甲頭”，貸款利息是百分之二十，還款和兩稅上繳一并進行，糧食和現(xiàn)錢皆可。在青苗錢有剩余情況下也可貸給城郭戶，農戶與坊郭戶可貸的青苗錢的數(shù)額與其戶等成正比例。

青苗法代表了國家金融對農業(yè)領域的支持和促進，具有良好的設計初衷。在實施效果上，青苗法即嚴格禁止高利貸者從事資金借貸，同時還強制要求他們必須借貸，所以抑制兼并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增加國家收入也是明顯的，以致收上來的糧食要專建倉庫來儲存。但由于法本身及機制設計和執(zhí)行層面的問題以及官營經濟的固有頑疾，并沒有實現(xiàn)“均濟貧乏”的目的。主要問題在于：第一，貸款時出于安全性的考慮要求申請者五戶結為一保，并要有并不需要貸款的“甲頭”承擔連帶風險，這樣就非常容易造成新的剝削。第二，實施過程缺乏規(guī)范性，青苗法的發(fā)放時間往往是農戶不需要之時，實際貸款利息高于規(guī)定利息。第三，農戶或坊郭戶被強制進行貸款，貸款積極性受到傷害。第四，貸款程序和手續(xù)復雜、繁多，效率低下，也為徇私舞弊者提供了機會，國家缺乏有效監(jiān)管。既然農民在青苗法中并未獲益，“因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財”便難以實現(xiàn)。

(四) 免役法

免役法是針對改革前差役制度的弊端而實行的。北宋建立后，賦稅上沿襲唐的“兩稅法”和差役法，而差役法給人民造成極大困擾。按照胡寄窗先生的研究，宋代的差役法包含以下內容：“⑴衙前的職務是主管官物；⑵里正、戶長及鄉(xiāng)書手管督課賦稅；⑶耆長、弓手及壯丁管逐捕盜賊；⑷承符、人力、手力、散從等系供奔走驅使。以上差役均需由民間按戶等丁口多少輪流充當。衙前與里正須由農村‘上等人戶’有二丁及以上人家應役，耆長以下由下戶即貧窮農民充當?！?按照差役法的規(guī)定，衙前與里正對自己專管的官物和督課的賦稅具有連帶責任，執(zhí)行中往往造成非常悲慘的結局。在財富方面為避免被視為“上等人戶”，有人甚至使“孀母改嫁”，或“嫁其祖母或與母分居”，又或“棄田與人”；在男丁方面，甚至有父子二人，父親自殺以成單丁來逃避差役。差役法的實施對中小地主而言是非常沉重的負擔，由于“多種一桑，多置一牛，蓄二年之糧，藏十匹之布”[1] 4295-4301在當時也要被鄰里視為富裕之家，因此對社會生產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稍有積蓄之家都不強調增加生產，而主張盡可能的消費。對于差役法的弊端，免役法的具體內容包括：鄉(xiāng)村三等以上，坊郭五等以上按照戶等高低，資產狀況于夏秋兩季交納免役錢以代其差役；原先不承擔差役的城市坊郭戶以及農村女戶、未成丁戶以及享有特權的農村官戶、寺觀戶也要交納同等人戶免役錢的一半，稱為“助役錢”；在征收役錢時，還要征收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以備災荒之年用。

免役法具有強烈的抑兼并意圖，不僅使原先享有免役特權的農村官戶和寺觀戶也要納免役錢，而且和直接充當差役相比，富戶所遭受的經濟剝削也大大加重，據(jù)史料記載，當時上戶富者所交納的免役錢是其服役折錢的七倍左右。免役法毫無疑問增加政府收入，但對貧苦農民同樣征收免役錢，原先不服役的農村女戶，未成丁戶也要向官府交納“助役錢”，加重了廣大中小農戶的負擔。

從歷史發(fā)展看，免役法在勞役制度改革上具有積極的歷史意義，即順應了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實現(xiàn)了由人身的超經濟強制向徭役貨幣化轉化，給予老百姓更多的人身自由權，是一次具有里程碑意義式的改革。

(五)農田水利法、方田均稅法

農田水利法以提供和改善灌溉設施、增加農業(yè)生產為目的，官府在財力有限情況下，調動各種社會力量，僅充當組織者角色，應該說是取得了一定效果，有利于農田灌溉和數(shù)量增加。根據(jù)《農田厲害條約》記載，“開墾廢田，興修水利，建立堤防、修貼圩垾”，由“受利人戶”出料出力興修，州縣地方官要負責水利事業(yè)的實施，遇到浩大工程，“民力不能給者”，可向官府申請借貸，利息如青苗法規(guī)定。應該說，農田水利法對增加農業(yè)生產有作用，同時也看出神宗朝財政困窘現(xiàn)狀，連農田水利興修費用都已經要依賴民間力量。

方田均稅法是在“不立田制”“不抑兼并”背景下對貧富差距的積極應對，通過重新丈量土地、平均田稅力圖使政府財政收入和民間田地變化相對應，有效保證財政收入不因經濟社會發(fā)展而減少，代表了歷史發(fā)展的方向，后世的改革也大多遵循革新吏治和丈量土地方向展開。方田之法是“以東西南北各千步，當四十一傾六十六畝一百六十步為一方”，各縣每年九月丈量土地，然后再根據(jù)土地貧瘠情況作為納稅依據(jù)。方田均稅法實施中阻力之大可想而知，在政治特權和經濟利益密切關聯(lián)情況下，縱然中央集權最高統(tǒng)治者有美好意愿和堅定信心，也會因權力的盤根錯節(jié)和復雜多元受到強烈反抗。若能持之以恒，并積極尋求財政管理效率、政府效率提升則必有效果?？傮w而言，方田均稅法和農田水利法是基于擴大社會生產角度的廣義富國，因此受到封建士大夫的攻擊較少，受到利益相關者的抵制較多。

王安石的財經改革在實踐中具有鮮明的官營商業(yè)特征，是對古代國家經濟干預措施的進一步深化和范圍拓展。在理論主張上雖充分強調了社會生產和財政收入的關系，但實踐中通過國家管制和干預經濟從流通領域來重新分配財富，在政策上形成了一種緊兩頭、寬中間的社會利益格局的“棗核型曲線”[11]83。

四、中國古代國家干預主義新實踐的歷史啟示

王安石財經改革作為國家經濟干預理論和實踐的重要構成部分，在繼承“民不加賦而國用饒”的基本原則和“管桑之術”的基礎上，增添了新的理財思想和理財方法，即重視農業(yè)生產和稅收之間的相互促進關系，力圖運用金融、均稅、貨幣稅賦、興修基礎設施等促進農業(yè)發(fā)展，并將官營經營范圍加以擴大。這些改革一方面順應了經濟的發(fā)展，將商品貨幣因素引入到財政改革之中，但另一方面國家政權全面進入微觀經濟當中，對民間經濟健康發(fā)展造成不可忽視影響。時至今日，這場改革帶來以下啟示：

第一，改革必循順應歷史潮流，符合社會經濟發(fā)展規(guī)律。歷史是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的，而非英雄人物所創(chuàng)造。統(tǒng)治者必須要有高度的歷史感，在經濟調節(jié)時要學會順應歷史發(fā)展潮流。當然，歷史發(fā)展潮流在當時未必為統(tǒng)治者所明確感知，根據(jù)歷史前進的方式即人民利益的合力構成歷史發(fā)展的方向，統(tǒng)治者必須通過尊重人民利益來把握歷史發(fā)展潮流。具體到任何改革，必須尊重和維護利益深刻調整中的人民利益，把人民利益的增加作為衡量改革的最終標準。任何改革都具有利益深刻調整的特征，要求改革推進者以一種果敢的勇氣和魄力實施改革，但這不能成為忽視改革中人民疾苦的理由。從今天立場來看，王安石的“人言不足懼”并不完全合理，主要要看人言的范圍、程度和內容到底是什么，對于少數(shù)既得利益人群的反對聲當然要堅決抵制，因為他們本身就是被改革對象，對于廣大人民的呼聲和訴求必須要高度重視，要認真傾聽并將人民意愿及時反饋到改革措施之中。

第二，要正確處理好國富和民富的關系。王安石一腔熱血、一心報國，其理財也并非為了滿足統(tǒng)治者的奢靡生活享受，連改革中的各種反對者都認為王本人道德無可指摘，但即便如此，這場改革仍以失敗告終。失敗的深層原因在于這場改革是站在北宋中央集權的立場，以一種過于急切的方式，全面進入商業(yè)領域來為國家理財，在國富和民富之間造成了尖銳的對立。王本人雖然提出了社會生產和稅收收入同時增加的相互關系，但在一個財富增長相對靜態(tài)的社會中，國富必然意味著民窮。如果民是少數(shù)兼并者的話，無可厚非，本該如此；但這種民如果是社會中下層的話，危害和影響就非常惡劣，將構成社會不穩(wěn)定的重要因素。在財富分配中，“尤其是注重保障社會弱勢群體和廣大勞動人民的合法利益”，否則就會危及經濟社會的健康發(fā)展和國家的長治久安[4]。司馬光等人對王安石改革與民爭利的指責并非毫無道理，社會民眾利益的受損確實影響了改革的效果，不與民爭利及重視民本是歷代統(tǒng)治者需要遵循的重要原則。

第三，審慎對待國家干預進入微觀經營領域。中國古代社會以農為本，如果農業(yè)增加賦稅會引起大范圍的反對，古代統(tǒng)治者都深諳此點，基于“民奪之則怒、予之則喜”的認識，提出了“見予之形不見奪之理”的財政原則和“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的理財措施，即由國家進入金融、工商業(yè)領域獲取財富。這樣一種獲取財富方式在早期階段表現(xiàn)為上層統(tǒng)治者和兼并者之間的財富分配，對于維護政治經濟穩(wěn)定發(fā)展農業(yè)生產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其中不乏成功案例，剖析其成功原因，一個重要原因是即便是國家政權進入經濟領域，也是在熟諳經濟規(guī)律基礎上運行的，是對經濟規(guī)律的尊重。例如西漢桑弘羊改革中對國家貨幣發(fā)行權的壟斷、鑄造足值貨幣、統(tǒng)一幣種，將商業(yè)原則引入賦稅改革，利用供求關系平衡物價，生產具有規(guī)模效應的鐵產品，經營需求彈性較小的鹽等；劉晏的鹽法改革是放松管制，漕運改革是引入商品貨幣關系。管桑之術的有限成功并不意味著可以全面將國家經營擴充到微觀管制和微觀經營范圍，歷史的趨向是不斷減輕政府管制和微觀經營，在宏觀領域進行有效調節(jié)，即便是有限的微觀干預需要熟諳商品經濟規(guī)律，并善于計算，充分考慮官營工商業(yè)的內在不足，政策的設計和實施至關重要。王安石財經改革在一種更為發(fā)展的商品經濟環(huán)境下，由國家大范圍介入微觀領域，遭受失敗是在所難免的。當然，該改革在財政領域內的成就，尤其是免役法、農田水利法、方田均稅法的改革都正確處理了國家收入和社會生產之間的關系，是值得肯定的。